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时候，眼角还带着一滴泪。
这一滴眼泪，他自己都分不清楚到底是睡着时流下的还是醒来的那一瞬间流下的。然后方楠才意识到自己在公园的长椅上睡着了。
他急忙去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随身用品，发现手提和钱包都还在，这才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公园是大庭广众之下，又或许是因为他睡着的时候本能地抱紧了背包和电脑，总之这时候他的随身物品看上去还是安然无恙的样子。
然后方楠检查了一下笔记本里面的记录，主要是他睡着之前写出来的那些旋律，开始重新工作起来。
结果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有个身影站在他的面前，方楠抬头望去，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加洛。对方不知道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正对着他一脸不善。
方楠顿时一愣。
加洛开口就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怎么回事？出来一整天连手机也不开？”
方楠拿出手机一看，发现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自动关机了。他顿时有点气弱，说道：“对不起，我没发现它关机了。”
方楠本以为加洛会发火，结果加洛瞪了他半晌，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有些语气生硬地表示：“回去吧。”
方楠倒是愣了一下。
不过他还是比较听话地把东西装好，站了起来。
然后加洛看了他一眼，突然伸手脱下了自己的外套要给方楠披上。
方楠被他的行为惊了一下，却是伸手拦住了他，问道：“这是要干什么？”
加洛说道：“天气有点冷了，你身体不好，还是穿暖和一点比较好。”
方楠停顿了一下，才开口说道：“……我身体很好，而且现在也不是很冷。你自己穿着就好。”
加洛说道：“……我刚才为了找你跑来跑去跑了好些地方，连汗都跑出来了。”他伸手轻轻握了一下方楠的手背，果然手心都是潮湿的汗意。
方楠犹豫数秒，最后还是披上了加洛的外套。
等到回到家里，方楠急于去修改之前写下的零碎段落，进门之后这样对加洛交代了一声，就没有再和他说更多闲话，直接进了书房。
进了书房之后，他抚平了复杂到连自己都无法纾解的接续，集中精神就开始作曲。
这样一对着电脑就是一夜。
或许是因为白天在公园的长椅上睡了太久的关系，方楠的精神一直挺好，所以等到有几分困意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黎明时分。一夜的时候，他就已经完成了一首曲子，甚至连歌词也已经配好。
这首歌曲叫做《昭阳公主》。
虽然歌名很古代气息，但事实上歌曲本身却是一首节奏非常有力的快歌，只是中间夹杂了一部分舒缓的旋律。
——盛装华服当做领土/高跟鞋是武器/我是我世界的公主/朝朝暮暮/年华不辜负……你是什么人/想要闯入我的城/注视我的眼神/假装深情却不够真诚……要你对我颠倒魂神/要你对我俯首称臣/只是一个亲吻/不能说你爱得深……
——要你对我颠倒魂神/要你对我俯首称臣……
反复重复两次高潮之后，这里就要转成柔和的抒情调子，用来表现的是第二层的情绪转换，同时也是女主角内心的真实展现……
比起前面那激昂与高傲的口吻，这里就要转换成非常轻柔和婉转的调子。
——＇拥抱或者亲吻/挡在你胸前的风/花言巧语的应承/不能证明你爱得深/拥抱或者亲吻/都还不足够充分/要怎样才能保证/你爱我是一种真诚＇
——要你对我颠倒魂神/要你对我俯首称臣/只是一个亲吻/不能说你爱得深……
方楠躺下的时候，心里还想着怎么修改歌词，不过却已经基本给歌曲定了案。
其实这首歌，讲的是他，是胡梦涵，还有许多其他对于爱情抱着疑问和恐惧的年轻男女的真心话。
——要你对我颠倒魂神，要你对我俯首称臣。
因为除此之外，不能分辨爱情是不是足够真。
第27章
或许是因为熬了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方楠就觉得心跳特别不规律，当时就有点担忧，心想以后还是不能熬夜了。
之后就是《我曾》的首映了。
《我曾》的官方首映仪式是在C市举行，方楠不方便特意跑一趟。反正他也不是演员或者导演或者这种重量级的门面人物，索性也就不费这个功夫了。
《我曾》的首映，方楠是在自己家附近的一家电影院看的。陪他一起看的人只有加洛。
虽然方楠带着加洛一起回来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孤单寂寞，但是却不得不承认，做有些事的时候，身边如果有个人陪是真的不太一样。
他是个特别怕寂寞，又偏偏习惯了寂寞的人。因为在曾经与人的交往之中受过伤，所以就变得特别小心翼翼，轻易不再和人交心。
可是即便如此，只是普通朋友一样的陪伴，也依旧让人觉得温暖和舒心许多，不再那么孤零零地没有着落。
加洛之前跟着方楠也看了不少次的拍摄现场，但是面对大屏幕的时候，他感受的氛围又完全不同。
作为一个从小生活在西方国家的华裔，加洛即使因为家庭教育的关系能够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但是本质上他却并没有感受过属于CN人的文化氛围。
所以哪怕说着中文，读着中文书，但是加洛的灵魂本质是西式的。很多时候他并不了解属于CN人的那种由几千年的内敛文明所积蓄和打磨下来的含蓄和忍耐，不能理解有时候有些人为什么要忍耐痛苦，为什么要压抑欲望，为什么只是喜欢一个人就要彼此步步试探如同跳舞。
文化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仿佛一个幽灵一般依附于一块土地之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也许无法看清它，无法触摸它，却又总能时时刻刻地感受到它。到最后，不自觉中它就渗入到了血液之中，铭刻在骨骼之上，令你一生都受益于它，同时也被它所牵绊。
而电影是这样一样特别的艺术，它能够以画面和声音把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灌输入你的灵魂之中。它使文化幻化成一幅拥有影像的画，一段能看见行迹的旅程，让你亲眼看到它在每一个人身上映现出的色彩和形态。
加洛看过剧本，也看过拍摄现场。如果纯粹只是从那样一段故事里面，他其实并不能感受到太多。无论是拍摄现场那零碎的场景，还是剧本上欲语还休的台词，都不能让他完整地了解到这故事所想要传达的含义。
但是当这个故事通过大屏幕被詹青和刘雯所演绎，被谢执生编织完成，他却仿佛看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景色，而且迅速沉浸了下去。
这是由画面，音乐和表演共同构成的奇迹。
通过这样的影像，即使不理解背后所蕴含的那种文化氛围，加洛也慢慢可以找到角色们行动的脉络，进而发现他们行为的原因和遵守的规则。故事慢慢在他脑中形成了一个有理有据，有情有意的轮廓，而这样的轮廓使他对电影的印象从无序变成有序，从压抑混乱变成了一种独具东方风情的美丽。
在荧屏上，男主角和女主角的人格是美的。而人格之美，爱情之美，即使跨越国界也总归是能被人所欣赏。
而在这样跨越文化的体验中，源自于爱与情感的努力与付出总是比源自于规则和道德的努力与付出更能让人理解，因为爱此世皆同，而规则与道德却会随着时间和地域的变化而改变形态。
加洛和方楠静默地看着电影。《我曾》这部片子，或许是因为秉持了谢执生平日执导多了商业片的风格，虽然文艺因素十足，节奏却并不缓慢。在方楠所看到的所有文艺片当中，SN的文艺片节奏普遍比东大陆这边的文艺片节奏更快。但是即使与SN那些文艺与商业并重的影片相比，《我曾》的节奏依旧还是属于比较快的。
故事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被讲述了出来。
谢执生用二十分钟讲述了一段爱情故事，然后用后面八十分钟将其升华，以偏执，轻慢，侥幸……这些人性中的阴暗之处。
电影放映过半的时候，影院中还时有交谈之声，甚至当大雨磅礴之日，刘雯流着泪带着那张诊疗单在家中想要见到詹青时，影院之中还响起了几声争议。
这段是以天色的变化和刘雯姿态的改变来表现时间的流逝的。刘雯把一个等待丈夫回家的女人的情绪表现得入木三分，就连眼神，也从一开始的焦急，悲伤，迟疑变成绝望，认命，神经质。
所以虽然没有台词，但是如果仔细观看，观众却可以从她神态的转变发现她内心复杂的心理变化。
方楠默默地想，虽然与SN不同，但是刘雯不愧为国内首屈一指的演技派女演员。
当詹青好不容易逃出了一群地头蛇的挟制，回到家中寻找刘雯，准备接受她的责备和怒气时，最后找到的却是如暴风雨扫过的房间和一封留书。
留书之中刘雯丝毫不曾提起自己的病，而那段念白却已经让荧屏前的观众激起了并不美妙的预感。
而之后刘雯没有再出现，只有她姐姐出面来代表她跟詹青说出诀别的话，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
电影院中顿时一片骚动——你说电影放了大半你告诉我女主角要死了，这不是玩我们吗？这部电影不是宣称是爱情片吗？
可是即使如此，故事也依旧在继续进行下去。
平心而论，詹青在电影中扮演的这个角色还是很讨喜的。他本来相貌俊俏，剧组的化妆师又拼命把他的模样往俊美年轻上化。加上男主角本身对女主角一心一意，又温柔小意，嘴甜宠溺，把女主角当做女神一样看待……所以即使他的形象其实并不完美，很多时候过于轻佻莽撞，还是很难引起女性观众的厌恶。
这种情况下，虽然注定了会是悲剧，但是所有人还是忍不住看了下去，想要知道后面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料当剧情继续下去之后，詹青却始终没有机会得知女主角的病情和真正的状况。
相反，他一直以为女主角是因为失望而离开了他，所以最后在寻找女主角许久都没能见到她的情况下，终于依照女主姐姐的劝告离开了原本居住的城市，和一些狐朋狗友中断了联系，并且重新开始了新的工作和生活。
他毫不挑剔工作和生活品质，一心一意只想出人头地。詹青的人物设定就是胆气大，敢冒险，能吃苦，却也有些急功近利的角色，而这种情况下，他仍旧保持了这样的性情，但是也有一些不一样了。
詹青做最劳累的伙计，冒其他人都不敢冒的险，偶尔也会走一走规则的边缘，打一下擦边球，却每每在要深入之前，悬崖勒马。
走南闯北，颠沛流离时，唯一风雨敲打不动的，就是他总是会十分稳定地给刘雯的家人打电话，报告行程和他此时的境遇——在他心里，他自然认为这些事情都会通过对方的口，传达到他爱人的耳中。
刘雯便会知道他还爱着她，还在为了她而努力。
而每当打了擦边球的时候，詹青就会有几分心虚，即使最后悬崖勒马，在给刘雯姐姐打电话时也会做出局促的小动作。
夏日的深夜，他一个人蜷缩在炎热的货车车舱之中，燥热得无法入睡。这样的时候，詹青就会拿出两人一起时候的照片，看着刘雯的脸傻笑，然后亲吻一下她的脸颊，带着笑容沉入梦境。
这是詹青的小浪漫和小甜蜜——他依旧还对两人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但是在荧屏前面，在方楠的座位旁边，却已经有年轻女孩哭泣出声。
接下来的故事，如果撇除感情的部分，其实还是蛮励志的。詹青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地开始积累资本，生意越做越大。他始终坚持数年如一日地给刘雯的父母和姐姐打电话，告诉他们自己的近况。詹青不在乎他们的冷待，只在乎刘雯是否能时时知道自己的努力，而这个过程却慢慢地感化了两位老人。
到公司上市的那一天，詹青试探性地询问刘雯的姐姐是否能让两人见面，而对方沉默许久，终于答应。
詹青见到了刘雯的坟墓，和她最后的遗书。
多年的欺骗，造就了他最后的回头是岸。高大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电影院中也是一片哭哭啼啼的场景，但是方楠和加洛都没有哭。
加洛感叹了一声：“美丽又残忍的爱情童话。”
谁说不是？
《我曾》其实很难说清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但是无论如何，谢执生算是说了一个动听的爱情故事。
或者，也不仅仅只是爱情，而是更广义的爱的故事。
首映完全结束之后剧组的群里讨论热烈，方楠便也发表了一下自己在电影院观看时候周围观众的反应——总体来说谢导判断形势不错，票房和口碑应该不会太糟。
虽然身为知名导演，但是谢执生本人每次新电影上映时多少还是会有点忐忑不安，毕竟当局者迷。
花费几个月大半年时间拍摄和剪辑一部电影，而电影完成之后大部分工作人员其实往往反而很难分别出电影的好坏，因为带了太多主观意识。
之后首映日票房出来，数字直逼五千万大关。（注1）这个票房在国内新式院线越建越多的今天，倒是说不上什么惊人，但是作为一部投资额度偏小的爱情文艺片，成果仍旧是十分喜人的。
次日各大媒体影评发布，也是夸赞居多，批评为少，各大网站的评分主要都分布在八点二到九点三这个区间，算是相当高的评价。
虽然因为半悲剧的剧情让不少人止步于电影院外，但是却有更多人因为口传耳闻的优秀评价而走近了电影院，观看了这部“爱情文艺片”。
之后几天，《我曾》的票房一直处于稳步上升之中，虽然没见井喷式的爆发，但是好评如潮，票房的增长也十分稳定。
直到电影上映的第三周。
到第三周为止，《我曾》的票房基本上已经稳定了下来，偶尔有所反复，但是整体已经呈现回落状态。如果没有意外发生，这差不多就会是最高点了。
不过就连剧组也没有想到，在接下来的这几日，情况还会有出人意料的反转。
《我曾》上映之后第三周的周六，G省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国的大案。这件案子是由一起民间借贷的高利纠纷引起的，只是随后就演变成了刑事案件。
一直以来，南方几个富裕省市里各种民间借贷就十分猖狂。名义上他们叫做投资公司，其实就是高利息的放贷公司。
而这种放贷公司在工商业发达的南方一带十分盛行，主要就是因为这一代的私人企业多，这些私企老板见惯了财富流通，所以对于发家致富充满了想法和欲望。他们有着资本家天生的才能和秉性，胆量足，敢冒险，导致了借贷公司在这一块儿有着非常充裕的生存余地。
在经济繁荣的时候，这种借贷都是有来有往的。哪怕利息高昂，但是企业家和商人们总有办法使用这些债务制造出更多利润。但是当经济进入瓶颈期的时候，这种风险性过大的借贷行为就开始出现各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