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物语- 第33部分

“谁说我在担心了……”倔强地把头扭到一边，大小姐的别扭关东腔又悉数回归，“我在提醒你，比起只会跟在小偷哥哥后面的你，我千岁美由纪才有能力保护他。”　

不二笑了，他沉默地看向北面墙上的一面圆窗，在卷起的竹帘外是一树红叶，秋风里摇曳生姿。天气转凉之后，面向庭院的移门不再敞开，要想望见外面的话只有通过这里。他们在圆窗两边面对面而坐，就像所有拜访过这里的客人一样。　

其中就有板仓大人，千岁家兄妹，切原赤也。甚至包括屋顶上接待过的裕太……这一年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现在想想都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呐，美由纪殿，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手冢桑是一个不需要被担心的人，那是因为通常在我们关心起他的事情之前，他早已经圆满解决了。而这一次，他遇到的麻烦比较棘手一点，大家这才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手冢解决不了的问题，纷纷慌了手脚。一直以来，大家都太依赖他了……可是美由纪殿却是从认识他之后每天都独自为他焦虑着担忧着，我想也许这就是女孩子不同于我们的地方吧。不得不承认，其实你真的是很坚强呢。”　

望着窗外出神的不二不知不觉说了这些，美由纪却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眉间含笑的侧脸。　

“说起来，在你之前，手冢桑也遇到过一个坚强的女子，用五十盘棋局救了他一次。”　

“诶？”　

“呵呵，那位浅草的巫女……”不二淡然地说道，“她和你一样，虽然不是出生在武家，一样是丝毫不会逃避命运，迎风而上的女子。很多事情并不是依靠刀剑就可以解决的，你们比我们这些武士更明白这一点吧。”回过视线，冲着美由纪微微一笑。　

板仓大小姐一时之间答不上话来，只是眨眨眼睛算是回应。　

初次见面的时候，不二被这个女孩子墨黑明亮的眼光轻轻刺痛过。那是因为不会隐瞒心中的想法，容易在无意之间伤害别人的缘故。渐渐熟悉之后才知道，这样一心一意的目光里其实藏着充满温柔和眷恋的故事，还有不能让人轻视的、毫不犹豫的勇气。　

比起想要守护手冢的心情，她是一点也不会比自己少的吧。　

“呐，美由纪殿，你想见一见手冢桑么？啊……对不起，其实也不算是见面，只能隔着门说说话而已。我可以……”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美由纪脱力地叹气，“每次跟你说话我也会跟着变得奇怪起来……其实今天我是来请教你一件事情的。”　

不二正了正身体，“嗨咿。”　

“你知道一个叫土井利胜的人吗？”　

听到土井利胜①这个名字忽然之间从美由纪口中蹦出来，不二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你说土井利胜？幕府的大老土井利胜？”　

“大老？原来他是那么大的官么！”美由纪捂住了嘴。　

“美由纪殿……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字？”　

从不二一下子转为苍白的表情，美由纪猜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我偷听到父亲大人说起这个名字后立刻就写了信给小偷哥哥。结果等了好几天也没有回音，我就只好来找你了。不管怎样，你也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你是说板仓大人和土井大人联络过了？”　

“好像是这样……但是父亲说他担心这个人也许会插手小偷哥哥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不二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是满面笑意。“美由纪殿，真是太感谢你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但是下面我要跟你说的话，请无论如何暂时对任何人保密。”把膝盖向前挪了两次，然后恭恭敬敬地手掌驻地向着板仓小姐就是一欠。　

“啊……嗯。”被他突如其来的郑重其事吓了一跳，美由纪有点不好意思地答道。　

“手冢桑他……很快就能被解除闭门思过的责罚了。”　

扑通——　

惊喜之下，身体向前猛地一冲，美由纪双手支撑在榻榻米上凑近不二跟前。“你说的……是真的吗？”　

“而且……”近在咫尺的脸上充满了闪闪发光的期待和雀跃，不二把逐渐黯淡下来的视线缓缓移开了——“美由纪殿，他恐怕会被调去江户。”　



①土井利胜（1573年…1644年），1610至1638年间任幕府老中，1638年直到逝世就任大老。也是秀忠和家光父子的傅役。



出乎意料的是短短的一瞬之后，局面会发生这样的扭转。

把大坂作为主要据点的千岁家在近畿一带或许很有人缘，一旦换作武家权力绝对控制下的江户便是完全吃不开的。而德川幕府的三朝元老“土井利胜”这个名字对手冢来说就意味着比板仓家更强势更稳固的支撑。手冢一直把这个谜底藏得那么深那么好，现在他才终于明白可以实现诺言的信笺是什么了——那是一封调职的令状啊！

不禁感叹，旦那啊旦那，你还真是不简单呢。就在大家都人仰马翻的时候，你就老早盘算好了一切……但是此时的不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对成为京都所司代养女的美由纪来说，从他口中说出的这个消息就意味着她和手冢的诀别了……

“美由纪殿——”走廊上，他叫住了她疾疾而去的背影。看着她剧烈耸动的肩膀和急促的呼吸，他的声音也带了颤音。

“对不起。就算你会生我的气，我还是认为这件事不该瞒着你。”

“你终于要把他带走了吗……”板仓小姐用衣袖捂住嘴闷闷地哭了出来——她所有的期待和努力，都因为不二的一句话而变成了徒劳。她不敢转过身去看那张溢满温情的脸，这张脸或许可以抚慰很多人，但是唯独不包括她。

“呐，美由纪殿，手冢殿并不是被我带走的啊。把他远远从这里推开的人，不正是你们么？板仓家，近卫家，千岁家，大家都有各自的考虑，但是谁来过问他的意见呢？被当作棋子一样地生存下去，你认为他会欣然接受吗？”

说着这些话的人用的是轻柔的语调，却一字一字敲进美由纪的心里，出令人战栗的回响。

“那么你的考虑又是什么呢？”

“不管手冢桑他是高官也好，普通武士也好，甚至是长屋的浪人。我都要跟在他的身边，这就是在下的考虑了。”不二轻松地说道，“手冢桑对我说，我们都是生活在池子里的鲤鱼。现在我才明白，就算是被限定了生存的范围，我们还是可以选择不一样的方式活下去。是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上，即便是鱼也会每天面临这样的抉择。美由纪殿，今后我想要珍惜这样的心情好好活下去。”

“可是我……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哽咽在喉咙里的声音，微弱到只有自己听得到。美由纪不顾形象地跳下走廊飞奔而去，他向她的背影伸出的手因此徒劳地停驻在半空。

不二怔怔地站在廊上，大脑还在努力适应着刚才惊心动魄的转折，胸口却因为这个背影泛着酸楚。为了不当那颗棋子，手冢放弃了番代的位置，甘心回去江户埋没于守护将军的五千旗本①。虽然不如美由纪说的长屋浪士那样不堪，变相的降职依然是不争的事实……想得入神，全然不知有人从长廊另一端径直走近他。

“板仓小姐怎么了？”一脸疑惑的菊丸拍了拍不二的肩膀。

“呐，英二，真的是遥远的距离呢。”不二说道，像是在对菊丸，又像对着屋檐外面虚无的空气。“距离京都一百三十里，东海道要走整整十天。”

“不二子，你在说什么？哪里不舒服么？”

江户，江户，江户……一阵一阵，心里泛起的涟漪就这样久久难以平息。

面前的菊丸让他想起番所里更多的人，大石，河村，海堂，桃城，龙马，还有很多很多番士。他们都是跟随手冢的家臣，一旦作为家主的手冢离开，所有人也就必须一起走。这样一来，大家的命运都要一起被改变……

手冢虽然说过会不妨碍到任何人地带他离开这里，但要真正的不扰人还是不可能的吧。

“英二，我在想，其实板仓大人也不是真的要对付手冢桑。”他比谁都要早地想到了土井利胜，却没有因此采取任何行动——这就是最好的证明了不是么。板仓的小小让步，也是在手冢意料之中的剧情吧。不二知道，在那个人的心中，这场仗从一开头就注定是这样的结果了。

“手冢桑被迫在这里闭门思过都已经半个多月了，你怎么还笑的出来？”菊丸实在看不透这张笑意盈盈的脸，他这边越是焦急，不二却越是气定神闲。“你听到我说话没有？听说板仓大人要推举新的官员来我们这里……”

“嗨咿嗨咿。”

“不二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总觉得不二若有所思的表情里别有用意，菊丸追问道，“还是说……你有办法把手冢桑救出来？”

“英二，不会有事的。”伸手轻抚菊丸的头发。火焰一样的色泽，让人倍感温暖。“只要大家还可以像从前这样在一起就好了，不是吗？”



注：
①作为住在江户并直属于将军管辖的旗本武士，俸禄不满一万石，但是具备参见将军的资格。他们和各自属下的家臣组成了守护江户城的主要力量。


重阳节过后，到了元和八年十月六日这一天清晨。竹篱上的菊花在昨夜严厉的秋风里散落一地金黄色的细小花瓣，盖满了池水边的白砂地。早起的小姓们正忙着整理的时候，幕府令状就这样不期而至。

最先知道消息的是接收令状的手冢，还有身边的大石和不二。接下来是那些正在河村带领下进行晨操的番士，早饭后结束巡逻回到本屋的菊丸则是最后一批——向来以消息灵通人士自居的某人因此受到不小的打击。

番所里自然免不了一片哗然。有人害怕离乡背井，有人担心未来的俸禄，这些都在预料之中。但是大家都有明确的认知：如果选择留下，就会立刻成为失去主人的浪士。没有俸禄，空守着武士的头衔贫困潦倒地生存下去——大坂之阵过后，大批无仗可打被迫成为浪人的武士中，这样悲惨收场的人不止一个两个。

“呐，手冢桑，令状上果然说会归还手冢家在江户的府邸和领地呢。”不二缓缓地说道，一边看向他那位刚刚解除了闭门思过之刑的旦那桑。

“啊。”面对庭院而坐的手冢像以往一样作出单音节的回答后，轻轻啜了一口热茶。

“那么除了幕府发给旗本的微薄俸禄，领地上的收入就是以后的生活来源了。”

“啊。”

“按照手冢桑现在相当于谱代大名的收入，真的是相距甚远呢……以后不能随心所欲地花钱了哦，旦那桑。”不二笑了笑。

相对前院本屋里的人心惶惶，后院里由这两个人制造出来的气场是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而目睹着这一席对话的大石不禁苦笑了起来，连他也在为手冢家的未来殚精竭虑的时刻，看到他们一个岿然不动，一个低眉浅笑，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论着遥远的经营问题，突然觉得由一纸令状引起的种种不安都显得那么多余。

不知道该赞叹主人的随遇而安，还是佩服不二缺乏紧张神经的天赋。总之能够从容接下手冢时不时给出的“惊喜”，这世间恐怕也只有不二了。说起来，这两个人之间的羁绊早已是被周围的家臣看在眼底的。

正想着，这边关于收入问题的讨论还在继续。

“如果不满五千石的话，不用说修缮庭院、众多家臣就要节衣缩食。再不济一点，若是三千石以下，宇治茶叶、西阵织锦衣也不能说买就买了。至于一千石……算了，我还是不说了吧。”

“不二，你到底想说什么？”手冢的目光犀利起来。

“在山之手①随便一抓，一百个人里有八十个是武士，其中四十个比你地位高领土广。和这里饭来张口的生活不同，凡事都要依靠自己。可是大石桑也好，菊丸也好，隆也好，都不是善于经营的人呢。守护一方的职责绝对没有问题，但是说到养活自己和那么多家臣……”

看到这里，大石一脸惊诧地跟手冢交换了一个眼色。大石感到不解的是在江户只待过短短两个月的不二，这些知识到底是谁教他的呢？而令手冢讶然的，却是不二对今天这场对话的早有预谋。

也就是说，早在他闭门期间，这个孩子就知道了他的全盘计划，并已经开始考虑迁到江户之后的生计问题了。

“不二，我不答应。”预料到不二接下来的主题，手冢简单明了地说道。

“如果我可以说服他回来呢？”

“这个人已经不是我的家臣了。”

不二往后挪了挪身体，然后向着手冢一欠到底。“家臣就是家臣，就算放下了武士刀，手冢桑也是不能遗弃他的。”

“当年是他自己离开，并没有人遗弃他。”

“既然没有遗弃，只要他还是把你当作当主，那你也要以家臣相待不是么？”慢慢直起身子后看到手冢轻微勾起嘴角搭配警告目光的奇怪表情。权当这是代表赞赏吧，不二暗自苦笑。

“不二，你说该不会是……乾吧？”一直没有发言的大石终于忍不住问道。

“大石桑也希望乾先生回来的吧。不是回来打打杀杀，而是作为管理领地的目付②，乾先生一定会很高兴的。”不二笑得满面春风。

大石再一次把惊讶的眼神投向手冢，后者则摆出了袖手旁观的姿态。

确实就像不二说得那样，乾在这方面的才能绝不会比千岁千里来的逊色。然而看着不二蕴含着深意的笑脸，大石知道他并不单是为了日后的生计设想，而是在离开京都之前努力缝补这个四年未曾痊愈的裂痕。

不清楚不二是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乾，大石在几天之后看到这位昔日的朋友重新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几乎震惊到半天无法开口说话。而更让他不敢相信的是，乾向他透露早在手冢还被责令闭门思过的同时，不二就已经偷偷拜访过吉田草堂了。

“大石，看你的表情，一定没有想到我会回来吧？”乾扶正了鼻梁上的镜片，“其实我也没有想到啊。”

虽然剃了僧侣头，一身粗布衣裳的乾与番所的背景还不太搭配，但是看着他坐在走廊边眼镜片折射出的光线，大石好像回到了刚刚抵达京都的时光。就算是他离开之后，东面长廊尽头乾住过的房间一直被有意无意地保留着，仿佛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一样。

“乾，我们需要你。”大石由衷地说道。

“大石，对不能拿起刀的武士说出这样话没关系吗？”那天不二来探望草堂里的孩子时，乾对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呐，乾先生，我很想念你的乾氏药汁呢。现在这个时代，不用武士刀也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哦。”不二笑眯眯地接过他的话。

“傻孩子，别开玩笑了，我要是离开，这些孩子怎么办呢？”

“这个嘛……手冢桑为吉田神社捐助了一笔数目不少的费用，除了用来修葺神殿，剩余的还可以为他们盖一座新的房舍……”

“手冢他不是正在闭门思过么？”

“嗯……当然是委托啦，委托……”——

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是他更需要这里才对。这里有他跟随了二十年的家主，甘苦与共的同僚。他选择隐居避世，却终究没能走出京城去到更遥远的地方。每走出一步，身上割舍不断的束缚就加重一分……不知道人心的伤痕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够愈合，不二已经放下，含笑而去的樱也已经放下，而执着了多年的自己，是不是让故去的人无法对他放心呢。

——“连同樱姐姐的幸福也一起背着走完人生，不是很好吗，乾先生？”那天不二望着吉田山上的红叶对他说道。

“乾，既然我们一起来到京都，那么回到江户也应该一起。”大石的声音唤回了乾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