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 第6部分

“我也是啊！”

“克己怎么这么说呢？”

“嗯……”

他们三人难得一见的热闹气氛把一如往常睡在房间一角的缭吵醒了，他发出微微的声音，觉得刺眼似的用一只手遮住眼睛四周，慢慢地支起身体。

“发生什么事了？”

“啊，把你吵醒了？对不起。”

“把他叫醒才好啊！好歹莲见也是美术社的一员啊！”

由美子咚咚咚地跑过去，用力拉起缭的手，把睡眼惺忪的缭拉起来。

“克己得到学生画展的特选奖耶！很厉害对不对？那可是全国第一呀！”

“啊……”

缭一边眨着惺忪的眼睛，一边轻轻地微笑着。

“学生画展的结果出来了？……克己，你真是不简单啊！”

“我的成绩算是多年来累积经验的结果。我觉得厉害的倒是木城。”

“木城……？”

缭的视线攸地滑向弘之。高木跟着说道。

“很少有人画日本画的第一个作品就入选的。我觉得那幅画确实画得不错，只是没想到竟然获得这么高的评价。”

“啊……入选……？”

缭原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绽开了笑容。他把带有亮丽光泽的头发从额头上拢起，以眯起眼睛的独特表情看着弘之。

“真的……？”

缭深邃的眼眸传达了比语言更多的意念。

“果然照你说的应验了……”

“可以继续画了……”

“……真亏了你这样拼命画……”

许许多多的温柔话语流进了心头。弘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对着脸带笑意的缭点点头。

“谢谢你。”

“当模特儿真好。”

由美子笑着插嘴说。

“莲见，跟他要了模特儿的钟点费了吗？”

“啊……这个……”

“当然用不着索取现金，不过你可以要些什么东西啊！”

“可是……我只是睡觉而已啊……”

题为〈午睡之梦〉的那幅画以柔和的白色调画出，是一幅运用日本画独特柔和感的素材所画出来的温雅作品。对一向大量使用原色来画抽象画的弘之来说，这幅画可以说是一个新境界。

“……可是，你这样会让我很过意不去。”

弘之笔直地看着缭说道。

“什么都可以，我会尽可能做到。”

缭很感困扰似地低下头想了一会儿。

“啊……那么……”

他轻轻地抬起头，指尖抵在嘴巴。

“请把你的画送给我。”

“啊……？”

弘之为这出乎意料之外的话而瞪大了眼睛。

“你的画……那幅作品对你很重要，所以另当别论，不过，其他的画……小幅的画也可以，请送我一幅你的画。”

淡淡的秋阳在他那干爽的头发上弹跳着。

“要说当人体模特儿的钟点费……我觉得拿你的画应该是最合适的。而且，我原本就喜欢你的画……”

“既然如此，我把那幅画送给你。”

弘之出于反射地说道。

“因为我觉得那幅画应该属于你的才对。那幅画……是莲见学长的。因为有莲见学长……我才能画出那幅画……”

”

我跟校长争取了好多次，希望他把那幅画还给我。“弘之很不满的说道。

“可是，每次一问，他就把高木学长拉出来，说高木学长把三幅入选的作品都留在学校……”

“那真是抱歉了。”

高木沉稳地笑了。

“就因为这样，木城到现在都还没办法把模特儿的钟点费交给缭。”

“就是说嘛！唉……我想拿回那幅画的理由不只是这一个……”

“对了，说到模特儿……”

弘之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由美子便插了进来说道。

“你看过了吗？莲见的那个……”

她把身体从坐着的椅子上往前探，用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抓住裙子的一角。

“毕业的时候，他对于自己未来的计划三缄其口，我才觉得奇怪呢！他只说要帮叔叔的忙，也看不出他想考哪所大学的样子。可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工作……”

弘之无言地点点头。

＇Ryo＇据说，事实上是在去年秋天，这个名称成了莲见缭的另一个名字。

“我并无意隐瞒………”

毕业典礼的第二天，被张贴在百货大楼整面墙上的海报和电车中的吊环、杂志广告，一口气推出了流行品牌『BLUE』的新代言模特儿。这个模特儿有着清爽的容貌和修长的肢体、温柔而自然的表情………。顷刻之间，RYO就成了众人谈论的热门模特儿，而『BLUE』也一口气爬升到最受欢迎品牌的地位。

“我只不过是原定模特儿的替角而已。叔叔担任那个品牌的促销广告工作………我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缭是在弘之抱着他从来没有买过的流行杂志回家后的当天晚上打电话来的。

“上面说你是代替春夏的模特儿………拍摄工作是什么时候的事？”

弘之边翻着杂志，边和缭讲电话。大概是为了配合品牌名称吧？只见缭身处各种深浅的蓝当中。在迷离的蓝色渐层色彩中，他只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棉裤凝立着，微抬的脸上却有一双低垂的眼睛，展现出温柔微眠的表情。这和弘之的画几乎是在同样的概念下制作出来的。

“大概是……去年的夏天吧？一般说来，季节性的东西都在一年前就决定好了，否则当季的东西就要到反方向的南半球去拍摄了。我接的是在摄影棚里的内拍摄和展示秀，所以工作时间大约是在去年的初夏到秋季之间。”

或许做的是他不习惯的工作吧？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老实说，我从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再说，我也打算万一展示秀失败的话，模特儿的工作就到此告一段落。”

“没想到相当成功，对不对？”

缭回给弘之的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因为目前我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更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所以这一阵子会先帮亲戚做点事。”

“说来说去，木城的审美眼光还是相当高的。”

高木沉稳地说。

“看到那张海报时，我就有很深刻的感想。我应该是最接近他的人，可是却从没想过拿他当素材。我一点都没有发现缭有那么漂亮的表情和身体线条。”

“说的也是。我一直只把他当成一只爱睡的猫。”

由美子笑着回答。

“刚看到弘之的画时，顶多只觉得『噢，他是这样子的啊？』，甚至还觉得太过美化缭了。可是，看到那张海报后，我总算了解了。莲见真是一个美男子啊！”

弘之耸耸肩，从放在旁边的文件夹当中拿出画在图画纸上的草图。

“我………无意画象海报上那样的莲见学长。他平常那种沉睡的模样………原原本本的他才是我想画的人。如果说我的画让人联想起海报的话，那是我太做作了………是我能力不足………。”

已经只剩下主线的草图以远近对照的方式，清楚地描绘出从视线良好的窗口可以看到的柔和山岳棱线，和微微摇曳的常绿树枝。弘之一边慎重地按照比例将这幅草图放大到画板的大小，一边说道。

“所以………我想，我必须正式地学画日本画了。”

“啊………”

原本看着弘之画画的高木闻言不由得抬起了头。

“这么说来………你要考美大了？”

“是有这个打算。姑且不论能不能录取，反正我想专攻日本画。”

“嗯………”

高木那隐藏在眼镜后方的眼睛攸地眯成了一条缝。

“我觉得啊，从某些意义来看，你跟缭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

“啊？”

弘之满脸狐疑地皱起眉头看着高木。

“什么意思？”

“嗯………若要做个比喻的话，感觉上就象………轻漂在河流上的树叶和坚硬凸刺的树枝………”

高木沉稳地微笑着。

“此事与好坏无关，只是人的生活方式各有不同。看你们两人这个样子就觉得很有趣。因为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交集。”

“好像没有交集？”

“没错。你们应该是走在完全不同道路上的两个人，可是一转眼却又发现你们肩并着肩走在一起………你们两人给人的感觉就象这样。”

越听越是搞不懂了。弘之歪着头，不解地看着自信满满地分析的高木。

“听起来………好像有预言的味道。”

“不是预言，是事实。”

高木站起来，很乾脆地说。

“木城，我倒很羡慕你哪！你大概从来没有迷惘或停下脚步过吧？”

“嗯………”

“克己？”

由美子用手触了触高木的手臂。他只是嘴角带着笑意回应她，然后吐了一口气。

“由美子，我们走吧。我们还会来看你的。”

“嗯，好啊………”

高木就这样丢下深带含意的态度和话语，静静地离开了美术室。

十号的小风景画大约十天左右就完成了，他请律子帮他找一个适合的画框，把画框进去之后，圣陵高中的美术教室于焉展现眼前。

“………是春天吧？”

缭接过画，很高兴地喃喃说道。

“有种………一看就想睡觉的感觉。”

春天也快接近尾声了，季节从落花时节慢慢变成了绿意盎然………四处充满了这种暧昧不明的空气，连天空的色彩也一样。脚底下花瓣遍落，几乎让人看不到地面，而渐渐远去的春天似乎留连忘返，仍然将风熏得香甜。

弘之表示，他打算画来送给缭当人体模特儿谢礼的画已经完成了，希望交给缭。缭回答他。

“既然如此，那我去拿好了。只要选你家附近碰面就可以了。”

于是，弘之选定的地点就在他家附近的自然公园。父亲久嗣经常拿这里当绘画的主题，而弘之自己也常带爱犬来散步，同时也是他练习素描的地方。弘之坐在仍有些许花朵残留的八重樱树下的长椅上，把抱在怀里的画框给了缭。

“真漂亮………好棒………”

缭一边将头发拢起，一边笑着，他看起来好像比高中时代瘦了一些。由于他把黝黑得发亮的头发染成了深栗色，看起来更添一股文雅的气质。

“对不起………”

“为什么？”

缭一边慎重地用泡绵将画框重新包起来，一边抬头问道。他那仿佛嫌刺眼似的眯起明显的双眼皮的习惯依然没变。

“因为………原本是想把那幅画送给你的………”

“那幅画？………你是说『午睡之梦』？”

把画用漂亮的四角巾包好后，缭小心翼翼地放在膝盖上。

“可是………你不是把那幅画捐给学校了吗？”

“又不是我想捐的。只不过因为高木学长把他的画捐了出去，所以校长也想比照办理。那幅画是我的，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把它要回来。可是………在要回来之前，如果不对你表示一点谢意的话也说不过去………”

弘之把两手交握在颈后，用力地伸展着身体。

“我觉得光是这份礼并不够。不过，就姑且先送你这个当押金吧！”

“当谢礼的押金？”

缭吃吃地笑着，把脸往上一抬。一股柔和的香味从他那光滑的发丝飘散。已经接近黄昏的公园里几乎看不到其他人了。

“不过，我真的很高兴你送我这幅画。这是………学校美术教室的窗口吧？”

弘之无言地点点头。缭歪着头，轻轻用指尖在画上抚摸着。

“学校里我最喜欢那个地方。感觉非常的安适………是一个让人心情开朗的地方。那里的风的颜色………还有风的香味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莲见学长………”

“………谢谢你。”

黄昏鲜艳的光线将缭漂亮的侧脸清晰地凸显了出来。突然间风停了，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只有仿佛偶尔想起而飘落的花瓣翻动着回归静谧的空气。

“那个………”

“嗯………？”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阵电子声响在两人的沉默中响起。

“啊………”

缭反射似地颤动着身体，颇觉无趣似地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是我的。”

缭把手探进夹克的内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呼叫器。

“………是叔叔要我带着的。他现在大概已经到了前面的路上了。”

“你说已经到了………难不成他要来接你？”

缭点点头。

“待会儿我们要去讨论下一个工作的事情。听说是和目前正在进行的产品有关的品牌展示秀。虽然是女性品牌，不过听说想增加点彩度什么的，我也听不懂。”

他淡淡地说道，耸了耸肩。

“那么………再联络了。”

缭静静地站起来。温柔的温度攸地中断了。原本停息的风哗地吹动他的头发。他………走了。

“………！”

那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

“木城………”

弘之伸手抱住了缭。他从后面把脸埋进缭亮丽的发间，紧紧地抱住他那修长的身体。

“………弘之。”

缭那冰冷的手指头触到了环在他胸前的手。那轻触在脸颊上头发的香味………仿佛是一个只要稍微一抽身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幻影。

“………对不起。”

弘之紧紧地闭着眼睛，抱着缭的手更加用力。

他不想看到快速地换上夜色的天空。也不想去感受不管人们感觉而无情流逝的时间。

“对不起………我………那幅画………『午睡之梦』不能给你。”

弘之就着抱住缭的姿势，在他耳边低语。

“就那幅画………就那幅画不能………”

缭那温柔的手包住了弘之不停颤动的手，轻轻地将它握住。

“那幅画是你的。”

他的声音好沉着。

“我想，放在你身边是最好的选择。”

弘之好像小孩子一样地摇着头。他把脸埋进缭光滑的颈部，发出痛苦的叹息声。

“我………老是一味地从你身上索求东西。………却什么东西………都没有回馈给你………”

“没有这回事。”

缭的语气沉稳而温柔，让弘之想起了第一次兴起想画他的那个春天的日子。

“你为我留下了连我自己都无法掌握的一面。为我留下了早就不知去向的那个我。”

弘之的手攸地没了力气。

“我………可以放心地随波逐流了。就算我忘了我自己，在你心中，一定会有一个真正的我。”

缭就着仍被弘之抱着的姿势转过身来。

“………可是，如果你还是无法释怀的话………”

他那深色的瞳孔凝视着弘之。

“那就请你………把你的未来………只属于我的你的未来交给我。”

“我的………未来………？”

缭点点头。

“再小的都可以，就算只是素描也无所谓。请你每一年送我一幅你的画。至于送到什么时候………只要到你能释怀的那一天就可以了。一年一幅………请特地为我而画。”

那是一种………契约。一个他们两人之间比什么都坚定的契约。

“………我一定会的。”

弘之点点头，缭露出了微笑。

那个春天里的日子……所有的思绪都回到那个温柔得让人难过、象梦幻一般的瞬间。

“谢谢你。”

飘散着柔和的绿草香，温热的气息轻触着脸颊。感谢的话就落在弘之的嘴唇上。

“嗯………”

短短的一瞬间………一个突如其来的亲吻，快得连闭上眼睛的时间都没有。

“莲见学长………”

当弘之猛然惊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背转过身走了。

“莲见学长………”

缭回过头，似觉刺眼地眯起了眼睛。

“约定………”

“啊？”

“这是约定………我们已经约定好了。”

弘之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请绝对不要忘了我。请不要忘了为你………只为你作画的我。不管你怎么改变………请千万不要忘了我。”

“不会的………”

他用一只手轻拂纷纷飘落的花瓣，脸上带着微笑。

“我绝对不会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