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怎么了?”
“小猫给抓的。”他见她醒了,宽慰笑道。
苏白鸢一连静养了好些日子,索性体质不错,没过多久便已大体恢复。所谓养伤,既是养身,更是养心。她需要时间来接受,接受自己内功尽失,接受自己的感情。在她对刘子培动心之时,尚浑然不知以前另一个自己曾那么全心全意地爱过上官玉洛。而现在她常常扪心自问,自己还配再爱一个人吗?还配再爱刘子培这样无瑕的人吗?
她越想越气恼自己,便去向刘子培借剑,打算出门去。
“你要剑做什么?怎么不好好静养?”刘子培放下手中茶杯。
“要剑当然是要去练剑。”苏白鸢泼辣的性子又回来了,“怎么?你不愿给?”
不待刘子培开口相劝,苏白鸢便一把夺过莫邪,不由分说朝竹林走去。
刘子培担心她又有什么闪失,便回房间又拿了一把珍藏许久的“吴钩”宝剑,向苏白鸢追去。
苏白鸢奔至竹林,急不可耐挥动起莫邪,当初她绝伦的剑术、轻功、点穴手三样精妙本领,如今也只剩下剑术。
她奋力一挥,便将两根竹子拦腰斩断。
“你快来,我们比试!”苏白鸢朝着远处提剑追来的刘子培喊道。
刘子培的“吴钩”尚未出鞘,苏白鸢便已疾速攻来。刘子培连忙招架,无奈来不及拔剑出鞘,便只得以剑鞘相挡,接了几招。
“你也不许用内力!”苏白鸢道。
“用不用皆不是你的对手。”刘子培道。
两人你来我往,斗了数回合。地上竹影婆娑闪动。
“承让。”苏白鸢手中的莫邪直逼刘子培的脖颈,方才刘子培被她打得连连落败,只能抵挡,却毫无还手之力。
刘子培却笑了,对她道:“看,你纵使没有内力,光凭剑术也能将我击得一败涂地。”
苏白鸢收了剑,若有所失道:“还说这些做什么……对了,我答应过你,和你一起去寻凤血夜明珠。我们择日启程好不好?”
刘子培没想到她一诺千金,不曾爽约:“你的伤好了再启程吧。”
“已经好了。”
两人就这样一言一语,朝竹林别苑走去。
苏白鸢突然觉得手腕一酸,这才发现是被一块小石子砸中。
“哪里来的小石子?”
刘子培摇摇头。
“算了,可能是走路时踢起来的。我们走吧。”苏白鸢道。
二人身影越来越远,竹林里方又出现了一人。
刘子坤望向竹林别苑的方向,笑道:“内功果真废了,连这么简陋暗器都听不出来。刘子培啊刘子培,你可真是个狠心的伪君子……”
☆、竹林
刘子培已然在担忧苏白鸢的身体有没有完全康复,苏白鸢却一点也不在乎似的,早已把所有行李打包齐整。
“你真的不要紧?”
“真的。”苏白鸢道,“我自己的情况自己还不清楚吗?”
“我们一路西行上长安去,可比东边的路要凶险得多……”
“你这公子哥儿都不怕,我又怵什么?”
“你真的不用再修养几日?”刘子培皱眉关切道。
“你怎地变得如此啰嗦?”苏白鸢有些不耐烦。
刘子培却正色道:“鸢儿……你真愿意继续陪我去找夜明珠?你现在……还想杀我吗?”
苏白鸢看了看刘子培,脸上竟露出一抹笑,反问道:“你说呢?”
刘子培读不懂她的笑背后隐匿的是苦涩还是云淡风轻,只知道她对自己大概是释然了——或许这种释然与他本人并无干系,而是在对上官玉洛浓烈的爱恨情仇之后,一切情绪都显得那么淡薄。至于自己曾向她隐瞒身份这件事,也可以尽数忽略了。
这大抵便是“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最好写照。刘子培在想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竟有些泛酸。
上官玉卿亦收拾齐整,带着些细碎物什赶了过来。她不由分说地便向刘子培和苏白鸢跪了下去,柔声道:“求你们莫要抛下我!我愿意跟着你们,照顾饮食起居……我什么都愿意做……”
刘子培还未说话,苏白鸢便对上官玉卿道:“快起来吧,我们可没说过要丢下你。”
刘子培闻言,笑了笑。他素来知道苏白鸢尽管平日里总一副“不饶人”的架势,可心里却是无比善良的。
上官玉卿感激地一笑,眼角依稀泛出泪花。
苏白鸢轻叹一声,料想紫燕定是铁了心,对上官玉卿欲除之而后快才将她逼到如此田地的。江东王上官氏若知道他那不受宠的女儿有一日居然连身家性命都要跪地恳求别人保全,不知心里作何感想。而上官玉洛作为她的兄长居然也能坐视不理,放任紫燕为所欲为,正如紫燕对她做的种种一般,也是亲情淡漠。
“我们明早启程?”刘子培问道。
苏白鸢想想,道:“不,今晚天黑透了上路。”
“你说的是……”刘子培旋即明白了苏白鸢的意图,“竹林别苑虽是我家私宅,可也未必尽然安全。”
“然也。”苏白鸢道,“我们夜行,需借你府上名驹一用了。”
“别苑有马车。”
“要马车做什么?”苏白鸢笑道,“是你会赶车还是我会赶车?难不成要人家上官姑娘赶车?”
上官玉卿红着脸低下了头,她生来柔弱,又是王府千金,从小到大并没有做过什么粗活。烹饪和女红已然是看家本领了。
“我……我不会骑马……”上官玉卿言辞之间多有歉疚。
“这还不简单?”苏白鸢瞟了一眼刘子培,“刘二爷,有劳你了。”
刘子培知苏白鸢是想要他和上官姑娘共乘一骑,本来他是一行人中唯一的男子,这样的安排毫无不妥。可他看到苏白鸢那副理所应当的情貌,顿时想起先前苏白鸢总爱那自己和上官玉卿说笑,又是一番滋味涌上心头——好像自己真的与上官玉卿做了些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般。
自从苏白鸢失去了内力,刘子培便成为他们三人中知觉最为灵敏的了。或许应当这样说,哪怕是之前苏白鸢功力最为鼎盛之时,耳目视听也赶不上刘子培。只不过后者韬光养晦太久,除了他本人,其他人早已不相信这位世家公卿的子弟居然是一把个中好手了。
“此去又是数月,不知何时能回来。我想四处看看这里。”刘子培道。
“去吧。”苏白鸢拍了拍他的肩膀,继而埋头继续检查有没有落下的东西。
所谓“四处看看”只是说辞,实则是刘子培听闻门外有异响,料定有人逗留在此,才借故离开查看。
推门的那一瞬,刘子培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只见昨日还完好无缺的竹林今日却纷纷枯黄坏死,东倒西歪。虽说京城的九月秋意已然浓重,花木枯荣有时,也到了昆黄华叶催的节气,可全然不至于一下变成这个样子。而刘子培素来不信怪力乱神,他心中笃定是有人与自己过不去,刻意为之。
京城水土本不适合竹子这种贪水的植物生长,可为了让他满意,三王爷当初是找了许多劳力将蜀中运来的竹子一颗颗栽入京郊的土壤。如今毁为一旦,刘子培自是怒火中烧。
“谁干的?出来!”他喝道。
可是并没有人应声。
“好,你不应,那我就亲自将你揪出来。”
他凌空一跃,再落地的时候,眼前便是一个穿着古朴、浑似从魏晋文人画中走出来的人。而那人,却丝毫不乱。
“没错,是我做的。”
“五殿下,你贵为皇子,却先是假扮江湖郎中,后又鬼鬼祟祟地跟踪他人,好失体面!”刘子培强压下怒火,露出平静如水的面色。
“那么你呢?”刘子坤轻蔑笑道,“三番五次对上级兵刃相加,好没规矩。”
“殿下统领羽林,而臣乃户部官员。臣才几个月没回朝廷,却不知羽林军统领何时接过宰相的活计,竟成了户部的上级了?”
“官高一品,便是长吏,还分什么户部、兵部?哦,对了。你兄长官居鸿胪寺卿,也是你的上级,你是不服才会如此造次的吧?”刘子坤似是确信对方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幽幽道。
刘子培脸上虽没增添几分颜色,可右手早已不由衷地向莫邪的剑柄探去:“长吏又如何?长吏就可以任意造访臣下的私宅?长吏就可以焚琴煮鹤、下毒令生灵涂炭?”
“我是帮你解决一件烦心事儿罢了。”刘子坤直视着他这位武艺超世而心思缜密的堂兄,“橘生淮北为枳,竹生淮北就能活吗?北地缺水,三王爷却爱子情深,逆天为之,非要把蜀中丝竹迁至北地……啧,不会有好结果的。”
刘子培一想,便知刘子坤是话中有话,刻意讽刺他觊觎世子之位。可令他不解的是,刘子坤不也一样对太子很是不服吗?他这么比喻难道不也中伤了自己?虽一时没想清楚个中原委,但刘子培心中却隐隐感到,其中有蹊跷。
他内心本大为光火,感到深受冒犯,可转脸却笑了,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是了,殿下说的没错,是臣愚钝。臣家中还有事,就先不请殿下光临寒舍了,今日的事就先谢过。”
刘子坤见刘子培态度突变,先是一愣,而后又接茬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堂兄不怪弟弟越俎代庖,不告而为之,弟弟才是心生感激。”
这二人看似化干戈为玉帛,实则各有计议。自古以来,武斗比的是刀剑拳脚,而文斗比的则是谁的反应快、手腕硬、脸皮厚。高手过招,确乃如是。而这次斗法,一言一语中,刘子坤落败了——败在了他的宿敌刘子培手上。
“刘子培,你果真在这儿!”
苏白鸢追了过来,她见刘子坤也在,顿时定住了脚步,压低声音问刘子培:“他在做什么?为难你?”
此刻的空气中荡涤着一丝微微的尴尬,苏白鸢在恢复记忆之后似乎并不愿意见到刘子坤。毕竟她的太多秘密被他知晓和利用,总令她觉得自己在刘子坤面前是透明的一般。
“没有,我们回去吧……”刘子培扯了扯她的袖子,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刘子坤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和苏白鸢一同离去了。那种眼神浑然不似这种年纪的年轻人能流露出来的。
“大人,现在怎么办?”
原来刘子坤此行并非单打独斗,他身后出现了五位衣着统一的男子,肩宽腰细,是标准的武夫身材。他们穿在脚上特制的官靴昭示着他们的身份:这是一批微服造访的羽林。
“还能怎么办,撤!我们已尽力而为了,上官玉洛那边派人送信过去,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他了。”
“可他最近正在养病,恐怕……”
“没什么’恐怕‘的。”刘子坤道,“那个让他生病的人,就是他手上对付刘子培的筹码。”
“属下遵命!”
方才羽林高手们埋伏在远处,若刘子培真的被激怒得失去理智,亮出宝剑,他们便有了出师之名抓捕他。可惜,他并没有。
苏白鸢见刘子培一句话也没说,便道:“上官姑娘方才让我问你午膳吃什么。”
“随她做吧,我不挑。”刘子培心不在焉道,满脑子盘算的都是刘子坤之事。
“他当真没有难为你?”苏白鸢看出他的神态不对,“若他做了什么,我帮你收拾他。这家伙不会武功,我就算是没了内力,单凭剑术也能制住他。”
刘子培却道:“鸢儿,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无论如何,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随便同官府的人动手。”
“怎么,还怕我落了下风?”苏白鸢想起自己内力尽失,在武学反面俨然成为了一个废人,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而刘子培却没注意到,接着道:“再厉害的剑客,也斗不过官府。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国家,便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苏白鸢见他神色肃穆,不由得觉得陌生。而或许,这才是刘子培的常态。
“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她道。
“说吧。”
“一定要远离刘子坤,他会对你不利。”
“知道了。”他感受到苏白鸢对自己的关心,顿时开怀不少,冲她笑笑。
☆、不辞而别
在刘子培一行悄然离开竹林别苑前往长安骊山宫的第三日,皇宫中出了件事。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无奈的是,头脑混沌固化的皇帝越是年老就越是迷信,总是从各路芝麻大点的小事中窥出许多大祸的端倪,这才愣生生把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搞得无比严重。
事情的起源,是老皇帝在游御花园时看到两个面朝黄土背长天的花匠,干活儿干得大汗淋漓,以至于没听到皇帝浩大的阵仗驾临。走上前去一看,两人似在掘什么东西。
“大胆,见了皇上还不行礼?”贴身伺候皇帝的大太监怒斥道。
两个花匠转过身去,见是天子驾到,才忙不迭地跪地赔罪、行礼。老皇帝那一日心情好,便随口赦免了他们。
老皇帝问两人在做什么,那两个花匠似乎是由于好容易见到一回圣驾,或激动,或惧怕,紧张地对答一番,说是在御花园的泥土当中,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老太监走近了弯腰一看,原来是块石碑。石碑上纹路纵横,应该也有些年头了。老太监揉了揉快要和陛下一样昏花的眼,他毕竟是年纪大了,竟看不清灰蒙蒙的石碑上刻了些什么字。
老太监转头看向皇帝,皇帝给他一个默许的眼神,他便轻踹了一下跪在地上的花匠,命令道:“去,看看那上面写了什么!”
“回公公,上面……上面……”
“你哆嗦什么?快说呀!”
“上面说……咱宫里的东南边儿有颗灾星……”
“什么?”老皇帝的注意力转瞬被吸引了来,“东南边?”
“回陛下,是东南边。石碑上还写了些字儿,小的识得的字儿不多,就不知道那些写的是什么了……”
皇帝闻言,命人将这块碑抬了回去,但丝毫不能接近他的寝宫。
剩下的那些字,写的不是别的,正是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丁亥年出生?”老皇帝拈拈须,“这么说来,那人也三十又六了……”
近侍们议论了半天,都没有什么结果。有人便建议,先从皇族和官宦中查起,毕竟他们的资料登记得最为详尽。皇帝一口便应允。
官宦倒好说,可皇族毕竟不是一般人敢盘查的。皇帝知近侍们心中在打什么小算盘,便派贴身的太监亲自去查。一查才知,有一个人与石碑上的描述尽数吻合。
三王府坐落于皇宫的东南方向,而这王府中第二大的世子,恰巧生于丁亥年,今年三十六岁。
三王爷听了,忙向他的胞弟求情。可皇帝年事已高,对鬼神之事的迷信早已超出了对骨肉亲情的顾念与对权势的忌惮。他面对三王爷的求情不置可否,可心里却早已拿定了主意。
四下无人时,他便吩咐近侍道:“传朕口谕,密宣羽林军,不管刘子培去了哪儿都尽快把他给我带回来。”
他的确不喜欢刘子培,可比起那个威胁他统治根基的“灾星”世子来,他宁可选择刘子培。
老皇帝太害怕了。
而更害怕的,无疑是刘子培。他身居鸿胪寺要职,却接连数日不曾出现。他病了,身心俱病,病得缠绵病榻,无法起身。
刘子培一行风尘仆仆马不停蹄,终于赶到了黄河边,可天色也晚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苏白鸢问道,“找个地方先投宿?”
“只有这样了。黄河凶险万分,自古以来都没有夜渡的。”刘子培道。
“这只有两家客栈,选一家吧!”苏白鸢道。
刘子培笑笑:“上官姑娘,你来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