十八年后我看到了这张写着“十八周岁/六七/十二”的照片:浅浅的头发,一脸的严肃,似乎对照相有点紧张;想让自己显得成熟些,稚气却无法掩饰地从脸上透出;下垂着的双手自然地半握着,是不是潜意识里认为手里还拿着一样什么东西;因为身上还别着一把“家伙”怕露馅,想把身子挺直也没有做到,活脱一个刚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愣小子,着一身军装,穿一双大皮靴,被人推到了照相机前,在不熟悉的灯光下有点不自在地站着。他的内心在那一刻的感受,他的思绪在那一刻飞到了哪里,这些却是旁人无法知晓的。实际上从这一刻开始,国家变不变色,党变不变修这样题目很大,能让人热血沸腾的东西在他心中慢慢淡出,对人生价值的重新思索在这里开始。“12。5事件”在他心中打下了一个永远的结。
燕明权对我们这群不速之客表现出的热情出乎预料,燕妮丹有点小小的得意。
我第一次听说燕妮丹这个人是在文化革命开始前的一年。
那天晚上全寝室的人都已经钻进被窝,高胜祖(就是那个大腿被子弹打穿的物理课代表)突然从被子里爬起来说:
“我给大家讲一个真人真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不讲出来我睡不着。”说到这里他又突然停住了,就像刚才突然从被子里爬出来一样。
“老屁,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莫搞得我们都睡不着。”有同学急了。
“老屁”是他的绰号,此绰号的由来是在刚进校不久,因消化不良,安静的课堂上他突然放了一个响亮悠长且气势磅礴、但对环境污染并不明显的屁。
他稍稍平息了一下接着说到:
“我实在是有点激动。这个人就是(2)班一个叫燕妮丹的女生,切片检查确诊是癌症,医生说大概还能活三个月,最多就半年。如果换个人可能早就垮了,但她表现得很豁达,很平静,说活一天就要多少活得有点意义。现在她每天就在团委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经常有些高三的女生晚上到寝室去看她,想到几个月后癌症就要夺去这个女孩的生命,不禁眼泪汪汪的,她还反过来安慰别人。”
高胜祖的话音最后竟带有一点哽咽的味道。
全寝室的人睡意全消,开始有人问谁是燕妮丹,老屁描述了半天大家还是一头雾水。虽然不知道具体是谁,但这个名字,这件事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后来碰到(2)班女生我就要悄悄问老屁谁是燕妮丹,这样问了几次后才知道了谁是这个人。再后来在学校的第一张大字报上看到她是四签名之一,再后来“九。二…四绝食”后第一次上京告状回来,几个同学到车站接我,很意外地看到了她,才知道她也是“少数派”,相同的观点让我们相互认识了,她支持南下“一小撮”让老红卫兵里的几个核心人物很意外,说她应该是和他们一起干的。她告诉他们:支持南下同学是她理性思考的结果。随着接触的增多,她的才干逐渐显现出来。思想活跃,文笔优美,消息灵通,不时有让人耳目一新的真知灼见。外交能力更是出类拔萃,自如的举止,不凡的谈吐让她到任何一个陌生地方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人另眼相看,想办的事情没有不成功的。她班上造反派很少,就一直跟我们班在一起。高中的同学因此常开玩笑说她是我的高参。
第二天我们去株洲市区转了一下,一幅在白纸上画出的图画、一座整洁的新兴城市,这是我的第一感觉。走在株洲规划有序,笔直宽敞的马路上,和在武汉的感受完全不一样,有着强烈的对比和反差。
武汉是一个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商埠,是在岁月的长河中,毫无规划意识地一点点积聚发展起来的。加上长江流经此地时,由于地势的原因,已是西南——东北走向,更给无序的发展添乱添堵。等到人们对发展有了规划意识时,很多东西想改变却承受不了那太大的成本了。而在无序的竞争中发展起来的商业文化又造就了一批带有流氓无产者性质的小市民,虽然建国以来有了很大的改变,但在生活环境有根本的改变之前,出现新的像孔威、傅强这样的小流氓恐怕是无法避免的。我们边走边谈,从株洲的城市规划,谈到当地居民的生活环境,从生活环境谈到其对人的心理和精神的影响,甚至断言在株洲绝不会出现象武汉那样猖狂的流氓势力。我们开始从一个新的视角来探讨我们在武汉想解决的问题,阶级斗争、专政,好像都不是最好的办法。究竟该从什么地方着手,我们陷入了沉思。
回到田心车辆厂,燕妮丹的哥哥告诉我们明早有车去毛主席的故居韶山,问去不去?我们想都没有想就告诉他:去。
第三天我们很早就起来了,一辆大卡车把我们送到了韶山。正值隆冬,虽然车上有一个蓬,但人还是冻得够呛。
这就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
我们怀着虔诚、景仰的心情,随着参观的人流缓缓移动,仔细观察品味每一件展品,耳边不时响起解说员饱含深情的声音。
走出故居,我来到对面稍远一点的田埂上。
环顾四周,远处山峦起伏,在群山环抱之中,冬日的阳光好像格外眷顾这间并不起眼的小屋,在望不到尽头也数不清楚的群山簇拥下,暖暖的阳光似乎给这处小屋罩上了一道耀眼的光环。当年,一个清秀的少年在这里接受了人生最初的洗礼,走进了山外的大千世界,面对满目疮痍的祖国,面对虎视眈眈的列强,他发誓要改变这一切。他找到了一个最强有力的支点,这就是创建一个中国历史上最先进的政党,他找到了一个最有效率的杠杆,就是创建一支人民的武装。在几十年的革命实践中,他用非凡的智慧和勇气,克服了一切艰难险阻,付出了巨大的惨烈牺牲,率领一支不可阻挡的铁流,最后以摧枯拉朽之势,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在许多看似偶然的背后,历史选择他是一种必然,他成功了,他改变了世界。然而,所有的这一切可以复制么?不可能。既然不可能,那我们今天来这里学习什么呢?学他上过私塾放过牛?不是;学他在门前池塘里游过泳?学他帮父亲管过账?都不是。我想最重要的是要学他认清自己的处境,设定自己的人生目标,找到自己人生的支点和杠杆。面对伟人的故居,我好像有了一点感悟。
第四天下午,我就有点呆不住了,想回武汉。
这念头一产生就在脑海里不停地膨胀,看什么都看不进去了。原以为我会关起门来静下心看上一段时间的书,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一年多来,一直生活战斗在风口浪尖上,似乎每天都有新的问题要面对,要思索,要处理。尽管很累,有时可以说是焦头烂额,但很充实;有时承受的压力巨大,只有到长江中流击水才能稍稍缓解,但毕竟还有方法缓解;有时很危险,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是命悬一线,但那只是一种特别的体验,虽然当时很紧张,事后却是一种感受生命顽强的快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憋得慌。一定要回去,并且尽快。
晚上把这想法告诉了舒国良和燕妮丹,他俩好像不是十分赞同,主要是担心我的安全。舒的态度在我预料之中,燕原来对我们搞得如此紧张是不以为然的,怎么也不支持?但我主意已定,他俩也只好依着我。接下来要商量的是回去后住哪里?学校暂时是不能去的,想去革委会也不会同意;回家也不太妥,对方肯定会把我家当作一个注意的目标;在几个同学的家都被否定后,我憋足劲说出了早已想好的地方:屈慧君的家。
理由一是她家在北湖,属于武汉郊区,对方不可能想到这个地方。二是小屈伟和我住一起,可以学校家里两头跑,学校有什么事我都可以随时知道。我一说出屈慧君的家,他俩一愣,很有点意外。虽隐隐约约知道我对屈慧君有好感,但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会以革命的名义要住到她家里去。但静下来一想,他俩也认为只有她家合适一些。燕妮丹没再吱声,舒国良提出疑问:屈慧君和她家里会不会同意?这还真没有把握,虽说是“蓄谋已久”。我说这样吧,你先回去安排一下,行不行你来封电报,坐明天的早班车走。
其实,说出屈慧君三个字对我来说需要勇气的,当时我心里很有点紧张,说话都有喘粗气的感觉。这是我心中的又一个结。
舒国良是11号早上走的,收到他的电报是13号下午,很简短:屈同意速回告知车次在车站接你。
第四 章青春的萌动
14号上午约十点钟,我和燕妮丹在车站见到了舒国良,居国威,舒国同和小屈伟,6号下午在武昌火车站分手的六个人又见面了,战友重逢分外亲热。小屈伟一下子跳到我身上,又没一点正形了。舒国良说班上的同学都要来,他怕人多目标大,容易引起注意,没同意。说学校这几天没有大的变化,都是些让我宽心的消息,虽然觉得他没有原来说话痛快,但我也没往深处想。
屈慧君在家里等我们,她姐姐也在家,一个三十九女中66届高中的学生。我们一到,屈妈妈就张罗着给我们准备午饭,睡的地方都给我安排好了,看来她家把我要住这里还当个正事在安排。吃完饭,我们又谈了一下各自的见闻,然后他们几个就告辞了,只剩下我和屈慧君的家人。
此时的屈慧君好像变了一个人,同学一走,那张不苟言笑,在男生面前总是冷冰冰的脸不见了,她脸上从未见过的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映入我眼帘。她说你该洗个澡。不等我回音就忙不叠地准备拖鞋,肥皂,毛巾,洗澡水。一切就绪后,用她那闪着异样光彩近乎火辣的眼睛,一点也不躲闪地看着我的眼睛说都准备好了,快去洗。
我再愚钝也读懂了这眼神,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那个我们男生在背后称其为“老封建”、在路上见了班上的男生绝对要向后转绕道而行的屈慧君么?这就是那个三年多来一直供奉在我心灵深处,就像天上圣洁的月亮一样可望不可及的屈慧君么?能同意我住在这里我已经够满足了,眼前这至细至微的关心和那双深情的眼睛是我没有奢望也不敢奢望的,但这些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是什么神奇的力量改变了她?让一个矜持的公主变成一个柔情的少女,让漫天的冰雪化成了春天的温馨,这一切只有一个答案,一个唯一的答案:那就是她心中有我,心中是我。想到这里,那颗暖暖的、甜甜的、痒痒的、青春萌动的心,突然被像海啸一样惊天动地涌来的幸福感吞没,心在无边无际的幸福里翻滚,胸膛在这颗心的猛烈撞击下发出咚咚的声响。我想高声呼喊,想大声吼叫,但又不敢喊不敢叫,怕惊吓了我心中的天使,怕骤然降临的幸福鸟受到惊吓又骤然飞走,在极度兴奋状态下忍受着不敢言说的煎熬。在这令人窒息的情感巨澜终于过去之后,一泓甘泉缓缓地从心中溢出,然后从眼,从耳,从鼻,从口,从发际,从脚跟,从每一个毛孔渗出,不断的积聚,汇拢,渐渐地漫过脚,高过腰,淹没了肩,最后盖过了顶,我再一次沉浸在巨大的幸福里。这一次心灵的甘露来得舒缓深沉,沁人心脾,我独自静静地、细细的品味和咀嚼,我要把这人生第一次令人心醉的甘甜永远珍藏在心中最神圣的地方。
这虽然只是一个眼神,但有这样一个眼神就足够了,拥有这样一个眼神我就拥有了整个世界。
洗完澡顺手把换下来的衣服洗了,刚回到房里边,她姐姐就走进来了,看来她一直在等我。
她扬了扬手里的一叠稿纸说:“李乾,你还记不记得你写的这个东西?”
我接过一看,是我在三月底写的一份材料,主要内容是对当时形势的分析和自己的思想准备。“7。20事件”①使武汉的形势大逆转后,这件事我还真忘记了。
我一边翻看一边回答想起来了。
她说当时慧君就给我看了,两个人还议论了半天,对你的一些分析还是蛮欣赏的。虽然她一副大姐的口吻,但我听了心里还是蛮受用的。
不知是明知故问还是别有用意,她突然话锋一转说不过我有点奇怪,你写这东西怎么要慧君保管呢?当时我还问过她,她说她也不清楚。
我有点猝不及防,不过还是很快回答了她,虽然有点不得体:“慧君没有参加任何一派。”
这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有点不自在,我怎么也跟着叫慧君呢?应该在前面加上姓才对,这不是把心中的秘密在她面前全暴露出来了吗?脸上有点发热。但她好像没有在意,我连忙接着说写好后放在她那里,认为这样比较安全,当时我坐牢的准备都有了,但相信自己没有错,正确路线总会战胜错误路线,总会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但这只是其一,其二我没敢说。这其二就是我想影响她,想她也能参加我们的组织,成为我革命道路上的坚定战友,永远共同走下去。
这时慧君走了进来,她明显是想打断姐姐的盘问:
“你们在说么事呀?”
她姐姐望了她一眼,接着说你们学校发生的事慧君都跟我讲了,那两个人真是流氓?
我说肯定是的。赶紧把孔、傅二人干的坏事捡主要的说了几件。
她没再说什么。
我早就听慧君说过她姐姐精明能干,文化革命前是三十九女中的重点培养对象,文化革命开始时还是区委派到张家湾中学工作组的成员。今天总算领教了。
屈妈妈在招呼吃晚饭了,好丰盛的晚餐,见我们都坐好了,屈妈妈笑着说本来是要中午拿出来的,见外人太多,没舍得拿出来,李乾肚子大,要多吃一些。
这话让我惊喜得差点跳起来:屈妈妈已经不把我当外人了!
慧君一边往我碗里夹菜一边笑着说妈妈说得对,你要多吃一些,妈妈对别人舍不得,好像对你蛮舍得的。昨天一听说你要来住,赶忙去买了好些好吃的。刚才还在我们面前把你好夸了一顿,说你勤快能干,搓板用得遛遛的,说比我们都强。
她姐姐也跟着凑热闹说我们都看见了,强是强一点,但妈妈也不能这样夸他唦,我们几没得面子。
我连忙说其实这洗衣服都是我妈逼出来的,原先我也蛮懒。从小学一年级她就逼我用搓板洗自己的衣服,当时不知道心里多不愿意,总是找借口躲,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没想到无意让屈妈妈看见了这么说,脸上都挂不住了。
看似谦虚,其实心里很得意。重要的是知道了我在她老人家心里面的位置。
慧君依不饶地说别人是妈妈逼出来的,你为什么不在小时候逼我们一下?现在来说我们不会用搓板,不会用搓板责任也不在我们,责任在没有尽到责任的妈妈。
越说越疯,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伶牙俐齿了?
屈妈妈也笑起来了:好了,好了,我说一句,你们说了十句,现在倒是我的不对了。
这餐饭在其乐融融的气氛中进行,我不知道我吃了些什么,也不清楚吃进肚里的东西在嘴里是什么滋味,只知道肚皮撑得不行了她们还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菜,只看见慧君灿若桃花的笑脸和只要一笑就会出现的那对酒窝,幸福得一塌糊涂。没有意识到这实际上是这位善良的老人在以这种方式认可实际上跟她无缘的年轻人。更没意识到这就是我青春的告别宴。
数年后,在潮湿、阴暗、冰冷的牢房里,我填过一首《钗头凤》:
脚上镣,身披袄,往事历历重现了。桃花鲜,梨窝圆,杯盘已散,不知淡咸。甜,甜,甜。
吃完饭天色已暗下来,我把自回来后一直没顾上的小屈伟喊过来,拿出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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