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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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物语-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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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按照淀夫人的计划,刚出生的燕千代和姐姐由美姬被送到了城西的稻荷神社。从一天开始,他的姓氏被改为了不二。 


注: 
①淀夫人,本名浅井茶茶,是丰臣秀吉的侧室,母亲是织田信长的妹妹织田市。作为秀吉独子秀赖的生母,在秀吉过世后把持朝政。 
②原名浅井初,淀夫人的妹妹,织田市生的三个女儿中排行第二。最小的阿江,是德川第二代将军秀忠的正室。 
③即丰臣秀吉。   

在燕千代两岁的时候,大坂城的城主丰臣秀赖得到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继承人,也就是日后的丰臣国松。与此同时,被软禁在天守阁内的燕姬也产下了第二个男孩。 

当然,这个取名为裕太的婴儿也在出世后不久也从母亲身边被带走了。这一年冬,他们的父亲在天守阁内病故。太阁所有的养子中,出身最为低微,却最受宠爱的秀明,带着对养父的追念,与骨肉分离的无奈,静静地离开人世。 

其间,淀夫人拒绝了京都高台院①的提议,始终避免对德川家康行君臣之礼。同时,也用太阁生前遗留下来的财富,暗自笼络各地曾于关原之战中站在丰臣家这边的大名门。也为之后丰臣家的覆灭埋下祸根。 

而稻荷神社里隔离浊世的钟声清音,并没有因此改变分毫。 

在净身泉水边,在御神木下,在祈愿者的铜铃声中,姐弟三个慢慢地长大。由美跟随祭司们学习了多年后,成为了神社的常驻巫女。祭司们慢慢发现,比起善于占卜的由美子,燕千代更是天赋异禀,任何的祭文,只要听别人念一遍,就可以倒背如流。每逢祭祀时,大祭司舞剑的招式,也能马上记住。 

只可惜,燕千代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了,大家都猜测他活不过十五岁。渐渐地,就不再有人催着他学习,所有人都把这个精灵般的孩子捧在手心里对待着。大祭司常常说,这是神造的生命,来人间短暂游历过之后,是要被神灵收回去的。在燕千代六岁那年,得了一场重病,大祭司担心他活不到元服的年纪,便提早替他易名。 

“这个孩子,在北辰星光芒的照耀下出生,天赋非凡,但恐怕一生孤绝。就叫周助吧。” 

于是,在不二周助童年的记忆里,人们总是用充满着被怜爱和疼惜的语气唤着他的名字。周助,周助,周助啊…… 

他并不知道他们这是在祈祷,希望他能够平凡一点,在这人世间驻留得更久一点。 

虽然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样能够无忧无虑地在阳光下奔跑嬉闹,也从来没有见到过父母,但是他的身边还有裕太和姐姐,让他觉得生命依然得到庇佑。全天下的人都是单独来到这个世上,又单独离去,因此他并不害怕死亡。 

所有人都认为他过于安静,过于聪明,过于虚弱,不是个普通的孩子。为此,他时时微笑示人,来拒绝同情和猜测。  

不知道上天为什么会赋予他这样那样的不凡,他只想做一个健康的,随时可以对父母撒娇的孩子。他不喜欢别人围着自己,啧啧称赞他的脸,也不喜欢学习神道之学。只要身体没有觉得不舒服,他就带着裕太悄悄溜出神社。在他看来,外面的世界在他看来并不如祭司们和姐姐所说的那么危险和不洁。 

他喜欢踩着木屐,走过道顿堀川岸边热闹的街市。一路上,他总是紧紧握着小弟的手。后来,裕太也渐渐长大了,可以不用他带领,自己跑出去晃街,而且比他走的更快更远。 

北岸附近的商店街上,有一间制作三弦琴的橘屋。店主是一对兄妹,哥哥桔平会弹奏很美妙的乐曲,妹妹杏擅长把各种各样的故事编成琅琅上口的歌谣。这对相依为命的兄妹,跟不二家的姐弟一样,没有父母和亲戚,只有彼此。 

每次不二去店里听他们唱歌,那里总是聚集着很多邻居家的孩子,像在举行歌会一样的热闹。杏还教会了他弹三味线,“这孩子,简直就是天生的乐师呢。如果能去艺伎馆演奏,一定可以扬名大阪城。” 

偶尔也一起唱歌,只是不经常。因为杏说他的歌声虽然很美,却也很寂寞,不适合带给人欢乐的三弦。 

河岸的琴声和欢声笑语,便成了他闲暇时最大的愉悦。不二想,也许,等他长大了,真的会去做一个琴师,裕太和附近的孩子们,最喜欢听他弹奏的曲子。 

不二本来以为,他的一生就会这样平静又不扰人地结束了。  

神社里寒暑静静交替的时候,大坂城外却时刻风云突变。 

原本对丰臣家采取怀柔政策的德川家康,把自己的孙女千姬嫁给了秀赖之后,又在二条城接见了他,建议他在各地修建寺院,以消耗丰臣家的财产。可是这些行动都不见成效,大坂方面依然态度强硬,不愿臣服。家康终于在庆长十九年,借丰臣家修筑方广寺的钟铭文②一事,指责丰臣家有作乱犯上之心,下令丰臣秀赖亲自谢罪,并归还大坂,转封大和国。 

幕府开出的免战条件,一为秀赖前往江户城参谨,二为淀殿到江户城作为人质,三为秀赖离开大坂。一一被丰臣家拒绝后,家康宣布对大坂开战。 

淀夫人也以秀赖之名向全国的大名发出讨伐德川家的檄文,并以重金招揽各地的浪人组成军队。其中,名将真田幸村就是秀赖以二千两揽于营下的。 

然而,淀夫人高估了大名们对于丰臣家的忠心。檄文一经发出,全国没有一个大名愿意声援大坂,丰臣家只能靠着一座孤城和五万浪人组成的部队,和德川家的大炮对抗。也许从一开始,丰臣家的结局就被注定了。 

当大坂内为真田指挥有方,挫败了攻城德川军队而欢欣鼓舞时,德川从西洋购入的铁炮在城西轰塌了天守阁的一方屋檐。炮声甚至惊动了京都内的天皇,也吓破了淀夫人的胆。这是庆长十九年十二月,大坂冬之阵因为大坂方面的暂时退让而告一段落,而和议的条件是填平大坂城外的护城河。 

人们在炮火轰鸣声的恐惧中度过新年,庆长二十年二月初一,稻荷神社迎来了一位客人。 

身着便服,头戴浅冠的武士,是微服前来的大野治长。秀吉死后便作为秀赖近侍的他,在庆长四年被卷入德川家康的暗杀事件而流放下野国。关原之战后被赦免,才终于回到了大坂城。 

大坂冬之阵前,秀赖的营中分为了两派,以真田幸村为首的主战派,和大野治长为首的主和派,但是经过冬之阵的攻防战,当时的军营已经完全由骁勇善战的真田派主导了。 

稻荷神社对于他来说并不算陌生,因为靠近大野家的府邸,是女眷们常常前来参拜的场所。 

这一天,大野治长奉淀夫人之命离开天守阁,身上带着一份厚礼。这份恩赐对于稻荷神社内的人来说,却是再一次性命攸关的转折。 

不二周助命运的轨迹,时隔十年,再一次与丰臣家有了交集。当时的他,还不知道今后将要用生命守护的秘密是什么。 

大野一眼就认出了站在祭司们身边的燕千代。从祭典开始进行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牢牢地锁在那个蓝衣白侉的小小身影上。  


大野治长带来的礼物是一柄刀,为了镇守连月战争带来的暴戾之气,作为礼器供奉于神社。从表面上看,装饰着水引的白木刀鞘和一般的礼器并没有差别,只是比仪刀的尺寸略大一些,接近于大太刀的长短。 

看着白木刀被奉于神龛上,大野拼命隐忍住脸上复杂的表情,心情无比沉重。对于他来说,这也是一个告别的仪式。 

“这把剑,是为和平祈福而供奉在这里的。”仪式结束后,大野走到不二面前说道。 

不二对于神事一向没有什么兴趣,他想起了道顿堀边的橘屋。一个月之前,桔平放下了三弦琴,举起武士刀应征加入了守护大坂城的军队,之后冬之阵结束了,他却没有能够回来。现在,只剩下杏一个人的橘屋,不再有歌声了。 

“供奉一把刀并不能避免战祸,更不能补偿那些因战乱失去亲人的家庭。”仰起无畏的脸,稚嫩的声线温和而平稳,不是控诉,也不是审判,像诉说着一个凄凉的故事。 

大野震惊地望着眼前白瓷娃娃一样柔弱易碎的孩子,胸口涌起一股莫名的悲怆。他蹲下身,让自己和那双波光粼粼的美目平视,“如果可以避免战争,保护太阁殿下建立的城堡,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作为交换。你呢?为了守护重要的人,可以舍弃生命吗?” 

“我不怕死。” 

“是吗。”大野轻轻一笑,“孩子,很多事情,要等你长大后才能明白。这把刀是一个誓言。” 

“誓言?”不二眨了眨眼睛。 

“为了一个誓言,用生命去守护。这就是武士的宿命啊……” 

这是大野治长和不二周助的初会,也是诀别。之后,他为了秀赖和淀夫人的平安,提出把家康的孙女千姬送回江户作为议和条件,结束这场战争,但是被幕府拒绝了。于是紧接着而来的夏之阵在同年四月爆发,德川的十五万大军从四面围击大坂城。 

真田率领的西军奋力反抗,但是最终因为孤立无援,被刺死在天神附近的田埂间。同时,幕府派遣的甲贺忍者在大坂城内的寺庙以及官员府邸放火作乱,最后火焰波及了金碧辉煌的天守阁,号称“不破之城”的城堡被大火吞噬,冲天的火海映红了初夏的天幕…… 

庆长二十年五月八日,夜。 

反抗的西军还在作拼死的抵抗,不断地有避难出逃的平民死于混战中。火光中的富饶水城大坂,遍地是尸首和被丢弃的盔甲武器。 

稻荷神社也没能幸免。 

“快来人,后院也起火了!快带由美子小姐和两位公子离开!”大家忙着扑灭主殿的火势,当乳母发现姐弟正在其中避难的房屋也被放火时,没有人赶得及过来救人。 

不二周助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 

很多年以后,他仍在质问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握紧裕太的手。 



注: 
①丰臣秀吉的正室,与德川家康颇有交情。秀吉死后,在家康的帮助下隐居于京都的高台寺。 
②铭文是这样的:“国家安康,君臣丰乐。” 前半段被认为是故意把家康的名字分开来写,是诅咒德川家分崩离兮;后半段的则是祈求丰臣家能万世繁荣。  



庆长二十年五月八日,夜。 

手冢国光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 

作为松平忠直麾下的将领,他在平野地区追击一支真田军的余部,对方一直顽抗着边退边打,一直到道顿堀川边,才彻底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他下令停止进攻,准备调转方向在天守阁的外崛与松平的主力军队汇合。 

大坂城区沿途的街道已经一片狼籍,众多的房屋也已面目全非。 

手冢握缰的右手,因为长时间出于紧张的状态,已经开始失去知觉。战袍沾满了泥尘和血迹,经过整整两天不眠不休的杀戮,战马上的他如同一尊嗜血的修罗。 

他已经听不到士兵和平民的哀号,耳边回响的,只有隆隆的炮鸣,和兵刃碰撞的响声。在这片土地上,曾经留下他父亲的血液。带着复仇之心回到这里的他,除了杀敌,没有别的办法宣泄积聚在胸中的愤怒。 

“君心既已决,但去勿流连……”细弱的歌声,随着和风漂浮于空气中,散开在琉璃的天色里。如一泓清泉,流淌在战火动荡的大地。 

手冢的视线从天守阁落回破城之前兵荒马乱的街道,火光照耀中,一抹纯蓝的身影,似一个幻影蓦然出现在军队的行进方向上。面对逼近的马蹄,没有逃开,反而张开双臂,纹丝不动地站立在路中央。 

“今朝离别后,切莫动哀弦①……”悠扬的古韵,纯真且悲伤的童声,犹如低泣,穿过遥远的时空而来。 

“闪开!”副将大石秀一郎大声地喊道。 

手冢好像被突然唤醒一般,猛地勒住了马。 

他这才发现,面前这个阻挡他去路的人,是一个弱小的男孩。手冢的马在距离他不到一丈远处才被勒停,战马喷出的气息就从他的头顶拂过。只要再几步,他就会像一棵小草一样被撞倒在马蹄下。 

手冢定睛一看,男孩身后不远的地方,躺着一个身穿巫女水千服的女子,她身上有被火焰炙烤过的伤痕。 

“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啊,手冢。”大石忍不住赞叹。 

“啊。”手冢眯起眼,把那张沾染了污浊,却掩不去精致的小脸收于眼底。这孩子有一双奇特的眸,纯蓝,洌滟着还没有干透的泪光。 

不二抬起头看着手冢,他再也没有力气歌唱了。眼前的黑暗袭来之前,他用最后的丁点体力,挤出一丝甜美的笑意。 

能这样死去,也好。 

死了,就没有人再能从他身边夺走他爱的人了…… 

只是为什么,他的心里还是那么悲伤。 


庆长二十年,五月,道顿堀边的燕子花在腥风血雨中悄然盛放。燕子花的花语一一幸福必然会到来。 


第七回 孤燕 前篇完 


注: 
①这段和歌选自《古今集》,也是平安末年,源义经上战场前夜,妻子为他送行时唱的歌。  


之八 孤燕(中篇) 


周助,周助,周助啊…… 

很久以前,人们常常这样呼唤着他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总能让他感到心情一下子就平静下来。 

不二翻了一个身,半睁开惺忪的睡眼。原来不是有人在唤他,耳边这个温柔的音调,是手冢的笛声。 

他想支起身体,可是四肢像散架了一样完全帮不上忙。慢慢想起来,原来自己在一天前病倒了。 

昨天,他站在道场门口,看见正在训练中的龙马,看着看着,之后就没有了印象……只记得被滚烫的温度焦灼到无法入眠的时候,一个温暖的声音穿过了遥远的距离,到达他的身边,帮助他陷入悠长的睡梦。 

冬末初春的清晨,外面朦胧的光亮透过门上的和纸,蕴染成一片寂静的蓝。手冢闭着眼倚门而坐,身边的烛台上,是流了一夜烛泪的半截残蜡。 

不二一向不喜欢黑暗,哪怕睡眠时也要留着点光。尽管如此,依然睡得很浅,动不动就会醒。为了不吵到别人,从小时候开始,他已经学会轻轻地醒来,静静地醒着。哪怕是被噩梦惊醒,也只有呼吸节奏的变化而已。身边的人,包括姐姐在内,谁也不知道他有失眠的症状。 

偏偏逃不过手冢的察觉。隔着一扇纸门,他的一举一动,他竟然全都知悉。真是一个可怕的人。不二常常想,如果自己和这个人站在对立一边的话,会怎么样呢…… 

借着微弱的烛光看过去,手冢的脸色有点苍白。吹了一晚上的笛,不管是谁也会抵挡不住疲倦吧。所以才任由他偷偷地醒来,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就发现。 

这是近卫府之后,第二次听到手冢吹笛。那笛音就像主人,一样平稳不见波澜,一样不擅长诉说。听者必须静静地等待,才会有来自深海的回声浮现。 

听说,手冢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御笛的高手,离开人世时手里也握着妻子茜殿亲手制作的竹笛。正因为这样,所以手冢从来不在人前吹笛子吧。父亲的死,是不可以被触碰的伤。 

上次在茜殿的西小院,不二发现手冢的笛声似乎对他有助眠的作用。手冢也应该发觉了,才会这样不眠不休,换他一夜的安枕。 

呐,手冢,这一刻突然觉得好熟悉。好像往事和现实同时在发生。 

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习惯在你身边的日子了。 

所以,手冢。 

请你不要走远吧…… 



不二周助出生之后第一次离开大坂城,是庆长二十年的盛夏。 

出发的那天,看着大火之后的天守阁,渐渐缩小成一个矗立在蓝天白云之下的凄凉阴影。身处炎日下繁忙的东海古道①,他却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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