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正纳闷的时候,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进来。她的个子高高的,脸盘很大,皮肤很白。我诧异着起身,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个陌生女人。她却快步上来按住我:“快歇着吧!”而后爽快地自我介绍:“我姓江!《红岩》里江姐的江,你也叫我江姐就成了。”见我依然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她笑了,拍拍自己的头:“瞧,我真是老糊涂了。我家那口子,就是章亦雄。”
我这才明白眼前这个爽快的女人原来就是被天竺支行张科长描绘成醋坛子的章夫人。我忍着臀部的伤痛,还是坐了起来。
江姐重新把我按回床上,快人快语道:“听老章说,你们天竺支行把我说成‘母夜叉’。小柳,你跟大姐说实话,我瞧起来,有那么厉害吗?”
我对她不了解,又刚刚接触,怎么能知道她厉害还是不厉害,除了感叹她这样的问话昭示了她没多少心计之外,只得点头玩笑一般的敷衍:“你和章总一样,都是活雷锋!”
江姐爽朗地笑起来:“那我咋敢当。说实话吧,如果不是老章把方子洲的情况告诉了我,别说当雷锋了,我还真怀疑我家那老东西对你没安好心眼儿哪!”见我无言地傻笑,江姐又说,“我早就认识方子洲。”
见我一脸的惊诧,没等我提问,江姐就主动招出了她和方子洲的相识过程:“有一回,我在超市买了个面包,张嘴一吃,发霉的,赶紧找超市退货吧,他们却死活不认账!后来,你猜咋着?”
江姐一说,我就明白了,她一定是亲身获得过方子洲的无私奉献,便猜测着这个毫无悬念的故事:“他帮你退了!”
江姐又笑出了声:“哪儿呀,方子洲咋会这么傻呀!”
我好奇了:“那他帮你做了啥子?”
江姐不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在这该卖关子的地方没卖关子,反而一语道破:“他给我想了个辙,让我把货架上发霉的面包全都买走了。”
我诧异了:“他怎么能这样!”
江姐得意起来:“在货架上,他让我拿着发霉的面包照了相。而后和我一块儿踅摸到京兴市消费者协会。结果你猜咋着?”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们给你退货了。”
江姐很开心地眉飞色舞:“所有的面包,全部按照十倍的价钱,给我赔了!好家伙,我买了十个面包,原来一个两块,总共花了二十块,可结果,一下子就拿回来两百块。真痛快,我还从来没那么痛快过哪!”
我对方子洲此举,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这就是他的本事,这就是他人生的自我实现。但是,见江姐兴致勃勃的样子,我不好扫她的兴,便依然做出好奇的模样,问:“后来呢?”
第二十七章 世间自有真情在(3)
江姐一点不隐讳:“后来,我拿一百块钱给他,利益均分。他却不要。”
“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说:‘您给我把去消协坐公共汽车的车票报销得了!’结果,他只收下我两块钱。”
我笑了,但却没笑出声音。这就是方子洲,这就是细致、不占便宜,也工于算计的上海人方子洲。我不知道是应该为他骄傲,还是应该为他心酸。
江姐的内心世界似乎没我这么复杂,她依然爽朗着:“老章一说你是方子洲的女朋友,我就不再怀疑那个老东西,更不信你们天竺支行的风言风语了。就心甘情愿地为你当一回保姆。”
我明白了,原来我这宿舍的卫生,是她主动打扫的。不习惯受人恩惠的我,还是很感动的。于是,我问:“你也要上班,怎么好意思……”
江姐打断了我的话:“老章没跟你说?我已经内退了。老章从市政府到银行的时候,我也从市政府内退回家了。”
江姐真是个快人快语的人,她和我一熟悉了,居然问起我和方子洲的房事,直把我搞了一个大红脸。当得知我一直使用避孕套时,她居然叹了口气,告诉了我她和章总的隐私:“他不肯结扎,我也不敢戴环。老都老了,搞得还像你们年轻人一样用这东西。”
江姐的话音未落,门口有了敲门声:“咚咚咚!”
听到敲门声,我觉得奇怪。谁会找到我的宿舍里来?
江姐过去开了门,进来的是一个尖嘴猴腮、三角眼的男人。江姐问:“您这儿踅摸啥呢?”
虽然来人处于逆光位置,但是,我还是一下子认出来了,来人竟是孟宪异。
“这是咋整的?”孟宪异龇牙笑着,没直接回答江姐的话,眯着三角形的眼睛反问道:“您是章总的爱人,江姐?”
江姐见孟宪异面相奸诈,便警惕地问:“您是谁?”
孟宪异笑了:“俺是章总的老朋友,也是柳韵的同学,俺寻思着来看她呗。”
江姐审视地望了我几眼,见我没点头也没摇头,就说:“那你们聊着,我出去给柳韵买一点儿主食。”
我如果当着江姐的面把孟宪异轰走,肯定会招来江姐一大堆好心的询问,我虽然知道孟宪异原来和现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对他没半点畏惧之心。于是,我对准备出门的江姐点了点头。
江姐一出门,孟宪异急忙走到门口,探头向门外望了几眼之后,才把门关上。
“你来做啥子?”我的声音里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孟宪异倒不介意我的态度,自己找了把椅子,在我的床前坐下来,用故作关心的语气,问:“伤得要紧不?”
我依然冷漠地回答他:“这回遂了你的心!”
孟宪异听到的仿佛是我的甜言蜜语一般,微笑着说:“柳韵哪,这社会贼复杂,有时候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有时候你看到的只是实际的一部分,你以这一部分对整个事物下结论,推导出的论点也一定是不正确的;还有的时候,你看到的所谓事实,实际上完全是假的。”
不等孟宪异莫名其妙地空谈完,我就打断了他的话:“你不是来给我上哲学课的吧?告诉你,我不需要!”
“这是咋整呢?”孟宪异颇为耐心,“你仔细寻思一下俺的话,行不?”
“我咋寻思也不能把你寻思成贼好的人!”我学着东北腔挖苦道。
“柳韵,这是咋整的?俺以前是有对不住你的地儿,俺上次在京港娱乐城就想跟你表示这个意思,但……”
“但你以后的所作所为,更让我看清了你!”
“别瞎忽悠!你看清了啥?俺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这社会贼复杂,你看到的一些所谓事实有可能是假相,你……”
我终于没耐心听孟宪异的哲学了,就板紧面孔,呵斥道:“行啦,咱俩现在只是两条永远不会相连的平行线,如果这两条线曾经交叉,那已经是过去,我没兴趣再改变自己的轨迹与你做任何形式的交叉。走!你走!”
第二十七章 世间自有真情在(4)
“这咋扯的。”孟宪异见我怒不可遏的样子,脸上浮现出几缕痛苦的阴云,而后,他用一声长叹,把这几缕阴云赶走了。他很凝重地说:“你一准儿要跟方子洲掰扯清楚,让他别再插手王学礼、耿德英的事。这样,对你、对俺、对他、对许多人都好!”
“你这是威胁吗?”我冷冷地问,心像一块磐石,对这个阴谋家没有丝毫恐惧。
孟宪异再叹一口气:“这世界没你寻思的那样坏。京兴市的公安机关不是清政府的北洋舰队,更不是中国竞技体育的男子足球。他们没那么孬!他,现在还有你,放着好好的职业不干,干啥扯这个。”说着,孟宪异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厚厚的,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把这个给方子洲,他受了伤,又没个单位,咋生活下去!”
我摸一下信封,猜想里面不是白面一类的犯罪物品,而一定是钱。就把信封塞回他的手里,毅然决然地说:“我现在代表方子洲拒绝你的贿赂。至于他参与还是不参与你所谓的王学礼、耿德英案,那是他的自由!你可以走了。”
“你们这是整啥?”孟宪异无奈地摇了摇头,第三次叹了气,三角眼里几乎落下了鳄鱼的眼泪:“哎,你俩,尤其是他,正常人的生活也得过呀!生命对谁来说,都只有一次,人走了,一切的一切就啥都没了!”
我给孟宪异背了一句诗,来给狼狈不堪的他送行:“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
孟宪异真是脸皮够厚,龇牙一笑,回敬我:“别瞎寻思!我也可以给你扯一句文天祥的词:‘乾坤能大,算蛟龙原不是池中物。”
我没读过文天祥的这首词,怕孟宪异是为了挽回面子在唬我,就辩解道:“我只晓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管你蛟龙不蛟龙!”
孟宪异被我呛得干咽口水,再无话可说,嘴里嘀咕着:“这咋扯的,这咋扯的!”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我静养几天之后,感觉身体元气基本恢复了,就在江姐的陪同下前往方子洲的小平房看望他。几天没和方子洲见面,我的心仿佛是在空中,感到若有所失,有了无着无落的感觉。
那个眼睛外凸得像要掉出来一般的何大爷还住在方子洲的小平房里。见了我,他松弛的眼皮抽动了几下,残缺不全的牙齿龇出来,笑了:“闺女,您可来啦!子洲想您都想疯了。”
我没附和这个老先生:“那他为啥子不去看我。”
何大爷急忙接过话茬:“我不许他动!现在子洲都听我的,我是他的大夫,也是护士。”
我相信,有这个何大爷,方子洲的起居饮食一定不会成问题:“他还在床上?”
何大爷一边把我和江姐让进低矮的小屋,一边说:“他说今儿有急事儿,我才放他走了。我咂摸,你们一准儿是走岔了,他一准儿是先奔您那儿去啦!”见我脸色阴沉,表情无奈,何大爷建议道:“您可以给他打手机!”
我诧异了,行动诡秘的方子洲一直是没有手机的,几天不见怎么发财了。我追问:“他哪儿来的手机?”
何大爷从方子洲的被子下面拿出来一个白信封,信封上居然打印着我的名字和几个字:“买一个手机吧,人身可以安全一些。”
何大爷唠唠叨叨地解释说:“这不是您托人送来的钱?信封还在这儿呢。他照着您的意思淘换了一个最便宜的手机,还是我帮着他跑的腿儿呢。现在这手机,可比几年前便宜多了,才花了两千多块钱。卖手机的小姐还说我呢:‘瞧,连瘦老汉都配手机啦!’”
我真的惊愕起来,谁会冒用我的名义做好事?看这白信封,我似曾相识,很像孟宪异塞给我的那个。难道孟宪异来收买过方子洲?为什么何大爷说钱是我找人送来的?看来,这事儿还真的有一点蹊跷。
何大爷见我傻愣愣的一直不说话,就为方子洲辩护道:“他拿了手机就给您打了,说您不知道咋了,就是不开机。”
第二十七章 世间自有真情在(5)
我还是拨通了方子洲的手机,他的声音立刻传过来:“怎么样,你好了吗?”
我没好气地埋怨:“你还晓得问我好不好?我到你的小平房来了,你跑啥子地方去了?”
方子洲低声说:“现在有个事儿,我倒不晓得应该怎么办了。”
“不会又是帮着妇女儿童退货,或者路见不平,吃不准敢不敢拔刀相助了吧?”我挖苦着。
我以为他要说孟宪异及钱的事儿,但是,他却似乎不知道孟宪异这档子事儿,说:“别开玩笑,我在和你商量正经事儿呢。何大爷分了一套房子,是政府给的低租房。”
“他不是说要买房吗?”
“民政局把他列入鳏寡孤独名单,低租房比买经济适用房更适合他。”
“一定是你帮着干的好事,还为啥子问我嘛!”我感觉方子洲今天对我格外知心,仿佛我已经是他的老婆了。我想,他一定误以为那信封里的钱真是我送的。一个女子已经和他如此过事,当然是打定委身于他的主意无疑。
方子洲迟疑片刻,说:“何大爷以为咱俩已经结婚了,非要把新房子让给咱俩住。但是,我觉得……不太合适。”
我没想到,我与方子洲经过万劫不复般的遭遇,终于有了人生的曙光。不但从天上落下来人民币,而且还飞来了新房子。
看着正在招呼江姐的何大爷,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了。如果我说“行”,第一层意思就是我已经与方子洲确定了婚姻关系,第二层意思就是为了自己的幸福,我宁愿将这幸福建立在对何大爷新房子居住权进行剥夺的基础之上,虽然这是何大爷情愿的。但是,扪心自问,做这两种打算的思想准备,我现在都没有,或者说没有完全确立。
我只得支支吾吾,以不答作答。
第二十八章 优质企业是大爷(1)
在我养病期间,章总来宿舍找了我一次,我又被重新推到了生活没有着落的边缘。
那天,章总是随江姐一块儿来的。汇姐没待多一会儿就又出门为我买主食去了。由于她无知无悔地照顾我的起居已经快有一个月,因此我头部的纱布刚摘掉,就坚决不让她再为我操劳了。
等江姐走了,章总忽然点燃了一根烟,独自默默地抽起来。在爱农银行天竺支行的时候,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不吸烟的。
“一直没问你,去一趟华南薇洲,感觉薇洲集团这个项目怎么样?”
“从手续上看,没问题。”
“那么,实际上看呢?”
我开诚布公地说:“我感觉这个薇洲集团很蹊跷。”说到这儿我想,还是不把方子洲录像带的内容和我亲眼所见的赵自龙与王学礼、耿德英之流的勾结说出来。因为现在,孟宪异关于对人的真假好坏的看法似乎对我发生了作用。仅从表面上看,章总不但是一个好人,而且他和他的夫人江姐都还是我的恩人。但是,这种好,会不会也是表面文章呢?为什么章总能到摩托股份公司担任这么重要的职务?他与赵自龙有没有关系?他与孟宪异的关系又是什么样的?我的脑海里不断飞舞着这些问号。
章总见我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而后,慈祥地笑了:“小柳,看来,你脑袋这一砸,没白挨。人变聪明了,也学会动心眼儿了。”
听章总这样说,我的脸立刻火辣辣地红了。他看出了我对他的戒心。章总没为难我,不等我开口,就先揭了自己的老底:“你知道我是怎么到摩托股份当上这个主管财务的老总的吗?”
我不好意思问,只是摇了摇头。
章总接着说:“是谢市长介绍我过去的。”
见我眼睛惊愕地睁大了,章总笑道:“别以为我是太子党。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过去我在市经贸委工作,当时,谢市长还是远飞吉普车厂的厂长。虽然那时我的官不大,只是一个刚从军队转业回来的副处长,但却坐在管事的位置上。他报来的所有项目都需要我这个处批准才能立项。当时的吉普车厂是好企业,对他们的项目没有不批准的理由。所以,老谢怎么报,我就怎么批,履行正常的职责而已。但是,老谢同志却认为他欠了我的情,甚至认为他这个副书记、代市长的位子,都有我抬轿子的一份功劳。当然,如果不是我和那个耿德英个人之间闹了矛盾,如果不是那个耿德英处处给我小鞋子穿,我也许早就是副局级,也不至于到爱农银行才当个支行的副行长了。因此,我在爱农银行遇到麻烦,刚一找到他,老谢就把我曾经给他的帮助还回来了。给我踅摸了这么一个光拿钱不干活的差事。”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频频点头,心想,原来京兴市的官场都是这个德行。我第一次开了眼界。
“但是,我和薇洲集团的人可以说没任何交情,更不会有你担心的那种勾结。”章总说完了,笑望着我。我想,他的意思一定是:“怎么样,现在可以跟我说实话了吧?”
章总的表白依然没让我对他释然,我依然感到窘迫,低头支吾着:“我感觉,薇洲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