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这般说,但她明白,定不会只是“小事”。父亲是怎样一个人她难道还不了解么,今日那般的热心客气,甚至连母亲都僵着一张脸同她说了句佯装关心的话,她怎会猜不到背后的用意。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她觉得心里很沉。就仿佛,他对她的那些好都变成了沉甸甸的巨石,装满了她心口。
可是他明白她的敏感。抚上她有些绷得直的背,他语气很温和:“如蕴,莫要一个人胡思乱想。早就同你说过,你是我求娶来的,与旁的那些乱七八糟毫无关系。”她当然不信,低低道:“父亲早跟我说得一清二楚,因此你不用安慰我了……二少,我只觉欠你太多。”
他倏地停下脚步,将她的肩膀扳过来面向自己。脸上带着暖融融的笑,他说:“虽然我从不这样觉得,但既然你说欠我太多,那便好好还吧!”
她怔了一怔,片刻后才问:“如何好好还?”
他说:“知我,陪我,伴我……爱我。”
当最后那两个字从他舌尖滚落的时候,她睁大双眼霍地望着他。她的指尖微凉,而他的掌心有力而滚烫。
他目光温暖如水,再次开口说:“如蕴,我是认真的,我喜欢你。”
她一下子僵住,朱唇启了好几次,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就在他的神色慢慢要转冷的时候,她终于说:“二少,你,你是一个好丈夫。”
应承或是拒绝,她偏生说不出个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晚了,抱歉~
☆、【十 细雨鸣春沼】
【十·细雨鸣春沼】
过完新年后不久,他们便回了上海。
到底是新年伊始,百货公司的事务自然繁忙得很。如蕴渐渐地也忙了许多,平日里除了时常拉着卿悦一块儿说话、散心外,对“善幼堂”里头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愈发的上心起来。
没多久,顾妤缦合计着要举办一次新的慈善酒会。如蕴听后心下一动,主动问她自己可否协助一同准备。顾妤缦当然欣喜,点头直道:“有你帮手,那敢情好。”
只是如蕴从未同旁人说过,她之所以这般让自己忙碌,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便是邱霖江那次跟她说的那番话。他希望她能知他、陪他、伴他,这些她都觉得理所当然。然而当他说出最后那“爱我”两个字时,如蕴僵住了。
这些天来,他待她体贴依旧。她努力地想让自己不泄露心底的情绪,但太过纷乱的脑子让她在面对他时,还是有些掩不住的僵硬和闪躲。他说的话令她意外,更令她因为措手不及而茫然惊惶。
爱他,她从未想过这样一件事。
她敬重他,信赖他,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丈夫,然而她从未预料到,有一天他希望她能够爱他。她甚至有些惶惑,到底怎样才是爱?
曾经,她心里住着沈清赐,她以为那便是爱了。然而现今的她在看过越来越多的人和事、甚至在被沈清赐狠狠伤过之后竟能如此快地投入到新的生活时,她真的惶惑了。
她的惶惑,他怎会察觉不到。起初,他装作若无其事,但当时日渐渐增多时,他终是忍不下去了。
这天清晨,如蕴起得鲜少的竟比邱霖江还要早。她正坐在餐桌边喝着一杯热牛奶,听得他问:“这么早,今日是有何事?”她切了一小块荷包蛋,一边搁下银制刀子,一边说:“妤缦姐正在筹备一场酒会,我自是要早些过去帮忙的。”
他并无异议,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用完了早膳。换好衣服,如蕴刻意比平时稍稍慢了一些,只盼他能先一步出门。心里的祈盼不曾成真,她终究还是要面对一同出门的邱霖江。
“你们约在哪里?走吧,让不言先送你。”他说,打开车门等着她。她迟疑了片刻,而后浅促地笑着摆手道:“不用了,还早,我走过去便是。”他挑眉,又说:“既有车,何用你走过去?”
他说着,往前动了一动。其实他本是换个姿势而已,却料她以为他是要上前来拉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猛退了一大步。
四下静无声息。
他沉着面,脸色极为难看。而她也僵住了,半是为自己太过明显的动作,半是为他的面色。半晌,他扭过头,语气很淡的说:“若是你果真中意走路,那就走吧!”
他一低头便坐进车里,“砰”一声用力关上车门,对着不言沉声道:“开车。”
她站在原地,望着那已然绝尘而去的凯迪拉克,忽然一下子哪里都不想去了。低着头,她沿着路边慢慢地走,心里的感受说不清也道不明。好比,她以为自己不喜欢吃甜食,然而在尝过咸食后,发现自己却也不喜咸食,于是一下子迷惘了。
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走着,突然有一阵熟悉的汽车鸣笛声在她身后响起。她茫然地回过头,恰恰看见一辆凯迪拉克倏地急刹车。尖锐的刹车声后,一道似乎隐含怒气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来:“上车。”
她犹在发愣,他已然有些不耐地说了第二遍:“我说,上车!”
如蕴坐进来,却发现车子往相反的方向驶去。她扭头,迎着他的锐利问:“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他只说了两个字:“公司。”如蕴心下一惊,诧异道:“公司?不行,我答应了妤缦姐……”
“你答应了岳父,答应了杨淑怡答应了沈清赐,但就是不能答应我任何,是么?”邱霖江的语气说得仿佛很淡很轻,然而听来,无形之中却是全然的咄咄逼人与威慑。望着他深沉的眼睛,她终究沉默了。
这自然不是如蕴第一次来虹安百货公司,却是头一回一直走到顶楼的办公室。
作为全上海数一数二的百货公司之一,邱志宏和邱霖江当然是花费了一大番心思。汰石子饰面的外墙,舶来大窗户的橱窗,圆柱与贴壁方柱墩的装饰更是让百货公司看来颇具西洋特色。
只是,此时的如蕴根本不会有心思来欣赏百货公司的美轮美奂。她跟着邱霖江步进办公室,看着他不由分说地关上门,终于再次开口:“二少,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犀利,仿佛张开所有的爪只为牢牢地将她擒住。良久,他张口,声音里是强压怫然的疏冷:“我能做什么?你我之间,素来不都是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而我只能跟在后头转么!”
她知他是气恼她的僵硬与躲避,可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因着是刚过新年,外头似乎还有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她顿了一会儿,在鞭炮声减弱的时候说:“你……莫要曲解我的意思。”
“我曲解?好,”他似是怒极反笑,“那你倒告诉我,你究竟是何种意思?从那天傍晚之后你便是这副样子,我还能曲解成哪般?”不等她说话,他接着说下去,声声扯着她的心弦。“现在我终于明白,赵大小姐,横竖是我自个儿冒犯了。”
“二少!”
她唤了他一声,他不曾理会。邱霖江闭上眼,再睁开,深深地望着如蕴,说:“赵如蕴,是我高估了我自己,也低估了你。往后,我再不会向你提那些令你为难的话了。”顿了一顿,“让不言送你去顾小姐那儿吧。”
他说完便转过身,全然一副送客的模样。然而现下,着恼的人却变成了赵如蕴。
“邱霖江!”她大声地喊了他一声,一把拽住他的手臂不松开。“你将我带来这里,就是要同我说这一通莫名其妙的话么!”
他不作声,少顷后低低道:“抱歉。”但是,她要的哪里是他这言不由衷的一句抱歉。有些恼了,她禁不住紧紧皱眉:“你怎的突然这样不讲理来!”
他面色有些发白,似是带着一股怆然,他也不回头看她,只道:“我一直都这样不讲理,你竟是现在才知晓。”她仍欲说话,他却已然抬步走到办公室的门口,霍地开门唤道:“不言!不言你过来,送少奶奶去顾小姐那儿!”
居然被他这样不留情面地下了逐客令,如蕴终是生气了。用力地瞪他一眼,她跟着不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她不知,在办公室里的他根本不曾抬头。不是不愿,而是不敢。内心深处仿佛有一道声音,恐惧得叫他根本不敢去看她的背影。他怕,从此往后映在眼里的只会是她的背影。疲倦地闭上眼,远处稀落的鞭炮声依旧不绝,时而静谧,时而“砰砰”地响彻天空。就像他的心跳,每一下,都这般毫无规律,而又隐隐作痛。
冷战虽是难熬,但慈善酒会并不会因此停滞。如蕴跟在顾妤缦后面忙忙碌碌,学到了不少东西。然而在忙碌的罅隙,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邱霖江。想起那天在百货公司顶楼的办公室,他绷直的嘴角线条,他疏冷的语气,他散发出来的不愿接近的气息。
酒会举办得很成功,大抵因为自己真切地参与了,看着笑容极灿烂的顾妤缦,穿梭其中的如蕴亦心有戚戚焉。在油然的满足感之余,她望着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剩下的却是深深的怅然与犹疑未定。
顾妤缦瞅了一眼如蕴以及正站在曹永鸣身边面无表情的邱霖江,端起酒杯便拉着如蕴走过去。“两个大男人,怎的有这样多的话要说?”曹永鸣哈哈大笑,握住她的手,问:“夫人可是不甘受冷落?”
顾妤缦斜睨了他一眼,道:“似如蕴这般嫁了之后才能被唤作‘夫人’,你这孤老头子凑什么热闹!”她拉起曹永鸣的胳膊,又嗔道:“老头子,咱们去那边,就别给人家小两口添堵了!”
两人却是静默无语。这么略微尴尬地站了一会儿,邱霖江似是要举步离开,如蕴其实也没有细想好,只是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他疏淡的眸子掠过来,不发一言。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情急之下,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她不假思索便说了出来:“早前你曾说过,得空了带我去海边度假……那么现在,你得空了吗?”
他瞳孔蓦地放大,像是不曾料到她会说这番话。即使是如蕴自己,在话方出口后便后悔了。若是他断然拒绝,她该如何收场?
约莫是她已起了这“莫名”的头,半晌后,他接下了这“莫名”的尾。微微一点头,他张口,唯有一个字:“好。”
就这般莫名其妙的,两个分明还在冷战中的人,隔天却一块儿去了海边。
如蕴第一次来舟山,只觉处处都新奇。仿佛,这里的空气比上海的新鲜,色彩比上海的亦要斑斓,甚至连呼啸的风都夹带着上海所没有的海腥味。邱霖江则淡然许多,毕竟这已是他第二回来这里。
他们在一处靠海边的小洋楼安顿下来。这是一栋复式的双层洋楼,半弧形的阳台由乳白色的罗马柱上下相连接。夕阳在小洋楼的外头投射下一圈澄澈的光亮,看得如蕴心里很暖。
只是身边的那个人,始终不曾露出过一丝一毫暖意。
洋楼里面装修得格外好看,浓浓的西欧风情。螺旋形的楼梯边挂着一整面框架相片,里头的人物却都是洋人。她一边看,一边问他:“这些是这栋房子主人的相片么?”他走在她一步之前,没有回头,只低低应了声“嗯”。
作者有话要说:
☆、【十 细雨鸣春沼】
待一切都收拾好时日暮已垂落。他们用了一餐简单的西式晚膳,如蕴说想出去海边散散步,邱霖江不置可否。但是当她打开门迈出脚步时,她用余光瞥到他跟在自己后头的身影。嘴唇抿了抿,如蕴觉得自己有些想微笑。
暮色四合的海边苍茫一片,望不清海与天际的分界线,也望不清云朵与水面的距离,一切都是黑漆漆的。最多,这里的油彩浓一笔,这里淡一笔。
踩在柔软细腻的沙滩上,她不由得闭上眼,微微仰起头,深呼吸一口。海风吹拂过来,扬起了她的长发,将幽馨的发香送递到了他鼻尖。他不自主地转脸去看她,只看到她的一双羽睫仿佛一对正欲展翅的蝴蝶,翩跹扑扇。
他没有说话,她亦不曾主动同他讲话。小心翼翼地往海边再走近了些,她脱下了鞋,赤脚慢慢走入了浅浅的海水中。他的嘴角抽动了好几下,似是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到底是初春,又是晚上,不仅海水是凉的,甚至连海风都带着微凉。水底铺满了各种石头,有磨平了棱角的鹅卵石,也有仍旧尖锐的小石子。这是如蕴第二次见到大海,更是头一次这般真实的触碰到海水,欢欣早已占据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走得起劲,一旁,他却盯得紧张,生怕她有什么意外。果不其然,一连的尖锐石子叫她不由加快脚步,却因为踉跄而脚步一绊。
她以为自己会跌坐到海水里,岂料,却是被拉进了一个热堂堂的胸口。在她的头顶上方,他沉声怒道:“赵如蕴,你究竟要我操多少心!”因为趴在他的胸口,在他说话的时候,她能无比清晰地听到震动轰隆声。
他惊魂未定,她却藏在他的胸膛,抿唇浅笑。他不晓得她居然在偷偷笑,只仍旧厉着声喝道:“旁的危险也便罢了,自己走路都能磕绊,你倒是长本事了!”她轻轻环住他的腰,脸仍旧藏着,听他数落着自己,不抬头也不说话。
许是她一直默不作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严厉呵斥。脊背微僵,邱霖江嘴唇蠕动了半晌,才极慢极慢地低低道:“你……你是生气了么?对不起,我不会再这般跟你说话了。”
如蕴的声音从他胸口闷闷地传出来,她说:“你要同我道歉的,只是这一件事么?”
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并没有立刻出声,过了很久,久到如蕴就快灰心地以为他定不会再开口时,他终于说道:“但凡你觉得我有不对的地方,我都说一声抱歉。”
她这才自他胸膛抬起脸来。夜色中,他看不大分清她的神色,只听到她说:“说得这样勉强,不愿意便罢。”他喉头一紧,下意识地将她抱紧,然而说出来的话却很艰涩:“如蕴……你不能这样子,你——”他猛地顿住,像是说不下去了。
就在如蕴打算开口之前,邱霖江的声音忽然又响起,低沉中竟似乎有一种穷途末路的心灰意冷:“如若我令你觉得不自在了、尴尬了,那我收回曾经说过的话,但求你不要再避开我,好不好?”
她这回是真的怔住了。他居然用这样低微的口吻仿佛在祈求,听得她的心一下子漏了拍,胸口好似倏然窒住。
他的双手早已冰凉,见她仍旧不做声,正欲再说什么,却听她已然脱口道:“我何时说不应承你了?”
他不敢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抑或是因为太渴望而理解错了她的意思,他竟蓦地呆住了。嘴角的线条绷得极紧,许久之后他才道:“你……要应承什么?”
不单止是他,其实连她自己都呆住了。大概是方才他的语气让她心里莫名发酸,她竟就将“应承”二字脱口而出。现下,自然已经无法再回旋了。
海风还在不断地吹拂,海水一浪一浪地掀拍着,就在耳畔发出“哗——哗——”的声响。他的目光灼亮逼人,那样急切而又迟疑地望着她。她稳了稳慌乱跳动的心,迎上他的视线。
她说:“我应承你,会知你、陪你、伴你,还有……试着去爱你。” 说出这句话之后,她竟一下子觉得如释重负,仿佛早就该说了一般。
原来,他上次说的那八个字,她记得这般清晰。
他们已经在这栋海边小洋楼住了两晚了。
日子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在海边沐浴初春的晨光,在小洋楼里聆听海浪的拍打声,在厨房里做一些毫无卖相的西式点心。这里没有旁的人,除了一位笑容很和蔼的婶子外,只有她和他。
不再是来时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