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台 作者:谈天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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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台 作者:谈天音-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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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日来不眠不休,焦虑、困苦、怀孕,我煎熬得太久。现在每天,我用一半的时间处理政务,一半的时间卧床休息。我的秘密,只有韦娘、齐洁还有史太医知晓。毕竟鉴容还没有班师回朝,现在就宣布这个消息,没有任何好处。
    自从王祥被罢免,王琪没有丝毫的反应。我把这种沉默,看作是一种聪明的举动。如果他为儿子申诉,会增加我对王家的反感。如果他上表引咎辞官,也不会增加我对王门的好感。王览的家族,得到了太多的恩泽。可是,他们这些年,让我失望到心凉。我回忆起王览临终的嘱咐,说千万不能拔高外戚,现在真的后悔自己的意气用事。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的做法,腐蚀的,是一个最清华的门第。如今,我嘴上对任何人都不会承认。但是,我保存王家的体面,也只是保留我自己的面子而已。
    散西风满天秋意,夜静云帆月影低。这一夜我信步来到昭阳殿的水池边,凝视着水中的星月倒影。繁华过后,我陷入沉思。锦绣的河山,生死的大限,在秋虫的吟哦中,使我如同痴人。
    “陛下还是不能够释怀吗?”韦娘在我背后轻叹,给我加了一件衣服,“陛下,你的身子不同以往,更要保重……”
    我点点头:“阿姆,不知道将来如何对竹珈说呢。”
    “什么都不用说,孩子以后会明白的。何况,他是这样善良贴心的宝贝呢。”韦娘回答。
    “北帝就要进入北国边境了,这次战争也终于平息。可是,我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韦娘笑了:“陛下还年轻嘛,有了身孕,自然会多想一些。等以后有了一大群孩子,就不会如此多愁善感了。”
    入睡之前,我照例打开了太平书阁的密报,上面的内容令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工整的小楷写道:“昨夜北国长安发生政变。中书令杜言麟等,持先帝遗诏,废言太后,拥戴太原王即位。北帝之外家言氏一党,尽皆灭门。太原王秦,先帝庶子。昨日之前,无人知晓。现确定为昔日乐师赵静之无疑。”
    啊,果然,就是你啊,赵静之。当初就已经预感到了,所以今日我不会意外。死去的北帝,借助外戚言氏上台。北国后党势力强大,现任北帝居于嫡长,当太子时候,地位坚如磐石。北帝大败,民怨沸腾,他的精锐力量都被消灭,手握军权的言氏兄弟也先后阵亡。等待多年,有什么比这个机会更加合适呢?
    这是去世的北帝所希望的吗?不,他只是给了自己的长子一个选择的机会。济南的大火以后,他为了保护静之,才把他送给我。如果继位的太子不一意孤行,如果他勤政爱民。那么太原王秦,永远会泯灭在
    历史的天空中,只是作为绝代的琴师赵静之而存在,也许他会一直生活在南国了。
    我想起那个炎热的夜晚,鉴容对我说的猜测,他在我的手上写的“废立”两个字。杜言麟的举动,看似冒险,其实一步步都是深思熟虑的。以他心机之深,行事周密,也难怪少年时代就被视为顶梁柱了。
    北朝的政变者,可以被理解为坐山观虎斗。但是,我可以责怪静之吗?没有他,南北大战仍然会发生。我鼓起勇气注视烛火,轻啮着下唇。关于静之的每个回忆如画浮现,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就溜走了。秋夜凉风习习,禁城里面巡视的宦官,似乎也畏惧寒冷。凝重的梆子声就徘徊在昭阳殿的西北角,余音颤抖着飞入我心,如冰寒彻。静之,此刻在长安的龙座上想些什么呢?无疑,他的最高要求是活下去。无奈,我和他,都是命运摆布的棋子。
    北国有两个皇帝,那个在边境上的,不过是丧家之犬,砧上之鱼。没有人会在这时赋予他同情,结局可想而知。览说过,皇帝的位置,是最没有退路的。我想起那个流星雨的夜晚,我和静之并肩相依。但愿以后还是保持此种感受,让和平的种子延续在中华大地。
    人,是不能抱怨自己的命运的。我并不怨母亲,让我成为了皇帝。鉴容出征之前的那个黎明,对我坚定地说:“我不相信转世。但如果重新开始这一生,我还是华鉴容。”
    夜晚,我梦见了鉴容。
    迷离中,鉴容锦袍高冠,英姿焕发。他的眼睛,泻着如水如雾的光焰。他的笑容,明朗得如同朝阳。
    “阿福,阿福。”他深情地呼唤,张臂欲抱。
    我又羞又怯,错开身子,含笑凝望他。他黑了些,瘦了些,但他还是他。
    我刚想告诉他我有了他的孩子,可是转瞬间,他就消失在黑暗里面。
    只有我一个,还是我一个……
    “容!”我尖叫着醒来,满身是汗。齐洁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婉转如玉:“陛下做梦了吗?”她燃着了灯,递给我一杯茶。
    我摇头,吩咐道:“去打开窗子,朕气闷得慌。”
    窗外,星移斗转,乌云遮月。一阵凉风吹过,潇潇秋雨洒落。
    齐洁沉思了很久,才问我:“陛下,别怪奴婢多嘴。现在陛下还要瞒着大人吗?大人在徐州了却残局,心里面不知道有多么牵挂陛下。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不是等于给了他胜利以外最大的奖赏吗?”
    我微笑:“先不忙,等他回来吧,不出十天,他就可以凯旋回京了。我们要在建康城门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朕本人也要登上城楼。我打算派蒋源先到军中,去慰问他们。”
    齐洁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对了,奴婢有件事情一直想说呢。最近这两个月,禁宫的卫士,多了好些生面孔。陛下在太尉大人回来之前,不是准备迁回东宫去吗?奴婢今天去了一趟那里,看到的几个队长都不熟悉了。”
    我点头:“前面光顾着战争,朕倒疏忽了。太尉自从上次的行刺事件后,便交出了禁军的管辖权,你也是知道的。柳昙上任,大约就调了些亲信。但卫戍的人选,朕还是得亲自过目。明天你去和杨卫辰说,让他把这些人的名单和档案搜集齐了,送到上书房。”
    一口一口地吃着茶水,我念叨起柳昙这个人来。王家和鉴容针锋相对,倒是他得个便宜掌握了禁军。他有皇族血统,我还是信得过的。只是上任不久,就换了班底,心也太急了。
    鉴容离开我,已经整整七十天了。两个多月中,每一天都是无尽的相思。抬头看雨中的夜空,像是梦里他的眼波。雨点的节奏,犹如凯旋大军,马蹄与步伐疾徐相间。赫赫声威中,鉴容指点江山,顾盼自豪,该是多么令人神往。
    我徐徐摸着自己的腹部,对着里面的胎儿说:“你爹爹就要回来了,我们一家人,永远不分开。”有了鉴容、竹珈,和这个将要出生的孩子。温馨的梦境成真,是残酷的战争以后,老天厚赐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第二天,蒋源出发去鉴容大营。我对他说:“朕盼着你跟着太尉的大军早日归来。”
    蒋源笑容开朗:“臣自当竭力向将士们传达圣上慰劳的厚意。众人重见天颜之日,千般辛苦都会烟消云散了。”
    鉴容回京,指日可待,我也知道自己难免面露喜色。北国的政变,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我走到上书房,翻看奏折。
    书桌的上方,有一方新贡端砚,平滑如镜,我可以看见自己的笑容。可是,读了几页后,我的笑容凝固了。
    我合上奏本。这是怎么一回事?
    东宫新任命的卫军队长里面,居然有王氏的家奴,并且毫无资历,如何可以担当此任?我沉思着,命令杨卫辰:“叫柳昙来见我。”
    柳昙很快到来。他年过半百,鹰钩鼻子下面,是很薄的嘴唇。他有一张自负而优美的面孔,皇家的血脉,赋予他天生的优美,也加深了他的自负。
    我把名单往他脚下一扔:“怎么回事?这样的人可以当上禁军队长?将来有一点点差池,你怎么担当得起?”
    柳昙皱眉,回答:“这是王尚书令推荐的人选。臣和他共事,虽然并不很亲密,断然拒绝亦有所不妥。”他与王琪素来不亲近,太平书阁的奏报也很清楚地指出这一点。因此,我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只是尴尬于他们的私心。禁卫军,号称铜墙铁壁。但混杂的新鲜血液,如果不纯粹,也就不存在坚不摧的禁军了。
    我的太阳穴直跳,有些愤怒:“王琪没有能力节制你,你们都是大臣。他是外戚,你是皇族。难道你就甘心受别人驱使?你什么也不用说,把这些人退回王家去,朕自有道理。下次还这样,你自己上失职的折子吧。”
    柳昙为父皇宠信,在皇族中间,属于长辈,因此我今天第一次对他严厉地说话。退出书房的时候,我看到他的额头上出了一层汗珠。
    望着窗外的青天,我笑得苦涩。最后一次去济南之前,览曾经说过,举贤不避亲,王家的人,确实没有经世的才能,因此不提拔。我当时不以为然,还觉得览自谦。可是,今天看来,王琪虽然文采卓然,但在政治上真应了一个“狭隘自私”。而他的两个儿子,不仅庸碌……我不愿意想下去。
    王琪的年纪已过七十,即使有出格处,毕竟也可包容。至于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已经被我禁锢在家,另外一个,向来兢兢业业。虽然没有功劳,总也没有大过失。处罚他们,实在有损王览的英名。这一次和平在望,我也不愿意起什么波澜。让柳昙退人给王门,也算是无声的警告了。
    “陛下……”杨卫辰想说什么,却没有讲下去。因为,他曾经发誓,在战争结束以后,不对政治再发一言。
    我体谅他的心情,收起一脸阴云,对他微笑:“去准备吧。朕明日要去自己的皇陵。”自从战事兴起,我还没有去过王览的长眠之地。人的感情,总是要有寄托的。对王家越失望,我就越思念王览时代。他的清明气息,他的温和笑容。
    秋日的原野,是一片原色的旷达。远处山间的一川红叶,勾勒出谜样的道路。庄严的皇陵之下,秋菊盛开,百草清芬,好似泼墨的图画。
    春天以来,我一直对面对着览的墓地,有所不安。可是,等我经历过战争的浩劫,再次坐在我和他共同的陵墓面前的时候。我的心,却意外地坦然。即使死去,览仍然有着超人的宁谧和美好的气息。每一棵花草,都是祥和的生命;每一块石头,都是坚强的物质。在这座陵墓前面,最初的哀伤已经化成温暖。我还活着,在我进入这个死亡庇护所在的地方之前,我必须要努力生存。
    蒲公英随风飞过,一直飘到百步外,竹珈的脑后。竹珈还是小孩子。在伟大的建筑面前,他是个渺小的黑点。我噙着泪花望着他。不知道何时开始,竹珈到了他父亲的陵前,就会流泪。今天孩子跑得远远的,在山脚下,仰起头好半天。我明白,那不是因为顽皮,只是因为不想让我看见他哭泣。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帝国的太子,他不可以有普通孩子的喜怒哀乐。这何尝不是我的残忍?
    我一直耐心地等待着。终于,竹珈朝我走过来。看到了我,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可是,我也注意到,他的眼圈,还有点发红。
    “母亲,我刚才告诉爹爹我们打胜仗了。爹爹一定会看到孩儿的,对吗?”
    “嗯。”我点点头,把竹珈的小手放到我的衣襟里面。这孩子像我,哭过就会手脚冰凉。我爱竹珈,远超过对自己的生命。我之所以想要个孩子,也是因为皇家近半个世纪血脉单薄。即使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竹珈的地位仍然是巩固的。那么这个男孩,可以为竹珈辅助。竹珈,已经不可能同我所期望的一样,依靠览的家族了。
    “仲父会带着十万大军回来吗?我也去建康城门看好不好?”
    我抱着他,亲亲:“好啊。不过,你仲父最多只会带几千人进城。”
    他不解:“为什么呀?”
    我解释道:“即使取得胜利的是十万大军,只要不是御驾亲征,进京之前,大军也必须留在
    扬州。这是祖宗的规矩。即使是母亲,也要遵守。你仲父是忠义之臣,自然更加清楚其中的利害。”
    回到东宫之前,天气已经起了雾。我抱着竹珈,透过车帘看。本来就已经弱势的阳光,被云层遮挡而消失。竹珈问我:“母亲,我爹爹真的在佛国看着我们吗?”
    我和竹珈额头碰额头,说:“佛的世界,本来不过是给世间的人们一时的安慰。但因为有了你爹爹这样的人,佛国必定永生。你仲父要求我,把所有阵亡的将士的名字,刻在石碑之上。我也答应了。”竹珈的眼睛,更加明亮。
    俄而,大雨倾盆。我刚到昭阳殿,就看到陆凯弯着腰,站在雨幕后面。
    “陛下,北宫的那个婕妤身体不行了。”他凑近我,低声说。竹珈扫了他一眼。竹珈平时颇不喜欢太监们鬼鬼祟祟的。但他毕竟是孩子,所以也就乖乖跟着阿松径直到侧殿他的住处去了。疯掉的婕妤,牵涉到我的母后。我默许对竹珈隐讳这事。陆凯自然知道我的心思。
    我皱眉,想了想:“去叫周远薰,让他陪朕到北宫去。”
    周远薰的身上,竟然有股酒气。他和我来到北宫的时候,因为路滑,他差点摔倒。反而是齐洁拉了他一把。
    北宫也有好的住处,目前沈婕妤就是在最上等的房间里。因为她的身份,除了少数几个人,没有人知道她还活着。
    “你也认识婕妤吧?”我问周远薰。
    他苍白的脸上闪过疑问:“她是婕妤?怎么会这般田地?臣只不过见了她几回,还以为她不过是个白头宫女呢。”顺着周远薰的纤瘦影子,我看到史太医和几个宫人在床头忙碌着。那个曾经风华明媚的女子,只剩下一把支离的病骨,在床上奄奄一息。
    我不敢刺激她,只是走到边上,踮起脚瞧了瞧。陆凯和太医低声絮语,轻声奉劝我:“陛下,这里阴气重。恐怕对陛下龙体不利。奴才斗胆劝一句,您还是出去吧。这样一个人,陛下在她临终来看了这么一眼,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世态炎凉,我记得小时候,陆凯就是我的贴身宦官。那时候,童稚的他见了沈婕妤,就会脸红得像个
    苹果。可是今天,他说此话毫无感情。我指了指远薰:“你,过去看一眼。”
    周远薰本来茫然若失,听了我的话,犹豫地向前。许是半醉,脚下绵软。梦游般来到床头。他惨白的衣服,在大雨的黄昏下。给我如同鬼魅的不吉利之感。
    临死的女人看着他,迟疑着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嘴里说着什么,像是随水漂流的人,拼命要拉取岸边的垂枝。周远薰瑟缩了一下,舒展开身体,半俯下去。
    我等待着婕妤说些什么,但是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屋里更加沉寂。只有廊下的水滴,打在石板上。
    周远薰的眼睛湿润了,他伸出手指,为婕妤合上眼皮。我终于无法知道这其中的秘密了。而远薰,他知道什么吗?没有任何证据,我也不该再伤害他。
    史太医这时候才走到窗前,我以目视意,让他跟着我走到隔壁的屋子。
    “她还是熬不过去。”我叹息。
    “是啊,受了太多苦。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无法将这多年的风霜逼迫弥补回来!只是陛下……”史玉的眼睛忽然有了老年的混沌,“上次陛下和太尉在时,曾经问过老臣婕妤有无生育……”
    我斜过脸:“太医不是说没有嘛。你难道也会误诊?”
    太医的脸像是给我的目光刺了下,僵硬了不少,他颤巍巍地说:“但据臣如今仔细推断,她很可能是怀过孕的,后来却……却遭受过宫刑。”
    我不寒而栗:“你是说幽闭?”
    他说:“是的。”
    女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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