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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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物语-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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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断,与面前美轮美奂的华美舞姿交织在一起,让不二弃桌子上那些美味的豆饼于不顾,一心一意地好奇着,为什么,为什么……他好像置身在一个黑暗不着边际的地方,摸索不到近在眼前的真相。只有满心的烦躁。 

视线一转,看向坐在他身边的人一一今天手冢的兴致似乎很好,也许是暂时卸下了重任的缘故吧。和板仓大人互相敬了好几杯清酒之后,眼神逐渐柔软下来,眉梢升起慵懒之气。就像上次在近卫府吹笛的时候一样,那种属于公家贵族特有的神韵。 

“呐,手冢桑,你去过只园吗?” 

“啊。”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任何东西都可以用金子买到的地方。”手冢说着,用蝠扇轻抬起不二的下巴,“包括像你这样的笑脸。” 

这样的手冢国光,不必挥舞刀剑,不必谈论政事,不必顶风冒雨监督二条城的防备。他手里那柄绘有茶花的蝠扇,在晴朗的日光下面,漆木的扇骨折射出夺目的光线。 

想必这就是手冢身处只园欢场时的样子吧。但是就算是在最放松的时刻,依然没有半点开怀的笑声啊。 

“手冢桑,你喜欢那样的地方吗?”就像此刻的景象,瑰丽的和服,精美的乐器,仿佛可以远离人间的一切苦闷。 

“如果那么好奇的话,下次可以带你一起去。” 

不二皱起眉,把脸别开到一边。“我倒觉得,并不完全是手冢桑说的那样。只园里用钱买不到的东西,不是就在我们眼前么。” 

现在他已经可以越来越明确地肯定,切原是出于某种目的才会接近手冢。

直到花见宴会①结束前,不二还在为此百思不得其解。他看看身边蝠扇轻摇的手冢,还有站在樱花树下朝这边频频浅笑的切原,仿佛已经把宴会的主人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没有注意到此时远处的上座,华盖底下的发生的一切。 

“那个孩子……是谁?”轻声询问身边侍从的,是头戴乌冠的世子德川家光。那一年他十八岁,两年前元服时正式更名为家光。这个意气风发,眉宇威严的少年,就是当年家康公最宠爱的长孙竹千代。 

“殿下指的是……” 

“就是做在板仓大人身后,那个蓝眼睛的孩子。” 

“禀告殿下,此人是二条城番的部下,在京都一带很有名的剑客,不二周助。今年十七岁。” 

“哦?剑客?还留着刘海,明明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呢。”家光笑了。“再说一点关于他的事情给我听吧。” 

“是。听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大坂夏之阵被手冢国光收养,并收为御青流的学徒。京都人都称他是天才,造诣十分了得。另外……” 

“手冢……国光?”家光略一沉吟。 

“殿下?” 

“啊。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呢。正胜②,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 

稻叶正胜轻轻向少主鞠了一躬,“回禀殿下,我在前日刚刚抵达京都的时候,就在板仓府门前偶然遇到过这两个人,当时也印象颇为深刻,回来之后就打听了一下。” 

“这个手冢国光,难道就是曾经打败过柳生师傅门下大弟子的人?” 

“正是。” 

“有意思,京都不止景色精致,就连善于用剑之人,都是如此。你说是么,正胜。” 

那天家光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专心沉醉于板仓献上的节目。他的目光,越过庭院,越过人群,越过歌舞伎们手上色彩艳丽的番伞③,落在一个蓝衣少年的身上。 

“正胜,你见过燕子花吗?” 

“殿下是说生长在水边,初夏时节开放的燕子花?”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在江户城的水庭边,看到过的这种花。它们倒映在清水里的样子,每年夏天到来之前,都会期待着。”那是家光没有母亲关爱,没有兄弟情谊的寂寞童年里,少有的一抹鲜明记忆。 

远远地,不二无意间朝家光的方向投去一望。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么?家光感觉自己一向冷冰冰的脸颊,突然有了春日一样暖洋洋的温度。 

在元和八年繁花如锦的二条城内,家光和不二的初见,就是在这匆匆一瞥之内完成的。 



注: 
①花见宴会,也就是赏花的宴会。每年樱花盛开的时节,全国上至江户城,下至普通百姓的风俗。 
②即稻叶正胜,家光乳母阿福(春日局)的长子,也是从小在家光身边长大的侍从。 
③茶道表演中使用的纸伞。 

不二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这个人。 

从二条城回来的几天后,不二趁番所换防的时候,一个人溜去鸭川的河原边散步。其实他真正的目标是那里的一间名叫“河亭”的料理店。这天他带着刀,这样万一手冢和大石发现他不见了,也不会过于担心。毕竟在京都,没有几个人能伤得了有白樱傍身的不二周助。 

上午时分是生意清淡的时段,店里只有一个客人,坐在敞开的窗边。窗台下面就是流淌的鸭川,不远处波光粼粼的宽阔水面上,横架着一座长长的木桥,那就是著名的二条大桥。 

“请问……”不二记得这个人。他和出生在萨摩藩充足阳光下的河村一样,有深麦色的皮肤。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这个人浑身依然充满高贵和肃穆的斗气,让人无法靠近。最重要的是,关于他的记忆,是一个除了手冢之外,第一个让不二尝到败绩的人。 

“真田桑,对吗?” 

彼人转过头,略带惊讶地。 

“没想到那么快就见面了呢,你的伤没事了吧?”不二笑吟吟地走过去。 

“嗯。” 

“我可以坐下吗?” 

“请坐。”真田弦一郎手掌一摆。一是出于礼节,二是为了让不二看清他手上的伤已经痊愈。在这里偶遇不二的意外,很快转为了惊喜。 

不二解下佩刀,轻放在桌面上,和真田的刀挨在一起。跟细身造白樱清光相比,真田的风林火山尺寸要大的多。漆黑的刀鞘,刀镡也非常普通,看上去朴实无华。听手冢说过,这柄刀是出自越前国名匠之手,不知道较之美型的日月则实,哪一柄会更名贵一点呢? 

都说刀如其人,眼前的真田君和两个月前一样,一身老成的落叶黄,仿佛外面的旖旎春光和自己毫不相干一样…… 

“不二大人,跟这位真田大人是认识的吗?”手捧托盘的老板娘出现在真田身侧。不二这才注意到,桌子上已经赫然摆着四个空酒壶了。 

“嗯,算是认识不久,对吧,真田桑?” 

“那真是太巧合了呢。两位都是店里的老主顾,可是从来没有同时来光顾过呢。”一杯香气扑鼻的热茶送到不二面前。 

“诶?真田桑也常来吗?” 

“只要到京都来办差,就会光顾本店哦。而且每次都只点最好的大吟酿,所以我印象深刻呢。”老板娘为真田的酒杯里注满了清酒,把酒壶轻放到桌面上,“不二大人,您还是老样子吧?” 

“拜托老板娘不要叫我大人啦。” 

“大人是番代助勤呢,就别这样孩子气了。”老板娘笑着数落道。 

“真是的。”不二看着老板娘渐渐走远的身影,转过脸朝真田苦笑了一下。“欧巴桑不管什么时候,都那么有精神啊。” 

真田端起酒壶,在不二面前的酒盏内倒满了酒。 

“我不喝酒。”不二略为抗拒地捧起茶碗。 

“为什么?怕被你那位老师大人责怪吗?” 

“我……不喜欢酒的味道。” 

“哦?”真田淡淡一笑,“果然还是个孩子。” 

第一次看到真田露出笑容。不二原本觉得这个人是不适合笑的,脸上过于硬朗的曲线,低沉的嗓音,没有任何能够配合笑脸的因素。只是此刻看着他像普通人一样舒展开愉悦的神情,竟然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 

就像他的剑术一样,博大而包容,虽然非常精湛,却没有凌厉的攻势。这和不二所熟悉的御青流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柳生新阴流,江户的第一大剑术流派,开创了无刀取的精髓,也是最早在练习中使用不伤人的竹刀和素振①的流派之一。他们所信奉的是不伤害对手以取得胜利,被手冢称为“轻飘飘的理想”。在和真田交手之前,不二也是这样认为的。 

“这就是白樱清光么?今天一见,果然不同于一般的刀剑。”真田睨了一眼桌上那柄缠绕着绳结的长剑。 

“其实它并不是什么名刀,就连刀铭也没有哦。” 

“关于这柄刀的传闻,我亦有耳闻。只是京都赫赫有名的天才不二,为什么会看上它,又不离不弃地带到今天?”手冢国光,居然让一个连酒也不会喝的孩子,带着劣迹斑斑的凶刀招摇过市。他是怎么当一个师匠的? 

不二没有立刻就回答。他眯起眼睛看着窗外鸭川湛蓝的水面,还有二条大桥上奔跑嬉戏的儿童。明媚的阳光在河面上折射的波光,映在他湖水色的衣袍上。 

这个孩子的美好,足以成为迷障。真田想起这句话,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真田桑不会笑我吧?第一次遇到白樱的时候,它被捆绑着,丢在角落里。后来知道原来是被主人遗弃,经历过很多可怕事件的不祥之物。人们做了重重错事,都怪罪在一把刀身上,不是很不公平么?我只想救它而已……” 

真田刚想说话,就被老板娘递上来的一只纸制的小包裹打断了。“这是您要的芥末寿司,不二大人。” 

“抱歉,真田桑,我要回去了。”不二站起身,把白樱插回腰间,“你在京都还会待多久呢?” 

“将军和世子会在十天后离开。” 

不二迟疑了一下,“嗯……请问,你还会有时间出来见面吗?我有事情想要拜托真田桑。” 

“后日戌刻②,在下在此恭候。”真田说道。 

“能再遇到真田桑,我很高兴。”向真田微微欠身后,不二笑眯眯地抱着包裹走出河亭。 

“高兴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吧。”久久凝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真田执起那杯不二没有喝过的清酒。 

从刚才起,就不断有零星的花瓣,细小地,被风送入屋檐底下。把酒送到嘴边,香气沁人。他一直记得,自己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慢慢回味那个香醇的笑脸。 

“精市,你所说的迷障,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吧。” 




注: 
①素振:用六本至八本竹片制成的剑道器具。不作打击用,只用于协调姿势和手臂的力度练习。 
②相当于八点整。 

除了真田弦一郎,更令不二感到意外的,是他苦苦寻找的答案,竟然会主动来拜访他。 

当他换上了雪白的裙侉回到道场的时候,这里一刻时分之前还人声鼎沸的热闹着,现在只剩寥寥人影。他从大石手里轻轻接过了竹刀。 

“大石桑,不用担心。只是试练而已,相信切原桑会收下留情呢。”不二再度漾起的笑容,在大石看来,竟然有一点阴森森的。 

“不二……”大石叹息。他的表情分明在说:需要被担心的人可不是你啊,不二。 

不二看看和自己对面而立的人,穿着同样的练功服,却依旧顶着精致繁复的发髻。看上去有一点古怪。他忍不住笑笑。 

手冢曾经教导他,要尊重每一个对手,甚至是敌人。不过想想那些被他的白樱所尊重过的人们,没有一个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那现在他这种稍稍玩笑的态度,应该可以被原谅吧…… 

其实在半个时辰之前,他还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契机。就好像他从来没想过能在河亭里遇到真田一样。 

如同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呐呐,不二,你去哪里了?”从河亭回来之后,他就一直被菊丸盘问着,从房间一路到道场。 

“没有啊。” 

“骗人,这个味道是……”菊丸凑近不二,“芥末!” 

“嘘一一”不二一把捂住菊丸的嘴。疯了疯了,没看到大石就站在那里么? 

菊丸笑得很邪乎。“我可以替你保密,不过……下次再溜出去玩,一定记得带上我啊。”压低声音,在不二耳根旁边说道。 

不二不经意地应了声。他看向不远处的大石,平时总是用温和的表情示人的副番代,此刻脸上有些凝重。 

确实,让学剑不久的龙马和上级队士过招,恐怕是过于严苛了一点啊。注意力转回到道场中央一一身高几乎相差整整两尺的两个人,面对面站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 

啪!! 

试练刚刚开始,龙马就在大家的吸气声中,挡开了河村隆的大力一击。 

这孩子,已经可以把碎步运用得相当娴熟了。面对力量和剑术都在自己之上的人,避开正面的冲击,以速度弥补不足,这些都是御青流的基本教义。 

虽然龙马还是很快就败下阵来,相信大石和河村都已经看出来了吧。这个孩子的素质,是难能可贵的。 

“河村前辈,麻烦你再和我比一场吧!”龙马弯下腰。 

“好啊,小子,放马过来!”一旦手里握着刀,不管是竹刀还是真剑,河村的身体里就会充满停不下来的热情。队里能接下他力大无比的挥断之人,本来就少的可怜,眼前这个态度嚣张的孩子,让他兴奋不已。  


“我要上了!”龙马举起竹刀,摆出他一贯的上段攻势。 

河村用手指擦了擦鼻尖,“小鬼,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是萨摩男人的力量……” 

“还差得远呢!” 

“晚辈还是不要那么嚣张比较好吧!” 

不二苦笑。看来……的确是差得很远呢。就剑道的礼貌而言…… 

“你们两个,给我适可而止。” 

突如其来的手冢,像一场瓢泼大雨,一下子浇熄了两人之间跃跃欲试的沸腾气氛。“河村,巡了一夜的街之后,如果体力还是过剩,可以去外面跑步。”这个低沉有力的声线,具备的威慑力不亚于一柄闪着寒光的刀刃。 

道场立刻就恢复了正常秩序。刚才还热气腾腾的龙马立刻换了素振棒,躲到角落里去练习挥剑了。刚到番所的第一天,那次气喘吁吁的观光经历,还像个恶梦一样地经常浮现在他眼前。 

“手冢……桑。”不二看清楚跟着手冢一起进来的人之后,脸上的笑意像被摔碎的七宝烧①一样散去了光泽。 

今天是一身明蓝色的和服,这种颜色,比天空要鲜艳,比湖水要浓烈。金线点出的优雅波纹和流云的图案,一下子让道场满室生辉。从那双精致的白袜一踏上道场的木地板的同时,队员纷纷放下了手里的竹刀。 

“真是过意不去,我好像打扰到大家练习了。”切原悠长绵软的京都腔,躲在手冢身侧响起。 

在大石之前抢先一步说话的,是一脸戒备的菊丸。“这里很危险,请不相干的人快点出去吧。”他不耐烦地扇着手掌,似乎是在驱赶一只私闯民宅的野猫。 

“那么……他也是不相干的人吗?”轻轻一指,矛头对向一边两手空空,身穿便服的不二。 

“不二是番代助勤,他怎么会不相干?”菊丸语气里的怒意已经显而易见。 

切原却高调无比地大笑了起来,笑声刚落,就转向手冢说道,“手冢桑,关于我的请求,能不能请你再考虑一下呢?” 

“隆,我们去庭院转转吧。”不二拉起河村的手就要往外面走。 

“等一下,不二。”这次开口的是手冢。“去换上练功服。切原先生,你也是。除了大石,其他人离开。” 

道场里倏然肃静得可怕。从四年前手冢下令禁止不二和番队内手冢以外的任何人比试剑术以来,他们除了偶尔能看到这两个人对峙的场面,就无缘在道场内观摩到被称为天才的无念之剑了。 

这场天才对恶姬的较量,如果地点换作是在只园内,每位收取过千匁②的门资,也会有人蜂拥而至地观看吧…… 

在番所,手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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