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郎文轩应道。
不一会儿,郎公子便携夫人一同前来问好,身后还跟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在下郎清明,此乃拙荆。二位既是家父的贵客,就是整个山庄的贵客。还望二位不嫌弃,在山庄里多留些日子好让我们一尽东道之谊。”郎公子道。
郎夫人微微颔首。
浪清明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身材壮硕,面部黝黑,方脸、剑眉、薄唇。谁知举止谈吐却文质彬彬,十分儒雅。
他背后的小姑娘圆圆的眼睛,在苏白鸢和刘子培身上来回扫视着。
刘子培亦还礼道:“在下刘子培,家父与郎庄主乃是旧识。这位是在下的义妹鸢儿。此行多有叨扰,还得感谢郎庄主和郎公子的慷慨招待才是。”
苏白鸢作温文尔雅状朝他们一欠身,当做是行礼。刘子培唤她“鸢儿”,她只觉得好听极了。
郎七弦看了看苏白鸢,又拍拍刘子培的肩膀,道:“若老夫没记错,京城徐员外家的闺女名字里好像有个‘鸢’字吧。我辞官之前,就听说三王爷想给你求了这门亲事去,没想到现在,这桩姻缘竟成了真……”
苏白鸢闻言,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瞪向刘子培——她倒真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一茬。刘子培一脸无辜地向她轻摇了摇头,又对郎七弦解释道:“没有这回事的,郎伯伯。我这义妹,她哪里像徐家大小姐了?”
郎七弦若有所思笑了笑。苏白鸢猜想他一定也觉得自己不像个大小姐:打斗时护刘子培心切,一口一个“贼老头”;行事做派一点也不文雅,反倒像是会些拳脚功夫……不过也罢,反正将来刘子培的佳配也是上官玉卿,跟她和那个素未谋面的徐家小姐都没什么干系。想到这里,她心中竟有些失落。
“红儿姐姐回来了……”郎清明身后的小姑娘怯生生说了一句。别看郎清明有一副武夫的骨架子,可这小姑娘却生得眉清目秀。
苏白鸢夸道:“郎公子,令爱可真是个美人坯子。”
郎清明和夫人相视一笑,继而解释道:“这是小妹清音,年纪小些罢了。”
苏白鸢和刘子培听了,皆是吃了一惊——这么说来,郎清音是郎七弦的女儿,她年纪不大,辈分倒比郎文轩还要高。
“这老头子可真厉害……”苏白鸢向刘子培做嘴型道。
刘子培压低声音道:“别浑说……”
为了迎接公子哥儿这位三王府的贵客,郎家备下了庄重的晚宴,把族中的男男女女悉数请了过来。看这排场和阵仗,就知道三王爷在朝中有多大的面子了。
人们露天而坐,漆黑的夜空像是一张无尽的幕布。众人的席位中间空出很大一块地,供三五个身形优美的女子翩翩起舞。此外,还放有一个硕大的黄铜灯架,灯架上每一处支撑红烛的小托盘皆被雕刻成了一只张着嘴的小兽,每一只不同的小兽擎住一星亮光。此物定是造价不菲。
酒至酣处,舞女退去。苏白鸢正琢磨着要说什么场面话,突然听得郎清明道:“父亲,儿子愿在席间舞剑,以祝酒兴。”
郎七弦朝他笑眯眯点了点头。
一个童仆拿来一把长剑,郎清明拔剑一跃,跃至中央。
他手腕翻动,灵活地挽了几个剑花。
“甚矣吾休矣!”他吟了句诗,双臂与长剑连成一线,迅速翻转几周,身法流畅。
他怎么在这样的场面上念这般寻晦气的诗?苏白鸢暗忖。她又向郎七弦瞅了瞅,果真老人家是比较在意这些的——他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儿子。
剑气越发凌人,郎清明又念到:“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话音一落,便直勾勾看向苏白鸢。苏白鸢看着他复杂的目光,心中感到有些慌乱。
郎七弦见他念的诗越来越低沉,眉头便锁得更紧了。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郎清明舞得更快了,剑身摩擦空气的声音又尖又细。然而苏白鸢却没有心情观摩他的剑法,只是一心想从他的目光中读出背后的深意——他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难道郎清明和上官玉洛一样,都是跟之前的“苏白鸢”有过什么瓜葛?若是这样,那就糟了……可是,为什么他们一见面时郎清明表现得自然而平常呢?
“问何物、能令公喜?”
郎清明剑尖一指,剜下了灯架上的半只红烛,由于他手法精准而迅速,剑上所挑的红烛依旧燃烧着,发出点点暖光。
正当所有人都为此喝彩的时候,苏白鸢却二度发现郎清明在看着自己。她心里一乱,便低下头去躲避他的目光。郎清明的动作也凝滞在了那里。
郎七弦似乎对儿子这样的戛然而止很是不满,刚要发声,刘子培却上前解围道:“郎大哥是让小弟狗尾续貂呢!”
那抹浅灰色的身影从席中凌空跃出——是刘子培手持莫邪,代替郎清明站在了中央。郎清明感激地看了刘子培一眼,收起宝剑便回到座位上去。
刘子培依着前人的节奏,规规矩矩舞完了一套。他的身材更瘦,手臂更为修长,在摇曳的红烛照耀之下,悠然从容。但苏白鸢能感觉出,尽管刘子培在许多地方可以模仿了郎清明的动作,可他的风格与郎清明还是不同的。
身坐主位的郎七弦终于笑了,道:“匠气有余,洒脱不足。”
刘子培亦拱手笑道:“晚辈领会了。”
其实令苏白鸢好奇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平日里在京城,人人见了三王府的刘二爷都要阿谀奉承。可这郎七弦不过是三王爷的老下属,他不仅没有半点媚态,反倒敢在众人面前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指点刘子培。这个人,必然不简单。
☆、红衣
怪只怪绝弦山庄的伙食太好,苏白鸢吃得肚子都涨了起来,无法入眠。
郎夫人心细,给他们“兄妹”二人安排了相邻的两个房间。苏白鸢刚要去隔壁串一串刘子培的门儿,就被闯进屋来得小姑娘拦住了去路。
“清音?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苏白鸢见郎清音换了一身装扮,白色的襦裙外套了一件艳红色的轻纱,有种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抑或谓之……“风尘味”?
郎清音漆黑的眼眸依旧溜溜地转个不停,道:“红儿姐姐,你这次是专门来看我和哥哥的对不对?”
苏白鸢不明所以,摸着她的脑袋笑道:“什么红儿姐姐?你叫我鸢儿姐姐还差不多。”
小姑娘扯了扯身上的红纱:“红儿姐姐,你看,我也做了件跟你一样的衣服,漂亮吗?”
苏白鸢苦笑,这孩子还真是个死心眼,不听她的解释。
“漂亮,漂亮!”苏白鸢夸赞道。
郎清音神秘一笑,苏白鸢这才发现她手上拿着一卷画:“姐姐,这可是我从哥哥书房里偷出来的,你留着它吧……”
说罢,她便咯咯笑着跑开了。
苏白鸢很是奇怪——小姑娘偷她哥哥的画给她做什么?她刚要找人将这幅画还回去,又转念一想:郎清明今日那样看着自己,应该是有些隐情在其中的。不如将画卷拆开一看,或许能解开些疑窦。
苏白鸢在桌子上将画卷展开铺平。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那粗犷武夫模样的郎公子画起画来居然也是笔走龙蛇、风格细腻。然而,她更没有想到的是,画中女子穿的也是和郎清音一样的一身红衣。
那么郎清音口中的“红儿姐姐”必然是这画中人了。难道是苏白鸢与她长得很像才会被郎清音认错?可是画中的红衣女子只留下了一个背影,至于面容,便无从知晓了。
画中女子长长的黑发及腰,头戴古朴的铜色步摇,坐在一块黛色的磐石上,四周被青山绿水环绕。她手中还有一只短笛,色泽光洁,像是翠玉所制。
“这般风流态度,怎么可能是我吗?”苏白鸢不以为然,“可真是抬举我了呢……”
这郎清音十一二岁的身形相貌,可说话做事却透出几分痴傻来,完全不像是有正常十来岁孩子的心智。把她当成什么“红儿姐姐”也可能是一时头脑不清醒的浑说罢了。
“清音,快跟我回去吃药!”门外传来郎公子的声音。
“呜呜呜……”郎清音哭闹的声音也不小,“我不要……我又没有病,为什么要吃药!”
“啪”地一声,什么东西碎在了地上。
苏白鸢心下觉得诡异,便推门出去想要看个究竟。可是一开门,却没有发现郎清明和郎清音的身影,只见刘子培在隔壁也探出了头来。
“你也听到了?”刘子培问。
苏白鸢点了点头。
“刘子培……”她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嗯?”
“没什么……”苏白鸢道,“我只是睡不着。”
“我也是。”刘子培笑笑,“不如出来走走。”
苏白鸢欣然点点头,她方才也正有此意。
这是郎府里一处独立的小院子,院子不大,四周都是客房,却只有他们二人入住。院中种有两个参天的银杏。东侧是一道窄窄的长廊,廊柱上是朱红色的漆。顶上挂着几只素白的灯笼,随风荡漾,照的银杏树的影子一闪一闪的。
长廊再往东,便是郎家的小花园了。此刻夜已深了,更深露重,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刘子培有个习惯,就是随时带着他那把“莫邪”。倒不是因为有什么防身之用,而是剑鞘的纹饰别具匠心,颜色雕花无不秀美。佩戴在腰上,倒也是个不可多得的装饰。早听闻魏晋名士有佩剑的习惯,想必刘子培也有追求古雅之意。
“怎么?”刘子培看到了她的目光一直在“莫邪”上流转。
苏白鸢道:“我只是在想,今晚你在舞剑的时候,是故意让着郎公子了吧。”
刘子培咧嘴一笑,苏白鸢才发现他右颊上有一处浅浅的梨涡。
莫邪出鞘,映衬着院子里昏暗的光,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好看的弧度。苏白鸢不得不承认,刘子培的剑耍得比郎公子好看多了——当然,他没有郎清明那样的杀伤力。不过舞剑本是风雅之事,谁在乎能中伤敌人几分做什么?
忽而一阵晚风吹过,刘子培长长的发带随风轻轻骚弄着他的脸,而他的眼睛却满是笑意地看着苏白鸢。苏白鸢忙笑着拍拍巴掌,以示赞许。
银杏树的落叶也被风吹得散乱。刘子培纵剑一挑手法加快,金黄色的银杏叶便随着他长剑旋转的轮廓开始打旋,像一只只振翅而飞的彩蝶。
须臾,刘子培玩腻了,便收起莫邪,轻轻落在苏白鸢身边。
“你可真厉害!”苏白鸢发自内心道。刘子培这翩翩风度,若是跟她回到现代,怎么也得是个被小女生在篮球场上花痴的帅气学长。她的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花拳绣腿而已。”刘子培倒也谦逊,“你这个‘京城第一女杀手’之前的功力,想必比我厉害多了。”
“唉……”她叹道,“若是我能知道今天早上是怎么使出那套剑法的,你说,有没有可能就可以找回以前的功力了?”
“当然可能。”刘子培安慰道,“一点一点来,总会找回来的。”
苏白鸢却觉得不然。她本就来自别的世界,对自己的体能太清楚不过了。难道顶着“京城第一女杀手”的名头就能凭空变出一身功力吗?这可能恐怕微乎其微。
刘子培见她烦闷,便道:“再说了,你怕什么?有什么危险,还有我在旁边。”
“你又不能保护我一辈子……”苏白鸢喃喃道。她总有一天要和刘子培分开,也许就在找到第三颗明珠之后。而刘子培,按照她所知道的结果,也应该和上官玉卿共结连理才对。而在这个世界,她很快又要一无所有、无依无靠了。
“至少我在你身旁一日,就能保护你一日。”刘子培正色道。苏白鸢看他眼中写满了认真,不禁动容,心中有股异样的暗流在涌动着。
“对了……”她又道,“那个徐员外家的千金……是怎么回事?”
刘子培哭笑不得:“我可冤枉大了!徐员外家的闺女才十三,我又怎么可能对那样的稚嫩孩童下手?况且我爹也不可能准我娶他家闺女,郎伯伯一定是信口胡诌的,你莫要当真。”
“唔?门楣之间如此之深,连员外家的女儿也不行?”
刘子培无奈摇了摇头:“这些事嘛,本就身不由己。”
果真,想进刘子培家的门,至少也得要江东王家那样的背景才够格。
“这样说来,你岂不是永远都不可能爱上一个平民女子了?”
刘子培沉默良久,道:“不是不可能,而是没想过。其实之前王室宗亲中也有过这样的事,只不过结果不太好。”
两人索性往台阶上一坐,一个讲故事,一个托腮听着。
他道:“那个人便是我六皇叔了。他年轻时爱上过一个平民女子,那女子的父亲只是个秀才。六皇叔见她父亲有点才华,便一路拔擢他,举荐他来京城做官。官位不大,可毕竟在户部,也是美差一桩。”
“户部?那可是管钱的地方啊!”苏白鸢道。
刘子培点点头:“是,所以皇亲国戚们大多都选在吏部或者户部为官,当然了,户部的最多。可后来,谁知道那女子的父亲本性贪婪,为了区区小利便勾结奸佞逆党,还受人指使诬告六皇叔。可我六皇叔乃朝廷股肱,皇上十分倚重,委以整顿朝纲的重任。最终,还是由皇叔亲手查出他心上人的父亲居然干了好些见不得人的事。”
“那他最后大义灭亲了吗?”苏白鸢问。
刘子培道:“谈不上大义灭亲——因为万幸他们还未‘结亲’。因为结党营私在我朝是重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若是与他家结亲,皇叔便更难了。六皇叔是个正直的人,终究还是没有徇私枉法。”
“那就是真的诛了他未来老丈人的九族”
“若说别人,他倒能咬咬牙下得去手,可那女子终究也曾和他相爱一场。为了保全那女子性命,六皇叔向皇上求了情,说是区区一个年轻女子成不了大气候,不必赶尽杀绝。皇上念在六皇叔是他胞弟的份上便恩准了,没有处死那女子,而是把她送往教坊司当官妓。”
苏白鸢叹道:“说不定这比杀了她更难受……”
“更难受的怕是六皇叔。”刘子培亦叹惋,“这么些年来王室宗亲不与门户差别过于悬殊的人家通婚一来是为了面子,二来也是为了自我保全吧……所以我也从没想过会和平民家的女子产生什么瓜葛。这或许就是原因了。”
秋夜凉如水,苏白鸢看看身旁的刘子培,他虽有少年的面孔,可心却蒙上了些许苍老。她越发读不懂他了。
☆、误托洪乔
是她!就是那个背影……
山水如画,青烟袅袅,那一袭红衣妖冶极了。
她终于转过了头来——又是那张与苏白鸢一模一样的脸!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苏白鸢声嘶力竭地吼叫道。
女子却在远处笑语嫣然:“哈哈哈,好姐姐……妹妹可真是想煞你啦!”
“什么姐姐妹妹的?你是谁?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女子娇滴滴道:“姐姐莫要说笑啦,我们怎么会一模一样呢?人家倒是一直想知道,究竟是我更美,还是姐姐更美?”
饱满的鹅蛋脸,男子般粗而浓密的眉毛,单眼皮、大眼睛……这分明就是另一个她。唯一不同的是,“另一个她”妆容精致,唇红齿白。
“你是另一个我?”
女子听苏白鸢这么说,顿时化柔媚为杀意,以手中短笛为兵刃,直直向苏白鸢咽喉穿凿而去……
“原来又是梦……”苏白鸢擦擦头上的虚汗。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梦见一个长得和她一样的女子了。而这红衣女,也就是郎清明的画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