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傻了,谁还看不出来,他爱你。”
两个人都不语。小南想过要问一问的问题,早已经不需要再问了。
“那就让我送送你吧。”小南帮助于子义提起了一小件行李。两个人一起走。在公共汽车站上,小南问于子义:
“你分到哪儿了?”
“地区党校。”
“直接去报到?”
“不,先回家完婚。”
“和你姨姨的女儿?”
“是的。”
第二十六章母与子
人生如梦,此话不假。人与人之间有时就差一步。然而,一步之差,往往就成了福与祸之差,天与地之别,酿成那终身之悔,可以悔之莫及。
秀秀生下了丁胜的儿子。她是个痴情女子,拒绝了茅缸的提亲。她要等丁胜,因为,她有他的儿子。丁胜为她坐牢,只因为自己不是他的合法婆姨。都是为了她,小学校的窑门关上了,老榆树上的炮弹皮没人敲了。她不仅毁了自己的清白、名声,而且毁了后庄十一个娃娃念书的梦。弟弟鸡娃被梁支书领到前庄去念书了。梁支书说他是个读书的人,不能把他荒废了。秀秀感激梁支书,正是有了这份感激之情,她才不能拖着丁胜的娃娃到梁支书的门里去做儿媳妇。茅缸还是童子身,这对不住茅缸,更对不住她的丁胜哥。
“秀秀呀,你应了这门亲事吧,嫁过去,你娃受不了委屈的。
丁胜,是咱们害了人家,人家恨咱们哩。他就是出来了,也不会要你哩,你娃还等他做甚哩。”秀秀她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着秀秀。“不,我有他的儿子,他会回来的,会的。”秀秀的心铁了,横了。
“娃娃呀,你灰着哩,人家是城里人。你大我当初错了,不该听你娘瞎叨叨哩,没有拦阻你们。这城里人在山里能住一辈子?你大我打听了,咱县上的燕城知青几千人走得不到一百人了,这剩下的人哩,还走呀。别说丁胜恨咱哩,他就是爱咱,他能在这山里蹲得住?梁支书说了,县上有文件哩,知识青年可以返城,返不了城的呢,也在县上工厂安排哩,我娃你不能傻等哩,他不能回到你身边过光景哩。你等他五年,只能空等哩。”寻老六的笨嘴笨舌,劝起女儿来变得那么灵动,但是秀秀不说话。
“前庄二宝倒是才娶了个燕城知青做媳妇。”秀秀的妈擦一把泪说。
“那知青让人糟蹋了,跳进了洛河,是二宝拼着性命救起的。
桂花服侍她,甜瓜劝慰她。她走了。这不,过了小半年,又回来找二宝,嫁了他,是谢恩哩。丁胜对咱家有恩谢吗?”寻老六站起来,跺一跺脚。秀秀还是没有一句话。
“你娃娃主意定了?这主意就那么大?”寻老六还是不死心。
秀秀摇一摇头,没话。
“你日后会后悔哩。”秀秀她妈又抹起了眼泪。秀秀仍然不说啥。
“对了,娃娃,你妈我可听说,前庄那个叫李北的知青,与丁胜相好,不是三天两后晌,是多少个年头了。人家那娃为了等他,公社的干部不当了,回咱山里当农民呢。”秀秀还是没有说上的。
“你这娃咋是这么个”寻老六叹气,秀秀妈的抹不干那泪,可是秀秀没有泪,也没有话。
在秀秀的心里,只有她的胜哥。她也曾听人家对她说,要把知青留在山里人的窑里过光景,难哩。再说,前庄还有那个女知青李北,她是知道的。可是秀秀呀,她有自己的理儿,自己的谱儿。丁胜是第一个闯进她少女圣洁殿堂里的男子,占据了她那女人的最美好的世界,也是她唯一爱恋过的人。她为他生下了儿子,这就够了,其他的一切,她都不再去想了。来到这个世界上,秀秀就在黄土窝窝里滚大。小小的时候吃不上个饭,她九岁那一年,她大拉扯着他们一家人(那时还有奶奶)从颗粒无收的上川来到了狐皮沟的后山,在梢林里一钻好几个年头。她苦啊。一天到晚,只想着如何填饱她的肚皮。她认得木瓜好吃,野杜梨、水楸子甜甜的,涩涩的,酸枣是又酸又甜。她为那张嘴儿在忙哩。她大她妈砍梢林,开路哩。狼牙刺、荆棘林,人们一起出力砍倒了,开出了荒地,箍了窑洞,建了家。好不容易,他们在这里落了户。她呢,打小跟着大人们拾柴禾务农,从九岁长到十八岁,没离开这狐皮沟的后庄,最远去过七十里外的黑嘴镇,是跟着哥哥去那里为奶奶抓药,那年她只有十四岁。实在是走不动了,哥哥背起了她。她说:
“哥,我不该吵着跟你来,拖累了你。”哥哥说:
“怎么不该来,走出来开开眼。是的,山里女子能见的天日是窄窄的。”
自打丁胜来了,一个陌生的然而十分俊俏的男人闯进了她那少胜女的世界。她见了丁,只觉着眼前忽地一亮。丁胜没有山里异性的那种粗犷,那种笨拙地在女子面前献爱的花眉愣眼以致不老实的手脚。他像年画上的人一样好看。多少次,她羞怯地偷偷地打量着他,哪怕多看一眼,都会感到心跳。她的那个少女的世界毕竟是太小太小,丁胜那庞大的身躯把它挤占得满满当当的。他的一举一动,他皱眉,他微笑,他闭一闭眼,他开怀大笑,他的各种神情,她都看在眼里,时不时让它们在自己的脑海里翻腾。还没有走完十八个年头的少女,还太年轻吗?不,在那黄土窝窝里,十三四岁嫁出去的女子还少吗?解放后实行了婚姻法。然而法在这里是苍白的。山里的情妹妹爱情哥哥,年龄普遍要比城里人偏低,而且要低得多。也许吧,闭塞的山里人,除了劳作以及劳作时唱一唱山歌子,再没有其它的好玩儿的和好耍上的了。城里人说的那业余生活,在这里贫乏到了极限。当月亮出来时,窑里只有一盏豆儿大的灯亮的时候,唯有那些忙忙碌碌的婆姨们需要赶做一家人的衣服、鞋袜。男人们累了一天,早早的在炕上挺上了尸。山里人累呀。忙起来一天要干十五六个钟点,只是人们不看钟点,只认得起五更睡半夜。生产队哪一晚上要开个会,只要是陕北山里的生产队,哪里都是一个样,炕上、地上可以歪倒一片,只有那些上了年纪没有瞌睡的男人抽着自家卷的烟叶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在听哩。这就是山里人的夜晚,它是空荡荡的,静悄悄的,像山泉的流水,只有叮咚声声,没有其它。而那些青年男女们,他们如何去打发有月亮有星星的夜晚呢?最能吸引他们的就莫过于情哥哥看看情妹妹,情妹妹思念情哥哥,见一见情哥哥了。弯弯月儿躲在云朵的后面,情哥哥情妹妹则躲在月儿的背后来相会哩。因为,这是山里人过光景都要趟过的银河,是人间的牛郎相会七仙女。对于山里人来说,这是极其崇高的、美好的事体,哪一个少男少女不珍惜这银河水,不倾全力去相会呢?秀秀是山里女子,她能例外吗?
于是,当丁胜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一出现,便一下子就能够占据她那本来就十分狭小的女人世界。他呀,在秀秀的心上就是一钵杜梨树,粗壮、健美,迎着山里的风沙沙作响。秀秀打小吃野果子,偏爱山杜梨。那圆圆的小小的果实是干甜的,带有涩涩的味道。她自己呢?是一钵水楸树,也是干高叶大的,与杜梨树相傍。而这钵杜梨树啊,长在了这大山里,长在了秀秀的心里,就格外的高大。
他是秀秀的吗?秀秀能得到他吗?那次砍柴,在那梢林里,在那钵杜梨树下,丁胜第一次吻了她。在她投入他的怀抱的那一刻,她的灵魂似乎是出了壳的,在杜梨树的上空盘旋。对于这个男人,她那少女的堤坝彻底地垮了。她的躯壳昏死在那个人的怀抱里。从那以后,每每见到他,少女只有浑身发软的感觉,恨不得再一次灵魂出壳,把自己那秀美的躯体拥入那个人的臂膀弯里,不再有灵魂的回还,永远永远。然而,她又是那样的害怕,害怕看到丁胜的那一双痴迷迷的眼,怕他再一次扑过来,怕闻到他身体里那一股子黄土与汗水相搅的男人气味。她怕失去少女最为宝贵的东西,她怕。然而,她却在左一下右一下地迷糊着,在泥沼地里死死挣扎着。她似乎变了,变得失去了自我。因为在惶惶之中,她没有了往日里的那一份灵光,常常会站不稳当,走不快当,像是得了大病,是心在生病。她的胸口发闷,闷得她透不过气。身体里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往外面涌,涌,要涌出来。她有了一种需要,一种迫切的需要。直到那一天的晚上,少女的禁区第一次被那个男人捅破的时候,是顷刻之间,她突然重新拥有了自我,拥有了一个全新的美好的自我。她发现,自己仍然是活脱脱的有灵光的精明能干的秀秀。
她懂了,这就是爱;她懂了,只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才能拥有这份爱。
如今,天雷击倒了她的杜梨树,是的,她是把一切罪过都归于天雷的。她几乎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她没有了她的世界,于是这世界也就不会再有她了。但是,在那杜梨树的脚下,她却孕育出了一钵小小的杜梨树。她的世界苏醒了。是的,当她的杜梨树遇难时,她想到了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他,就如同她这山里女人的心里,没有了那个美丽的填充物,她的心,一下子就变得空落落的。
她没有了精神的支柱,没有了可以遮阳,可以避雨,可以倚傍的大树,她就没有了那人世间的阳气,只剩下地狱里的阴气,她还活着干什么呢?就在这个时候,她得知,自己的身体里有了一条小小的生命,那条小小的生命开始在她的腹中蠕动的那一刻,她有了活下去的希望,活下去的勇气,活下去的力量,活出个名堂的心劲儿。
她变了,像是换了一付肝胆,神气十足地审视着属于自己的新的世界。她要做母亲了。她把最甜最酸的杏子、桃子、枣子吃了下去。那时的生产队,有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队上的果树,不许人们(从老人到娃娃)走近一步,只有在收获的季节,人们在采摘果实的时候,才可以张开口儿解一解馋。但是,对于双身子的女人,这一条禁令是管不得的。她们可以在任何一钵果树下滞留,随心所欲地采摘那些她们看中的果实,哪怕还是个青蛋蛋,哪怕是刚刚发红发黄,哪怕没有熟,哪怕正在熟透着,她们可以随便去吃,吃个够。因为,她们要做母亲了。母亲为山里人尊重,为山里人喜爱,为山里人关照,为山里人保护。她们将生下山里人的后代,生下那些延续山里人的香火,撑起山里人那方天穹的大树。山里人要红红火火过光景,就要用双手把母亲们托起,像托起日月星辰那样托起。秀秀像所有山里的母亲们那样的,赢得了山里人的那一份宠爱。在这宠爱下,她的身子一天天地沉重起来。她拖着那沉重的身子,在太阳底下劳作,任阳光穿透她的肌体,任小风嬉戏摩挲着她的脸颊,她的颈项以致她的身体,她的胎儿。她认真地咀嚼着妈妈为她做的饭食,尽管常常是吃下去了,就会有一股酸水往外冒,会全吐光的。她再去吃。难受得恨不得去死上几回,也还是要去吃。
她全然没有了自己,只为腹中的胎儿。她的小小的杜梨树需要养料,他在长哩,在母亲的腹中翻腾着,准备着走出母腹,走进这山窝窝里,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世界。她用母亲无私的襟怀和心血,在喂养这未出世的娃娃。
十月怀胎,就是母与子的血脉相通相融。母亲在用血肉之躯塑造着新的生命,完美着新的肉体。秀秀用她对丁胜那深深的思念,用她对幼子那博大的情怀来培育自己的小小的杜梨树。像所有的母亲一样,从她的身体里孕育着胎儿的那一刻起,她已经开始给予了这个娃娃细致入微的母爱,让娃娃吮吸她身体里的全部精华,她可以潦倒自己,却要造出精品。因此,山里的娃娃一落地就一岁了,这样记龄实诚啊。公家人把降生的娃娃从零岁算起,称为实足年龄;乡下人则从怀胎之日给娃娃记龄,公家人说这是虚龄。实际上,乡下人的年龄才是实打实的。
终于,在那春日将尽,夏日即来的芒种时分,秀秀的那一钵小小的杜梨树在狐皮沟后庄的土窑洞里呱呱坠地了。这个儿子像母亲一样黑,一样美。当他睁开眼睛时,秀秀从阵痛中刚刚苏醒,第一眼望过去,就与那大大的深褐色的眼睛相撞了。怎么就那么熟悉,那么迷人哩,秀秀一阵晕眩。一股欣喜的热泪夺眶而出。在那个女人的世界里,她有了一钵新的杜梨树,在占领她的世界,填充她的世界,装点她的世界,使她的人生有了新的奏鸣。
也许吧,秀秀本该去茶山监狱探望她的胜哥,告诉他,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她和儿子一起在等着他。可是她没有,她毕竟是最远只去过七十里外黑嘴镇的山里的女子。她没有文化,没有见过世面,而山里人对司法机关的恐惧,更使她不敢去想探监之事。在那个年代,山里人从县上公安局门口经过时,都会低下脑袋,不敢看那块刻着川坪县公安局几个大字的白白的木头牌子,如果有路可走,他们宁愿绕道而行,也绝不从那门口走哩。那里对于他们则是十八层地狱。只有犯了法的人,为公家人五花大绑逮了去的人,挂着牌子游街的人,偷人、抢人、杀人的那样一些人中之恶种才要进那个门子。干干净净的山里人从那门前过都畏惧三分。老实巴交的山里人要离那里远一些,再远一些。而检察院、法院,在山里人的心里则随着法律意识的淡漠而淡漠着。至于监狱,那则是与铁门、枷锁、手铐和脚镣融为一体的。谁家的亲人在那里,绞人的心哩。
秀秀每每想起她的丁胜在那黑森森的门里,她会出一身虚汗从梦中惊醒。她不敢去探望他,想都不曾想过要去探望他。她一个弱女子也找不到那监狱的大门。听说前庄有人去,听说李北也去呢,她动过心思。林昊念书回来过,到她家来,她问这见过大世面的小叔叔。林昊说:
“你不要去,你一个山里女子,再说,他为你蹲了大牢,你去了,他不见你怎么办?”秀秀并不知道,人们合计好了,丁胜是人家李北的人,她秀秀想去探监,也没有人愿意帮她,何况,她还不敢去呢。如果她想嫁茅缸,那是人人都帮哩。人心就是这么长的。
有一天的夜里,秀秀在梦中见到了她的胜哥,他头发胡子长长的,铺盖着他的头他的脸,只有一双褐色的眼睛疲乏地望着秀秀。
他手上戴着铐子,脚上戴着脚镣,像那电影里秀秀看到过的一幕。
她只看过一部电影《英雄儿女》,王芳的亲爸爸在监狱里,她一闭眼就能记起。有关监狱,她就是在那部电影里看到的。在黑森森的铁门里,她的胜哥虚弱地歪靠在铁门上。胜哥胜哥,秀秀喊不出声,对了,是她的心在喊哩。你走,你走,是你害了我,是你,滚开,滚开,你给我滚开!我不要再见到你,不要!丁胜的声音秀秀似乎没有听见,但是丁胜确实是在冲着他十分粗暴地呐喊着,就是喊的这么一些话。胜哥,胜哥呀,你听我说,听我对你说呀,说什么呢?说我给你生了儿子吗?还没有容她张口,两个彪形大汉将丁胜拖走。她的胜哥头碰在了地上,血流了出来。秀秀一身大汗尖叫着惊醒了。睡在身边的小儿子,那个只有两个月大,刚刚能对着她笑的小儿子吓哭了。她抱起了小家伙,用脸蛋亲他,用泪眼瞧着他。
对于秀秀和她的儿子,李北知道。她作为大队的妇女主任,后庄她常要去的。也许,很多女人的心胸是不能盛下海的,她们的爱总是自私的,容不得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