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代富士身为横纲的后期,日本出现了一位年轻明星,叫作贵花田。也就是日后改名为贵乃花,也成为横纲的那一位。
一九九○年的春季大赛,千代富士与贵花田交手,输了。而千代富士在输了那一役之后,隔天就宣布他要退休了。
我虽然很佩服他那种急流勇退的精神与气魄,但有一点却不很明白。当时千代富士还在盛壮之年,虽然年轻后辈追上来,胜了他一场,但是他为什么不再拼一下呢?他是不是也太缺少拼搏的精神?他到底是为什么只凭这一役,就一叶知秋地知道自己要走下相扑场所的时间到了呢?
另一件事情发生在一九九○年底。
曾经如日中天的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因为英国加入欧洲共同体的议题,引起党内的不满与重选党魁的挑战。撒切尔夫人没把挑战者放在眼里,仍在国外开会,也没有特别拜票、拉票,结果投票下来,虽然以二百零四比一百五十六票领先挑战者,但是差了两票没有把挑战者击溃,而需要再有第二轮的投票。
撒切尔夫人回国和党内其他人士开会,讨论过后,她宣布退出第二轮投票,实质上等于宣布辞去首相一职,就此结束了自己的政治生命。
当时我也很不明白,第一轮是她轻敌,并且只差两票,她为什么不再努力一下呢?她为什么就一叶知秋地知道自己要走下政治舞台的时间到了呢?
这两个不同领域的高手的下台之姿,让我印象深刻。但是他们那种判断能力到底从何而来,我一直不很明白。
到了最近,看了另外一些人物的行为之后,有了对照,我的疑惑才解开。
事情没有那么复杂。不过是一个品位。
任何一个组织的高层人物,如何注意自己的言行,不引起非议,本身就是品位。引起争议后,如何不要只知援引社会上一般人最低的标准(包括最低的法律与道德标准)来为自己辩护,也是品位。
越是高层人物,越要有不同于一般人的言语及行为示范。
高层人物,不仅有自己智慧,还有自己的品位。
我曾经有过的周末(1)
我曾经有过一种周末——灰色的周末。
那时候,我在一种除了工作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人生的状态中。
那是一九九七年下半年到一九九八年上半年之间。
当时我刚离开上一任工作不久,先是创业,新成立了一家公司,紧接着,因缘际会,又应邀同时负责另一家百年字号的出版公司的经营。
于是,我开始了一段上两个班的日子。早上九点,我去重庆南路那家古色古香的公司上白天的班;晚上七八点,再赶到景美那个带着地下室的新公司,工作到半夜两三点不等。不论睡多晚,第二天早上九点再出现在公司。
听到我这样工作的人,客气一点儿的,会说一句:“就说嘛,是个工作狂嘛。”不客气一点儿的,则干脆说一句:“疯了!”
我呢,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工作狂,当然更不觉得是疯了。我只是浸淫在一种满足的感觉里。
因为我白天和晚上的工作,是两种截然不同性质的工作,又有不同的色泽与趣味。
经营那家老字号的出版公司,像是在驾驶火车,一定要有轨道,不能随便乱开。轨道就算要调整新的方向,也急不得。但是火车一旦起动,却是陆地上载货量最大、运输最快的交通工具。
经营那一家刚诞生的公司,则像是驾驶吉普车。爆发力足够,方向没有任何限制,车身上还有夺目的缤纷色彩。不过,吉普车就是乘载几个人的交通工具。
日夜可以操控两种不同交通工具的机会,我只觉难得,尽情享受都来不及,怎么会无聊呢?怎么会有疲累的原因或理由呢?
然而,你毕竟是会落单的。在某个星期六的午后。
你也毕竟是会疲累的,最少,在持续工作了一个星期之后。
于是,你总要面对一个周末——虽然在还没有双休的当时,那个周末不过是一个周六的傍晚加上一个周日。
你,只能回到一个叫作“家”的地方,面对你在一个星期里必须自己面对的这段时间。
那是一栋大楼的顶层。进了门,右手边有一片视野很开阔的玻璃窗。甚至,就连创业公司的那栋楼也看得到。屋子里,因为定期会有人来清理,所以很整洁。就算没有人来整理,也不必担心脏乱,因为你根本没有什么时间在屋子里活动。
屋子里没有人等你。那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空间。
每天半夜回去,开了门,体力和精神还好的时候,你会不想开灯,只是站在那片玻璃窗前看一会儿外面的夜空,还有点点的灯火。体力和精神不济的时候,你也没有力气开灯,只能倒在地板上,就着视线所及的范围,呆呆地看一会儿玻璃窗外的夜空。
然后,你会把自己挪进那个叫卧房的屋子。再然后,你会在闹钟响起来的时候,再把自己挪进那个叫浴室的屋子,开始一天的循环。
那个地方,真能叫作“家”吗?你会有一点儿怀疑。
起初,你抓不住周末该有的生活方式以及节奏。
即使是平日一起工作到半夜两三点的伙伴,在星期六下午也不一定会出现在办公室里。你会突然发现,是的,周末到了,是否自己也该变换一下生活的规律,或是色调。尤其,如果那个周末还下雨的话;如果在雨水之外,空气中还可以感到四处弥漫的阴湿的话。
你不想回到自己住的那个地方,不想重复周一到周五的生活感觉。因此你会想去另外找些感觉,甚至只是找一个人,一个可以靠得更近一点儿的人。
但是爱情、激情,你都经历过。
你知道只是为了那个阴雨的周末,而想找一个可以取暖的人,有多么危险——不论是对你还是对别人。
于是,后来发现,周末,你能做的,还是回到你一个人的那扇玻璃窗后的屋子。
这样,开始的时候是被迫,但后来是自然,并且必然地,你知道周末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了。
睡眠。
起先,你不会睡。尤其是在周末。
虽然不定闹钟了,但是你的生理时钟早已启动。星期天的早上,你还是会在七点左右就睁开了眼睛。然后你又起床,开始一天的各种生活动作。
然后,逐渐地,你开始适应另一种睡眠。
星期天的早上,六点,七点,你还是会醒过来。头脑十分清醒地醒过来。然而,你会告诉自己:不要起来,不要起来,你的清醒只是假象,现在远不到你要起来的时候。也许那么一分钟,也许三分钟,你又慢慢地沉入了睡眠。只是这次睡眠的质量太差,你会不断地浮沉在半梦半醒之间,然后,你累积了一个星期的疲劳和倦怠,也就跟着从骨缝中,从意识间,幽幽荡荡地飘升起来。
那是段很不舒服的睡眠,一种挣扎,一种辗转,一种不安的睡眠。隐约的意识间,你会想到算了,干脆起床可能还更好一些。
但是随着尝试错误的经验,你还是会让那段睡眠继续下去。
到中午。
我曾经有过的周末(2)
中午时分,你所有的疲累都延伸到骨骼和肌肉的每一个角落了。你身体的酸痛到达一个顶点,伴随着空腹的饥饿感。所以你会挣扎着起床。混杂着不很清楚的意识,拖拉着不很听话的身体,来到冰箱前面,打开,拿出点东西,放进微波炉,等那么几分钟,胡乱往嘴巴里填了下去。
然后,在意识还没清醒过来之前,你再拖拉着身体,回到原来那个房间,把自己沉重地摔回床上,摔进睡眠。
接下来的睡眠,也许会是前面中断的那一段的一些延续,譬如梦境的某个部分。也许不会。但最起码,那种混合着酸痛、疲累、半醒半睡的挣扎,却是会继续下去。你仍然不时会问自己,是不是干脆起来算了。
但是不要。你还是要继续,继续睡下去。
时间在有意识与无意识之间飘浮过去。
你在床上辗转反侧,恍惚中可以感觉到午后的光影一路倾斜,然后,就在颠簸的路面上,你突然坠下一个深渊。不再有半醒半梦,不再有任何感觉。你真的睡着了。彻底睡着了。
差不多再有意识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暗下来。隐约间,可以听到隔壁准备晚餐的动静。但,这些都干扰不到你。
因为你处在一种难以形容的状态。所有的酸痛和疲累都消失了,你的骨骼、肌肉、皮肤,都处在一种舒解的、温柔的状态。你好像继续闭着眼睛,也好像已经睁开眼睛。你没有任何疑惑。你知道,这就对了。疲劳了一个星期,挣扎了一个整天,你需要的只是把自己载送到这里。你好像浸在暖暖的、微微波动的水流里,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那水流把全身每一个关节都进一步温柔地抚摩。
你会轻轻睁开眼晴,看一下已经全暗的房间,像是打个招呼,也像是告别,然后再沉回睡眠之中。这一段睡眠,又和前一段的不同。起初你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次的睡眠,后来,才想起英文里有一个叫作“黑甜梦乡”的说法。
差不多晚上八九点的时候,你会真正起床。玻璃窗外又是灯火一片。
这次你很有目的地进了厨房,给自己准备一点儿还算可口的食物。然后,在一种体力和精神都很舒适的状态下,打开前一天晚上带回来的未完的工作,打开手提电脑,进入整理的程序。你要回顾一下上个星期,你要展望一下下个星期。
在轻轻的键盘声中,你会再度工作到半夜二三点。
关掉计算机的时候,你忽然体会到,这的确是个家。不只是个住的地方。
你也体会到,这就是你所需要的周末,和你所需要的周末方式。
那是一种灰色的周末,你所需要的,是等待睡眠,以及,睡眠中的等待。
微型人生
大约二十年前,我刚当上一家企业的总经理。每天工作得不亦乐乎,业务上的应酬也很多。
有一天,一位好久不见的朋友从香港来。她问问我的作息情况,说那怎么行啊,你哪有时间陪家人吃饭啊。
我说是啊,怎么可能有时间。
她说,香港有个大富豪,每天再忙,连午餐都一定回家吃的。
她说的话,我并不以为然。我想,人家规模那么大的企业,人才齐备,当老板的当然有时间回家吃午饭。我们的事业还在起步,哪谈得到这些。
我继续忙,忙到有一阵子,在街上看到自己的妻子都惊讶于她发型的改变。因为每天我回家的时候,她早已入睡;每天她出门的时候,我还没起床。太久没看见她了。
虽然那个富豪的名字我早就忘了,可是这件事情却没有从我心头就此不见。即使在我终于把自己的婚姻和家庭忙到消散之后,即使有一段时间我在台湾彻底单身一人,那个每天一定回家吃午餐的富豪,还不时会从心底溜出来晃一晃,好像在提醒我什么,又好像在反问我,你的回答对吗?
灰色周末阶段的人生过了之后,我又有一次机会组织了自己的家庭。
“君子不二过。”我不能重蹈覆辙,不能不思考怎么重新安排工作与家庭的时间。
我一下子把晚上的应酬戒掉了。有一阵子,我甚至连晚饭都不吃了。晚上多出来完整的和家人相处的时间,这不是问题。
我最大的考验,出在周末时间上。
过去在睡眠上,在工作上发挥蓄水池调节功能的周末,要改换用途了,最起码要全心全力地用来陪家人了。有一阵子很不适应。因为周末时间虽然不需要那么多时间睡眠,但是周末用来当作总结上周工作、计划下周工作的作用,却一下子乱了章法。
我心底不停地有个声音说,这多可惜啊,这多可惜啊。可惜多了,心情就不愉快起来。
从逐渐让自己适应周末时间的新用途,到心平气和地接受,再到极其愉快地把这当成生活里应该的安排,我前后花了大约五年的时间。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即使不是每天,我也可以经常回家吃午餐了。
我仍然不是什么富豪。我自己公司的业务,参与社会公益服务的活动,仍然让我忙得团团转,但是我和家人相处的时间,却不知道比那个时候多出了多少倍。
工作和家庭如何兼顾,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想不想的问题。要想,才能。不想,就不能。
这么说,可能还是太玄。
来说一个比较实用的方法好了。
有一次我访问“意识型态广告公司”的郑松茂先生,他谈到一个“微型人生”的理论,我觉得可以给所有的上班族参考。
郑松茂是这么说的:
一般的生涯规划,是一条逻辑性的横线。工作这一段就是从小公司到中公司再到大公司,到更好品牌、更高的职位。然后是退休、旅游……可是我后来就颠覆了这个想法。我希望把这个横向的线变成垂直的。最好我每一天的时间里都有很好的工作感觉、很好的工作的过程、很好的工作结果呈现给我要服务的客户。之外我还要有生活的感觉、我还要有生活的内容。如果一天的时间实在容纳不了这么多内容,那就用一个礼拜的时间吧!如果这五天不行,另外两天我一定要去过一点儿日子。
如果说一般人看到的那条长长的横线是人生的话,我现在注意的这一条条短短的垂直线则是‘微型的人生’。‘微型的人生’不是生涯规划,而是自我定位。
换句话说,你可以不被“先冲刺事业,再照顾家庭”、“拼命赚钱,早早退休”这种观念糊弄,甚至危害到。你想冲刺事业之后再来照顾家庭,而家庭却可能早就破散了;你想先拼命赚钱再提早退休享受,却可能到时连健康都享受不到了。
不要把工作和家庭切割得那么势不两立。“微型人生”的理论提醒我们,实在要把工作和家庭切割的话,就以一天为你的人生单位来切割吧。最多,以一周为你的人生单位来切割吧。那么,至少你每天都一定有段时间是在照顾你的家庭,或者,最起码,每个星期都一定有段时间是在照顾你的家庭。
这样你就不会在错失一些事情后,后悔莫及。
没有把时间都贯注到工作上,可能有人会觉得不安,觉得用在工作上的时间少了,工作就一定没法做得那么好了,那么多了。
我的经验告诉我:如果你可以兼顾你的工作与家庭,那么,工作少一点儿,恰好可以工作得更好一点儿,甚至更多一点儿。
听来很矛盾。但是真的。怎么会有这样的谜底,只有在亲身尝试后才明白。
这也是“工作为什么比床重要”的真正答案。
如何消除压力
除了如何兼顾工作与家庭这个课题之外,工作的人,另一个最大的课题就是如何消除压力。
《六祖坛经》里,提到通往觉悟的两个途径。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是一个。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另一个。
如何消除压力,大约也有这么两条路。
一条,是努力使用一些方法来提醒自己,不要让自己堕入压力的深渊。
另一条,则是直接融入压力,将自己与压力合二为一,因此就没有压力可言。
先说怎样走第二条路,再来谈第一条路。
走第二条路,将自己与压力合二为一,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很不容易。这取决于一个前提:你要真心热爱你的工作,甚至,你要相信自己这一生就是为这个工作而来。这个时候,你就没有成败的计较,甚至,你会发现,所有的压力,都是为了成就你而来。这个时候,压力就不是压力了。不是压力的压力,还有什么压力可言?
但是,也许,你并没那么热爱你的工作,你也并没发现这一生就是为了这个工作而来。那就可以走第一条路,“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努力设法消除压力。
消除压力,有两件最重要的事:不生别人的气,不生自己的气。
不生别人的气,就是不因为别人对你的任何言语、举动而动摇自己工作的脚步。不论别人是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