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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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物语-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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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圆滑的伴田老板,此刻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眼前的少年满脸天真,那双碧蓝的眼睛,清澈无余,没有一丝阴影。美丽得让他不由打起了一阵冷战。 

“大小姐,请你们带走它吧。”伴田把剑交到樱手中,“我不收分文,这样一来,就不算是从我店里卖出的商品。今后的事情,也都与我无关。” 

一把刀,如果没有刀匠的铭文,就好比一出生就离开父母的孤儿。没有名字,也没有来历。 

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刻起,就注定要漂泊无依。 


注: 
①三月的和名。相当于阳历的四月至五月,是木草弥生的季节。 
②“村正”是室町时代到江户时代(15世纪末到16世纪初)居住在伊势(今爱知县) 桑名的著名锻刀工匠,在他们的手里诞生了很多优秀的作品。 


从墓地回来的路上,两把雨伞一前一后,经过了河原町的商店街。这里即便是雨天也人来人往地繁华着。年轻女子喜欢两个人合用一把描绘着菖蒲花的轻伞,身披蓑衣的商旅顶着大大的斗笠帽。男人和老者的伞大多是暗淡的藏蓝或者深紫色,却也是比比皆是的精致素雅。 

京都制造的京和伞,一直是享誉一方的名物。最好的纸伞,用龟冈出产的竹子做伞柄和伞骨,大田的美浓纸做伞面,加上巧手的画匠绘制精细的图案。于是每到雨雪天,京城的街道上便会美不胜收。 

不二有些恍惚。朦胧的雨幕里,他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一顶鲜艳的玫红,缓缓行进在人群中。伞上浅粉的花样,是一株繁茂的盛樱。 

仿佛那个背影转过身来,就是那个笑容像樱花一样灿烂的女子。 

四条附近的葵屋还是老样子,紫色的灯笼和店招牌。过去偶尔遇到伴田老板,还是会打招呼。他如果问起樱,不二就会回答说她和未婚夫在婚礼之后一起搬家去了外地居住。他们很好,很幸福。 

很多时候,人们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等待天晴,等待花开,等待幸福。尽管,这些等待的结果常常只是一个骗局而已。 

樱为什么要背叛她爱的人。不二一直也没能明白。因为不同的信仰,还是说命运的注定。如果时间倒退,一切从头来过,他事先知道要暗杀手冢的人就是樱,那他会放过她么? 

“不二?”大石在身后唤他。 

不二停下脚步。 

“啊……因为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不说话。” 

“大石桑,我在温习河村教我的菜谱呢。”不二抱歉地笑笑,他不该再胡思乱想了,家门口已经近在眼前。 

从繁忙的河原町通转入御池通,街景立刻就变得庄重而平静。有四名守卫者把守着气宇轩昂的桝形门,二条城番驻守之地。 

“菜谱?” 

“是啊,河村昨天高告诉我的,关于鳗鱼茶的做法。但是似乎很复杂呢。”不二一边收起纸伞,一边登上玄关的台阶,“上次得到了一些上好的茶叶,如果不能做好,就太浪费了……” 

“不二!你回来了!”突然像只猫咪一样蹦出来的菊丸,一把抓住了不二的袖子,把他拉上走廊。 

“英二,这是干什么呀?”大石问道。 

“出事了,出事了……手冢……”菊丸每次一激动,舌头就会不听使唤。 

不二皱眉,“手冢桑怎么了?” 

“快点快点啊!”菊丸只管拉着他一路飞奔。 

大石也急忙跟上去。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接近到会客的居间附近时,菊丸终于放慢了脚步。这间居室平时是用于接待重要客人用的,所以门前的庭院修建得非常雅致时髦。隔着一小块石子砌成的水池,不二看见对面走廊的移门大开着,手冢正在那里会见什么人。 

“英二,这不是好好的吗?”不二疑惑地望着菊丸。 

“好好的?!”菊丸气喘吁吁地指向房间里和手冢对面而坐的人,“你再好好看看!” 

咚!一一石上的竹筒和泉水,吓了不二一跳。让他本来就怦怦乱撞的心脏,更加没有规律地躁动起来。 

伸手按住胸口,不二定睛向居室里看去。刚才还剧烈跳动的心,此刻却好像被取走了一样,一片空虚。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一袭华丽耀眼的嫩绿色和服,上面有象牙白的波纹和用金线勾勒出的涟漪。金黄色的绸缎腰带,在背后结成一枚翩然的蝴蝶,春色非凡。那个男子的侧脸,上着一层薄薄的脂粉,微微翘起的樱唇像两片火红的花瓣。漆黑的发辫红丝带束起一个结,从发簪上垂落的金链,一波依折地闪烁着光芒。他一手托着烟杆,从嘴里轻轻吐出烟雾的姿态,无比妩媚撩人。  

这是不二第一次见到切原赤也。京都最有名的歌舞艺伎。 

“没什么好看的,我回去了。”不二有点木然地对菊丸说道。 

这居间内的客人发现了他们。“哎呀,我没猜错的话,那就是不二大人吧?”高调而慵懒的京都腔,加入的是年轻女子们才会使用的语气词。发出这种音节的时候,必须像撒娇一样地压扁嘴唇。 

不二听到菊丸生气地轻哼了一下。 

“您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否请那位大人过来一聚?”切原转向手冢。 

“不二,到这里来。”冷冷的唤。 

不二漠然地应了一声。看着菊丸气鼓鼓拉着大石离开后,他才慢吞吞地挪完走廊上的两个转角,走进那间溢满烟草味和茶香的房间里。 

他多希望这段回廊能有一整条河原街那么长。  

“久仰了,不二大人。”切原从不二一出现,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举起一方衣袖遮住嘴,一边打量着那双传闻中的蓝眼睛,秀美的鹅蛋脸,蜂蜜般柔软光滑的发辫……他的神色越来越严峻起来。 

手冢放下茶杯,“不二,这位是切原赤也。” 

“初次见面。”换上金字招牌的笑脸,语气却是有点脱节的不情愿。他想起了前不久只园茶屋里的那一幕,原来老板娘口中的切原就近在眼前。 

“今天还真是不虚此行,想不到手冢桑这里居然藏着这么……特别的孩子。” 

不二瞄了一眼手冢一一蝠扇轻挥,依然是天塌下来也照样气定神闲的样子。 

见手冢不接话,含着烟嘴的切原不依不饶起来。“早就听说不二大人的剑术非同一般,在下也学过一点,如果能够赐教……” 

“不二他修行尚浅,还不懂得收放自如,恐怕不小心会伤人。” 

“哎呀,手冢桑,真是一个温柔的人呢。”切原轻启嘴唇,把一口烟雾吐向不二的方向。 

一股混杂着香薰的烟草气味扑面而来,不二摒住呼吸,把脸别去朝向庭院的一边。他真后悔没有把白樱清光带在身上。 

“手冢桑啊,自从上次在近卫大人的宴会上见到您,在下就一直难以忘怀那天骤雨赠伞的情谊。所以今日为了聊表谢意,特地带来亲手做的料理,还希望大人能够明白我的心意。”说着,他把一叠绘有金色兰草图案的黑漆木锦盒推到手冢面前。 

不二忽然怔住了。他闻到木盒隐约散发出来的茶叶香味,不是属于他们茶杯里的味道。那股熟悉的气息是…… 

“是上等的蒸青玉露哦。听说手冢桑最喜欢的料理是大坂名产鳗鱼茶,我就尝试着做了。最近手冢桑一定为了将军拜谒的事情繁忙着,一定要注意保重身体呀。” 

“举手之劳而已,切原先生会不会太客气了。”手冢微一欠身。 

那一天的拜访到底是怎么结束的,不二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切原撑开枚红色纸伞的身影,渐渐在雨中走远的时候,他是那么懊恼,自己竟然会把樱的样子重叠在那个人身上。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和切原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如临大敌的心态。 

这个从烟花之地而来的男子,鲜艳得彻底,就像一株生长在阴暗处的植物,颜色瑰丽,却剧毒无比。正是那种邪气,使这个人看上去与众不同。不过最令不二感到异样的,是他每次看向手冢的眼神,都如同是猎人正在锁定猎物一样全神贯注。 




一一“听说那个切原赤也啊,是只园历史上最特殊的一位歌舞伎了。他的舞技一流,三味弦和剑术也都很了得。除了这些,他还是一个出了名的‘恶姬’。烟斗不离手,脾气暴躁,嗜酒成性,一觉得不高兴就开口抱怨。听说还有酒后对客人暴力相向的事情发生……”这是晚饭时,河村隆帮助他补习的一点关于“敌人”的知识。 

不二越来越觉得迷惑。这样的人居然会受到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们欢迎。难道高高在上的人们都有自虐的偏好? 

啪! 

稳稳接下手冢的一刀,不待喘息的时间,不二的反击精准挥向对方的左臂…… 

“动作太慢了,给我专心一点!”手冢的速度快到让人无从反应。挡开来自正面的攻击之后,剑刃一转,一个闪身就逼近了不二身侧……不二闭上眼睛,等着手冢的竹刀落到自己身上……  

只是那把夹带着风声的竹刀,一下子在他的耳边停住了。 

“不二,面对敌人的时候,闭上眼睛就可以不挨刀了吗?”取代皮肉之苦的,永远是这种魔鬼般的严厉训导。“再来!” 

“嗨咿。”樱说的对,手冢那翩翩有礼的一面,永远是表现给除了不二周助以外的人看的。 

深夜的道场在昏暗烛光下,只有一大片安静而空旷地板。在这种无人打扰的时刻,最适合心无旁骛地练习。 

不二轻轻跃起身体,这一回改用上段的攻势,竹刀笔直朝手冢的肩膀俯冲而去。手冢不慌不忙地举剑挡开,两柄竹刀剧烈相撞的瞬间,不二的眼睛一亮,他的竹刀突然变幻方向,如一条游动的蛇般向下一滑,逼近手冢的腰际。 

一旦完全进入对战的模式,不二就是一个危险的对手。他身上最可贵的天赋,就是敏锐的悟性,这使得他可以用最快的速度适应各种攻势。靠本能来挥剑的人,是难以被捕捉到漏洞的。也正因为如此,他不会区分竹刀和真剑的差别,不懂得“点到为止”是何物。于是当他的剑术开始远远超越番队里的其他人之后,被允许练习的对象只剩下了手冢。 

啪! 

手冢没有理会不二骤然改变方向的攻击,他对准的是不二的剑柄。如果说不二的剑是蛇,那他手里的就是一张捕蛇的网。 

“呀!”不二的竹刀差点被这一击震落。正在他慌忙收回剑势的时候,手冢舒展开手臂,刀身在两人中间挥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带起的剑风呼地一声吹灭了灯台上的烛光。 

顿时坠入一片漆黑的境地,利用脚尖点地的碎步,不二躲过了这招挥断。黑暗中,他可以感觉到刀尖几乎擦过了自己胸前的衣服。 

手冢的进攻还没有完结。正面向不二劈来的一剑,他只来得及匆忙举起竹刀抵挡,全然没有给他任何化解的余地,一步一步将他向后逼去……尽管他的脑袋还在飞速转动寻求反击的契机,但是陷入比拼力道的阶段,不二通常会很快转为劣势。后退数步后,他的背脊撞上了冰冷的墙壁。 

死路了么。不二感到手冢的气息正在逼近他。 

雨停后,有隐隐的月亮落入墙上的栅格窗内。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后,他看到两支紧紧纠缠的竹刀后面,是手冢炽热的视线一下子将他笼罩。 

“呐,手冢桑……切原的便当……怎么样了?”不二艰难地问道。来自正面的压迫性的力量快要把他挤垮了。 

“你还真是顽性不改啊。” 

“呐……手冢桑,很痛唉……” 

手冢叹着气收回了力道,顺便一并没收了不二手里的竹刀。 

“呐……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顺着墙壁缓缓滑落到地板上,不二大口地喘着气以弥补身体在刚才的僵持中所失去的空气。 

“不如等你打赢了我,再来随心所欲地向我提问如何?” 

不二泄气地低下头,又来这一招。作为一个饱读诗书的武士,难道不懂以德服人么?只会把暴力挂在嘴边。 

“不二。”一个温暖的声音,突然在他身边响起。 

“诶?”惊讶地发现,手冢竟然挨着他,也在墙根边席地而坐,肩并肩背对月光。他常常跟菊丸或者河村一起不把腿盘在身下就这样背靠墙壁伸直了腿坐在地板上,却从来没有看到过手冢这样放肆的姿势。 

“不二,最近又经常做恶梦吗。”不知道是不是黑暗的缘故,那个熟悉的声音听起来显得略显疲惫。将军秀忠定于三月即将上京拜谒天皇,负责京城治安的他不得不整日奔忙于二条城和皇宫之间,几乎很难在番所里见到他。  

“手冢桑,樱花就要开了。” 

“嗯。” 

“大家都在等着。” 

“……” 

“手冢……桑?” 

不二抬起头,迎向一张安详的睡颜。平时总是戒备森严、毫无破绽的表情,此时就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呐,手冢,你知道么,周助每一次和你刀剑相向时的心情。 

每一个小碎步是急切地想要跟上你的背影。 

每一次挥断是为了让风声唤起你的注意。 

每一轮刺突都是瞄准了所有能够接近你的方向。 

他轻轻地把手指交叠在他的掌心上。春风沉醉的静夜,不二好像看到满树的樱花,在他身边开成一片无垠的海。 

很多时候,人们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等待天晴,等待花开,等待幸福。尽管,这些等待的结果常常只是一个骗局而已。 

外面的世界,有太多他不明白,也不想去明白的事情。他只是一柄没有铭文的刀。不知道父母是谁,不知道生于哪一天。这样的他,能够拥有守护你的愿望么。 




元和八年,二月二十九,京城里的第一朵樱花在枝头悄然盛放。 


第十回 完 


之十一 迷 


乱樱迷人眼的季节,金碧恢宏的二条城迎来了它的主人。德川幕府第二代将军秀忠带着世子家光进京拜谒天皇,以正式确立继承人的身份。京都所司代代表皇城进献上的贺礼,是一出“净琉璃”。这是一支颇有江户风情的舞蹈,聪明的板仓重宗便借用它来显示幕府的霸权。 

这是不二第一次看到切原的舞技。 

水庭边的白砂地,落英像初雪一样落下。切原一袭正红色的礼装,外披着长长的轻纱,略施粉黛,只着白袜,如一株盛樱般出现在正中的平地上。悠扬的龙笛声缓缓响起,天上流云浮动。他轻抬起衣袖,随着笛声翩然起舞。身姿轻盈,让美不胜收的春色也无地自容。 

不二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不他的每一个转身,跟随他在微风中甩动起的长长薄纱小袖一起旋转。因为太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以至于托于手中的茶杯里落入了一片樱花,也浑然不觉地送入口中。 

与其说切原是为将军大人献舞,倒不如说是专为手冢一个人在表演。虽然大部分时间面朝着将军和世子的座位,但是脚步、眼神、手臂的动作,全都是为了另一个角度而特别呈现。他把最完美的,最深刻的姿势,全部留给了手冢的视线。 

不容回避,不容忽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个男子就是用这种潮水般盛开的气势,出现在不二的生命里。 

他想起一个叫观月初的在逃犯。他们的身上,有一种相似的气息。只有生长在阴暗湿地的植物,才会有这种感觉。 

只是和那个白衣红梅的妖精相比,切原是如此华丽而逼仄。就连他身上的邪气,也是被高傲地,毫无掩饰地展示出来。不二听说他会在大庭广众下爆粗口,捋起衣袖对看不顺眼的客人大打出手。可是这个被称为“恶姬”的人,却从来没有在手冢面前失去过礼仪。不用说粗鲁的言语或者动作了,就连大声讲话也从未有过。甚至不需要手冢花费一分一毫金钱,亲自带着礼物登门拜访。 

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断,与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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