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未殊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分,“你的裙子脏了。”
☆、第12章 推日
阿苦霍然一惊,两手捂着屁股跳着后退了几步,满脸都涨得通红:“你——你给我滚开!”
她这一声大叫顿时惹来了不少围观者的目光。四处的小楼上甚至还有人开了窗下望,笑嘻嘻地道:“小阿苦,这样对客人可不好。”
阿苦扭头怒瞪她:“你也滚!”
那女子轻笑着哼了一声,一手拂上了窗子。阿苦又一个个将围观的人给瞪了回去:“看什么看,很好看吗?信不信我挖了你们的眼珠子!”
她骂着,骂着,眼眶有些湿,却拼死不敢去看未殊。未殊此刻诡异的沉默,被她当做了一种无声的嘲笑。
她却不知,未殊已经将汗湿的手在雪白的袖子里擦了几遍,几次想开口,喉头却是干涩的,往日里无所不能的仙人此刻竟不知如何面对一个尴尬期的女孩子羞窘的怒火。
但见阿苦狠狠地一跺脚,就往院落后方奔去了。他来不及多想,即刻跟了上去。
“哎哎,这位公子——”一个娇俏的小丫鬟拦住了他的去路,眼珠子机灵地转了转,“后头可不比前边,后头可不是随便能进的呐!”
未殊愣了愣神,再去掏口袋——方才那一只玉环给了出去,现在他当真是什么也没有了。不得已,他往回走了几步,便听见前厅那边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时已夏末秋初,这地方却因为人多而显出分外地燥热,烘得他的心也难以忍受了。
他慢慢走到了红墙边,玉树临风地一站,抬起头——
开始估测日影的移动。
算天算地,这大约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总之他从来不会无事可做。
他在心中画出了一百格的圆形日晷,然后,太阳便随着那日晷中心的标杆旋转……旋转……
滴答、滴答。
是他心中有一只铜漏壶,标尺上有十二个刻度,壶口流水不绝,那标尺上的刻度便一分一分地露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算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算出来。
他一直相信,日月星辰是这世上最可靠的东西,只要肯下功夫进行绝对细致的计算,就一定能求知它们的真相。可是这一回,他连太阳所经行的天域都看不清晰了。
他想回去了。
忽然,身后响起了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
“你别多想。”叹了口气,“阿苦就是那个脾气,从来只有人哄她,没有她哄人的道理。”
他转过身,却是这妓院的老鸨,刚刚才收了他一只玉环的。她微微笑着说道:“第一次来吧?阿苦真是朋友多。”
这两句话乍一听来毫无关联,其实却充满了玄机似的。未殊道:“阿苦的朋友很多么?”
“是啊。”窦三娘悠悠道,“这丫头,别看她到处惹事,其实她挺能招人的。当年弋娘抱着她来时,就是只笑不哭,你说,一个只笑不哭的姑娘家,谁不喜欢啊?”
她明明也会哭的,在她要骗人的时候。未殊在心里默默地说。
“今日她比较特殊。”窦三娘神秘兮兮地道,“你还是莫去招惹她了,她现在就是一刺猬。既然以前没来过,要不要我给你找几个?看你这身板,应该会喜欢有风韵的吧?——啊哟!”
一只烂透的梨突然被扔了下来,直直地砸中了她的脑袋,汁水横流在她脸上。窦三娘整个人都傻了,闭着眼睛大叫:“小王八蛋!”
“哐”地一声,不远处小桃楼的窗户被重重关上。未殊循声望去,却只看见一掠而过的侧影,他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不知为何,他忽然心境愉快起来。
“让我进去吧。”他说,“她听我的。”
***
阿苦大手大脚地摊在床上,仰面望着床顶,可是那轻纱帐子一飘一荡的,最是让人心烦。
小葫芦小心翼翼地将窗子开了一角,看了一眼又赶忙合上,回头对她道:“他不见啦。”
走了?走便走吧。
阿苦没好气地想着,心里好似堵了一口气,干脆一转身子对着墙。
“你何必呢?你放他鸽子他没计较,还等了你一整天。”小葫芦无可奈何地道,“你那什么什么,又不是他的错。”
“就是他的错。”
“他还好心提醒你呢,你真是。”小葫芦朝天“嘁”了一声,“他要是不提醒你,你便这样出去了,还不知有多丢人。”
“就是他的错。”
小葫芦侧头看了她半晌,语气软了几许,“肚子还疼吗?你昨天疼一晚上没去上课,这不,他就来看你了,你还嫌这个嫌那个……”
“就是他的错。”
小葫芦再也说不出话来,憋着气道:“你就别扭吧,看不别扭死你!”一起身便往外走去。阿苦闭了眼睛,死咬着嘴唇,心里想,快滚吧快滚吧,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她听见小葫芦开门的声音,然后,却没有听见她关门的声音。
她的耳朵竖了起来。
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异样,她的脊背都僵直了,就是不敢回转身来。
“你会算时辰么?”
那个声音终于清清淡淡地响起了。
阿苦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瞪着他道:“谁叫你进来的?”
而小葫芦已经走了出去,顺手将门关上了。
未殊往桌子上掠了一眼,阿苦立刻蹬着鞋子下床,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练字纸一张张全都收了起来,却半天没有再转身。
“快黄昏了。”未殊说,“今日的太阳下山早了一些,我算了很久也没算准确。”
她背对着他,声音闷闷的,“你不是最厉害的吗,你也有算不准的时候。”
“我昨晚就没算出来。”未殊静静地道,“我没算出来你出了什么事,只好来找你。”
“那说明我没事。”
“你有事。”
“我没事。”
“你没事的话,为什么不来上课?”
又来。
阿苦整个人都要被他问垮了,声音却还是冷的:“关你什么事?”
未殊顿了顿,“我是你师父。”
阿苦冷笑一声,“亏你还记得。”
未殊很明显地怔了一怔,“为什么这样说话?”
“我一向都是这样说话。”
未殊沉默了,目光里光影浮沉,她看不清楚,也不耐烦看。她的手撑着桌子,手指一点点将字纸揉成了团,“你还不走?”
他看了她一眼,就往外走去。
那一瞬间,阿苦好像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她背靠着桌腿,双臂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为什么这样难过?
她明明比谁都有常识,癸水再痛也痛不死她。
可是为什么这样难过?
是因为在他面前出了丑,还是忽然发现他根本就不在意自己出了丑?
他根本什么都不在意,他没有表情,他没有情绪,他没有心。
她没有听见门扇关了又开的声音,但是她闻见了一阵清幽的甜香。她抬起头,一碗深红的药已经递到了她的面前。
“我加了红糖。”他轻声说,“不会苦的。”
她呆呆地看着那药,“我喝过了。”
“她们给你熬的不好。”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她扑哧一声笑了。
“原来你还懂千金科?”她睨他一眼,眼风轻飘飘的,像是一种撩拨。
“最近学的。”他的目光淡淡,对于她的喜怒无常已然习惯,只是一错也不错地凝注着她。
她捧起了药碗,咕咚咕咚便喝了个干净。然后将碗一丢,拍拍灰尘站起了身,示威一般地道:“我不怕苦。”
“嗯。”他点了点头,“是我怕。”
她一怔,总觉他话里绕了几层意思,可是她却连一层也琢磨不透。贵人们说话就是这样,从来不爽快。
夜色悄然降临。阿苦判断昼夜的标准是外间的声响。她侧耳听了一阵,推杯换盏,燕舞莺歌,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你还不回去么?大晚上的,从南到北,路可不好走。”
他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似乎还真的想走了,却先低身拾起了她的药碗。他的衣袂似乎与她的摩擦了一下,她的心咯噔一跳,便仓皇问了一句:“你的脸怎么回事?”
“哦。”他淡淡道,“我戴了人皮…面具。”
她吃了一惊,“人皮…面具?就是、就是话本里那种,易容?”
他想了想,“也许是吧。”
她一下子被勾起了兴致,绕着他的脸转了好几圈,越看越怪异,却说不出哪里怪异:“所以你那天……那天在扶香阁门口,也是戴了面具?”
“嗯。”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认识我?
阿苦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才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就好像这句话是一个禁忌的泡沫,她不敢去戳,她怕会把现在的平静美好都给戳没了。
☆、第13章 观月
未殊走后很久,阿苦还保持着盘腿坐在床上的姿势,傻笑。
“哟。”一个妖娆得老气的声音悠悠然响了起来,“这是白日撞风啦,还是夜里见鬼啦?还是个漂亮鬼,是吧?”
“娘!”阿苦眼睛一亮,“娘,你过来过来,我告诉你一桩秘密。”
弋娘一步三摇地走到床边与她并肩坐下,“还能有什么秘密呀,窦三娘都与我说了。”突然一把抓住了女儿的袖子,“他很帅是不是?很有钱是不是?很关心你是不是?”
阿苦被老娘一连三问问得有些傻眼,“啊……大约……是吧。”蓦地反应过来什么,“哎你等等,我可不是——可不是要嫁人……”
“不嫁人你费个什么劲?”
“人家是我师父!”阿苦都快哭了,她才十四岁,老娘能不能不要这么着急?
“拿来。”弋娘朝她伸出一只手。
阿苦讪讪地道:“什么啊?”
“他是不是给你缠头了,拿来。”弋娘一挑眉毛,“我给端端成色。”
阿苦哭丧着脸将那只玉环放在了她的手心里。弋娘将玉环对着烛火照了半天,表情却渐渐变得凝重。
玉环上缠绕的金丝随着玉雕绾作龙凤交缠的模样,玉是上好的水苍玉,虽不算最尊贵的,却也不是寻常人家能见到的。
阿苦看着弋娘的表情,一颗心就不断往下沉。
今日真是得意忘形了,这事情,果然还是不该跟娘说的……
然而弋娘端详过那只玉环,却也没说什么,便将它还给了阿苦。
“这人很富贵吧?”弋娘神色淡漠,这样的母亲是阿苦极陌生的,几乎令她有些惊惶了:“有、有点吧。”旋即又道:“我攀了一个很厉害的师父吧!”
“他教你什么?”弋娘掠了她一眼。
“……”不能说得太确切,不能让娘猜出他在司天台做事。嗯,阿苦于是回答:“算命。”
弋娘显然不相信,狐疑地瞪着她。
“真的,”阿苦毫不犹豫地道,“他跟我说,李大饼子寿数将尽了,你要不信,就等着看看。”
弋娘倏然变色:“混账!”径自站了起来,摔门离开!
只留阿苦一个,全不明白母亲为何而生气,便那样呆呆地坐着,可是刚才的好心情已经消失了个干净。
阿苦这回休息了大半个月才来上课。
未殊摸不准她哪天来,原定的计划已经全打乱了,他只好每晚都去璇玑台上看一看。好在星空永远都在,可以让他的心沉静下来,不要再想这几个月来发生的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过去并不知道不确定的等待是一种什么滋味。每天都想,也许她今日不会来,也许她往后也再不会来了。可是每天也都会想,万一她来了,却没有找到自己,怎么办?
记忆之中,仿佛自己过去也曾经这样等待过一个人。可是究竟是谁,却想不起来,一想便头痛欲裂,他不得不服药安神。
九月,深秋的寒意已浸没了西平京,夜空的星子渐渐稀疏,月光反而更无阻挡地流落人间。这一日他到得晚了一些,却见到她已经站在了璇玑台上。
他愣了愣神,那一瞬他想的是,她知道阵法已经改了吗?她踩着新的卦位登上台阶时,会不会去猜度……他当时的心意?
然而她的脸色却并不好看。
往常她总是大喊大叫的,十分聒噪,他还在十丈远外就能听见她扯着嗓子喊师父。可是这一回,他都走到她的面前来了,胸口几乎要撞上她的鼻子了,她才闷着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句:“师父。”
“嗯。”
“对不起,”她仍是低着头,“我不是有意旷课的。”
“没关系。”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三个字为何说得如此顺口。
“我娘不让我出来。”她说,“她要我嫁人。”
沉默。
极难捱的沉默。
阿苦想哭,又不敢哭,拼命抽着鼻子,因为这一切实在是岂有此理,她的心里愤怒还大过悲哀:“她,她说好了让我自己挑的,怎么这会子却要逼我了!那个李大饼子,不就是有钱了点,有钱了不起么!”
“你不是说你喜欢钱?”
未殊清淡如无的声音好像是来自天外,那般地虚渺。
她怔怔地抬起头,那一瞬间,她什么都忘了:
“你就那么想我嫁人?”
他的容色比往常要苍白了一些,可是眼神却仍旧没有波澜。娘曾经跟她说,你要看清一个人的内心,你就得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那么他的心里也就什么都没有。
师父就是这样的人。师父的心里,就是什么都没有。
她忽然觉得好委屈。
“有钱又怎么样,有钱我也不喜欢他呀。”她难受地道,“窦三娘都比他有钱,难道要我嫁给窦三娘?”
未殊却也点了点头,“不错,我也比他有钱。”
这话让她的大脑空白了一刹那。
这一刹那,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就那样面对面地站着,彼此靠得很近,星月的光芒好像是直接压在他们头上的,明明是开阔的高台,却逼仄如牢笼。
终于,她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瞳仁轻微地一缩。
“上课吧。”她低声,“往后还不知能不能来了。”
“能的。”
“要嫁人,肯定忙得很。”
“你嫁不了。”
阿苦愕然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他顿了顿。
“你是不是从没相信过我的判断,阿苦?”他静静地凝注着她,“我教你的那些,你是不是只当好玩,从不当真?我说你要嫁的人活不到明年,你是不是仍旧要嫁?”
他的话音那么平和,就像一直以来那样没有任何波动。可是他的问话却一句比一句急促,她被他质问得有些怔忡,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不知如何回答。
她……她确实动机不纯,她说跟他学占算,只是一个接近他的借口。
可是现在想来,她好像真的从没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过。
这对于一个热爱自己职司的人,似乎是一件很伤人的事情。
可是她最后只是说了句:“你不要吓我……”
他转过身去,背影雪白如一片月。
“那便当我是吓你吧。”
这一晚,课下得很早。未殊讲解了几种彗孛,阿苦很努力地去记了,可在她看来,那些扫把星的形状简直都是一样一样的。未殊知道她心不在焉,便让她早些回去。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这个,要是我能亲眼看见就好啦。”
他看着她,许久。
“明年冬十月,应当有星孛。”
她一惊,“你连这个都知道?”
他没有回答。
难道这属于他的不传之秘?
她愈发好奇了,却不敢多问。她已经感觉到他今日心情不好,周身的空气都是冷的。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那我回去了。”
他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嗯。”
嗯嗯嗯,永远都是嗯嗯嗯,能不能有一点语气,有一点表情?!她默默腹诽,又说道:“往后我来也不定时,你不要等我……”
“我没有等你。”
“哦。”有些失望,她垂下了眼帘,“对不起啊,我平常很讲信用的,这回我真拿不准。我是真的很佩服你,想跟你好好学点儿东西,可不是我不尊师重道啊……”
她越说越忐忑,说到最后,声音细如蚊蚋。可是他反正也不在乎,自己干嘛还想着安慰他?谁知道他却忽然截断了她的话:“这些日子宫里有事,你少来也好。”
她一怔,下意识地问:“什么事?”
他没有做声。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多这一问:“哦,哦,好的,好的。”
虽然似乎不那么难受了,可是尴尬却一点没少。他不言不动,她只好转身,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