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乖巧的嗯了一声,道:“我想回府看看老太太。”
额娘道:“不必了,你腰上不好,行动不便利。。。”又压了压声音道:“将死之人总有晦气,别沾惹到你身上了。”我又不信鬼神,与老太太的感情亦不错,额娘这样说,我听着并不好受,但我知道额娘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护着我,心又软了起来。
额娘赶着时间回去伺候老太太,不能久留,说了会子话,天一黑,便回去了。到了深夜,我忽的从梦里惊醒,恍然的推了推十四,十四猛地坐起,慌张道:“怎么了?是不是腰上疼得厉害?我让人去喊太医来瞧瞧。。。”我忙安抚他,道:“不是腰上疼,比昨儿好多了。我只是做了个梦,心里有些害怕。”十四松了口气,重新缩回被中,揽了揽我的腰,道:“别怕,有我在呢。”我在他怀里挤了挤,道:“我梦见老太太来找我。。。”
应该是,是老太太的魂魄来找我。
十四阖眼一笑,含含糊糊道:“老太太躺在榻上两三年都没下地走过,怎么来找你?再说,她那么心疼你,梦见她不是坏事,老太太又不会害你。。。”又柔声道:“睡吧。”我轻轻应了一声,眼睛望着暗黄的床顶,想起老太太慈爱微笑的脸,忽然很想念她。
我暗暗的想:明儿一早就坐车回完颜府看望老太太。
早上依旧腰痛得起不来,我让玟秋往柜中挑了见喜庆的绯色长袍,戴了几样鲜艳的首饰,临出门时又随口吩咐廊下当差的小丫头,道:“琳儿,你去剪几枝牡丹花来。”琳儿翻身往屋里寻了把银剪子,答应着到院子里寻花儿。
过一会子,琳儿欢欢喜喜的捧着数朵白牡丹进屋,笑道:“主子,您看,牡丹花儿开得真好看。。。”我眉心一簇,脑中涌现不好的预感,琳儿瞧我面色不好,吓得连话都没说完。玟秋斥道:“小蹄子,主子吩咐你去摘花,红的粉的那么多,谁让你摘白色的?”琳儿这才反应过来,跪在地上道:“奴婢该死,奴婢以为主子是要赏玩,没想着要戴。。。”
玟秋气得语塞,半响才朝我道:“主子,是奴婢管教不严,请您恕罪。”
我面色怔忡,再想起昨儿夜里老太太的脸,心里难以喻言的慌乱与焦急。正欲让琳儿重新折花来,却见十四掀帘子进屋,道:“薇薇。。。”他声音醇厚,带着一丝难过,我心里咯噔一响,好似猜到了什么似的,颤抖道:“怎么了?”
十四牵住我的手,低沉道:“刚刚完颜府传话来——老太太没了。”
我以前觉得和老太太虽有祖孙之情,却也并不算深厚,再加上这些年没怎么交道,越发淡薄了。可听了她的死讯,我的眼泪顿时如黄河决堤一般涌了出来,我哭道:“我就知道要不好了,昨儿夜里平白无故的梦见她,让琳儿折头上戴的花,也是白的。。。偏我还穿了一身红衣裳,想去老太太屋里闹一闹,哄哄她高兴。。。”我嗯嗯唧唧的哭个不停,十四又哄又劝,重新让玟秋替我换了素净些的衣裳,头上的发簪之类大多也卸了。他抱我上了马车,守在旁边一面替我拭泪,一面替我捶腰。到了完颜府,也是他一路抱我进了大院。好在今儿还未正式举办丧事,府上并没有宾客,不然,总归是失礼的。
到了老太太的院子,阿玛出来迎我,七尺男儿,一见我,泪如泉涌连话都说完整,带着哽咽道:“薇薇啊。。。你来得好。。。去给老太太磕头。。。昨晚上一直念着你呢。。。”说着,已是泣不成声。我刚刚在马车上痛哭了一回,本已好受些,可一见阿玛哭,就忍不住跟着哭起来。
额娘毕竟是媳妇,与老太太的感情不比我与阿玛,她眼圈儿红红,精神头倒还好,递了锦帕给阿玛拭泪,又招呼我道:“你腰上好些没有?”我强忍着痛,不想让阿玛额娘担心,抹了泪道:“好多了。。。”说罢,便牵着十四进屋。
屋中昏暗,点着数盏臂粗的蜡烛,灯光惨淡,几个老太太身前伺候的丫头跪在地上低低抽泣,有收殓的宫人来往走动,四下挂上了白灯白布,犹显凄然阴森。我有些害怕,明知道是自己的祖母,却还是觉得害怕。我跪在踏板前匆匆瞥了一眼老太太的脸,磕了头,扶着十四便要往外走。十四知道我从没见过死人,必然惶恐,便紧紧的牵住我的手,一刻不松。
到了偏房,我看着一屋子哭泣的丫头婆子,才又纵声哭了一场。
老太太是蒙古郡主,康熙特别优待,一切治丧事宜均交由内务府署理。又命四爷、八爷、九爷、十爷上香行礼,及朝中三品以上大臣、命妇到府哭丧。老太太在蒙古的王爷兄弟亦赶来治丧,丧礼闹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毕。我跟着阿玛、额娘在灵前哭丧,起起跪跪,腰伤一直没能痊愈。待老太太丧礼结束后,我乖乖躺在床上养了一个多月,才敢下地走路。
此时,已近盛夏,烈日滚滚,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第一五六章 :爱莲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了
四爷被康熙召入京里赴丧,留下李氏独自带着弘时与大格格在庄子住着。四福晋估摸着四爷办完丧事还要回去,便早早跟他禀了府中诸事。四爷默默听着,末了才道:“凡事由你做主便可,实在难以抉择的,再命人往庄子通传。”四福晋应了,留四爷宿了一晚。四爷第二日清早,进宫请了安,依旧回庄子种地。
四福晋撑着头坐在炕沿上闭目发呆,底下侍奉的刘婆子关切的望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天渐渐大亮,有丫头蹑手蹑脚吹了屋里的灯,福身道:“主子,摆好早膳了,请您入席。”四福晋不怀好气道:“一个人,吃什么席?”她人前向来端庄和气,甚少如此动怒,丫头吓得半死,满脸涨得紫红,俯身跪下,嘴里道:“奴婢该死!”
刘婆子往前走了半步,端起半碗没吃完的清心茶,道:“主子,喝口茶润润喉,犯不着为了奴才们生气。”四福晋恍然回神,有些悔意,低声道:“你们都下去吧。”刘婆子知她是因着四爷与李氏双宿双飞不痛快,想安慰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杵了片刻,领着丫头们却身退下。屋里空寂无人,四福晋惶惶然然的抬脸望着日益明媚的阳光,心死如焚。
——昨儿夜里,四爷竟没有碰她。
武格格、宋格格、耿格格知道四爷回府后,只在福晋屋里歇了一夜,又急匆匆去了庄子,一想起李氏那得意劲儿,武格格总觉恨意难平,她不屑道:“若跟着四爷去庄子的是福晋,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偏是李氏。真不知爷喜欢她什么?模样儿不如年格格,身段儿不如你我,论年轻也比不过曼侧福晋,更别论家世,越发没法比。。。”
宋格格笑容柔静,道:“你也不是不知道,爷宠爱李氏可不止一日两日。”
耿格格甩了甩绢丝手帕,道:“这是命!人比人还不得气死人咯。”又神秘兮兮道:“你们听说没有?”武格格性子急,问:“听说什么?”耿格格打了个手势,三人凑成一圈,她斜眼往东边儿望了望,微不可闻道:“我听人说,前头年格格在吃打胎药。。。”
武格格大惊,声音高了八度,道:“怎么可能?爷这大半年连她屋子都没去。。。”宋格格连忙将手指放在唇边,道:“小声些,别嚷嚷。”又盯着耿格格道:“此事可不许瞎说,闹大了,宫里都会惊动,他哥哥是总督。。。”耿格格朝自己的贴身丫头昂了昂脸,道:“巧云,你来说。”门边一个穿着芽黄裙衫的丫鬟应声过来,福了福身,才道:“奴婢是听门房上的洒扫奴才五狗儿说的,五狗儿的娘得了风湿病,他常常在后街巷的陈家药馆里买膏药,有一回,他不巧碰见年格格的丫头碧儿,不知怎的就问了那捡药的药童碧儿买的是什么药,那药童与五狗儿相熟,便通通说了,说买的是堕胎药。。。”
说到这,几人心眼儿都是一跳,宋格格谨慎道:“说不准是碧儿自个偷了人。。。”
耿格格开口道:“你还别说,我真去问了碧儿是不是在熬药,一股子药味。那碧儿先是不说,后来巧云去寻她闲聊,她一时说漏了嘴,才道是年格格吃的。你们想啊,年格格曾说她自己学过医,想来开方子买药都难不倒她!”
武格格遽然道:“你怎么不禀明福晋?府上出现此等腌臜之事,岂能放纵?”耿格格撇嘴道:“我哪敢啊?!”武格格武断道:“我陪你一同去!”宋格格道:“事关重大,你别说风就是雨!我看年格格并不像那样的人。。。”武格格连连叹:“你啊你,上回的教训还不够么?开始的时候,我没想清楚,一直内疚是我让你吃了年格格的药,后来一想,凭什么同样的假药,你吃了大病一场,她吃了就没事?可见是她从中捣了鬼!”
宋格格柔弱良善,笑道:“害我有什么用?要嫉恨也该是嫉恨跟着爷去庄子那位,害我做什么?”武格格眼皮一翻,道:“我怎知道?”又苦口婆心,道:“你别太信她!”
正是说论着,忽的有人传:“年格格来了。。。”
三人大吃一惊,连忙嘘声,爱莲的笑脸从窗户那儿透出来,道:“三位姐姐在说什么悄悄话,让妹妹也听听。”她一身雨过天青玫瑰纹亮缎袍子,挽着一字头髻,压着两朵粉红透白的堆瓣牡丹,衬得肌肤如雪,半点不像落胎虚弱之人。
耿格格面上讪讪,道:“昨儿爷回府了,咱们没事嗑叨嗑叨。”
爱莲转过窗户,从大门入,进了水榭厅里,眉眼弯弯道:“我方才在水边扑蝶,偶尔听得你们说谁“买药”“堕胎”之类,是在说谁呢?”她喜笑颜开,脸上没有一点儿怒气。水边哪有什么蝴蝶?她话里的意思,大家都听得明白。
武格格气性上涌,道:“你连“买药”“堕胎”都听见了,没听见我们说谁啊?”宋格格知道武格格嫉恨上回年格格让自己吃了假药差点命丧黄泉之事,忙做和事佬,道:“我们谁也没说,就是论起过去家中的事情罢。。。”又拉着武格格往外头,道:“你不是想吃热乎乎的燕窝粥吗?我那里熬着呢,你同我去吃。。。”
耿格格一见如此,甩了甩绣帕,道:“天儿真热。。。”
一径也去了。
水榭的风很大,猛的灌入衣袍,几乎要将爱莲横腰吹起。她瑟瑟发抖,胸腔里犹如炙烤般的热气滚滚涌入脑中,烧得她头昏目眩。碧儿看爱莲站立不定,小心守在旁边,道:“格格,您怎么了?”爱莲眼中闪烁着两簇火苗,反手便是狠狠一掌,道:“贱人!”
碧儿未有防护,冷不丁挨了一掌,身子一斜,便倒在地上。她不敢喊疼,翻身跪下,直嚷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她甚至连自己犯了什么错都不知道。
傍晚时候,后门当差的奴才偷偷摸摸进了爱莲院子,递上陈二少爷的纸条便隐没在夜色里。爱莲打开纸条,上面写着:“明儿卯时见。”底下落款是一个“陈”字。她瞪大了眼看着,恨恨将纸片揉成纸团,又摊开了撕成粉末。
她提笔给季子然写了一封信,命他在雍亲王府的后街巷候命。
季子然待年羹尧忠心耿耿,跟了爱莲后,待爱莲亦是忠心耿耿,爱莲说什么,他都会照做。他季子然的任务,就是听从爱莲的话,助她清除障碍。
陈二少爷此时还不知自己的死期到了。
他悠然的在巷子里闲晃,晨曦倾洒着绯色的光映满他的周身,他得意的哼着小曲,怀里藏着一个檀木盒子,盒子里放着两只晶莹剔透的青玉耳坠。他等啊等,拐角处终于有熟悉的身影徐徐而来,他堆笑迎上,把盒子往她面前一推,道:“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爱莲只身一人,笑道:“谢谢二少爷。”又娇羞道:“咱们去偏处说话。”
她难得顺从,陈二少爷越发喜不自禁,身子往前一扑,将爱莲掳进死胡同的角落,压在墙根下,双手胡乱动作,口中道:“可想死爷了。。。”话没说完,只觉后颈重重一痛,眼前一黑,像是要死了一般往地上倒去。
爱莲不紧不慢的整了整衣裳,道:“我让你准备的药可有了?”
季子然会意,从袖口中取出小瓷瓶,倒出一粒黑丸子,扼住陈二少爷的下巴,强逼他吞下,才道:“我会送他去官府,后头的事你不用管。”爱莲点点头,面如冷霜道:“平素给你我传信之人亦不能留了,再有。。。”她想了想,道:“在玉泉山有位王太医,以前曾在宫里当差,他也知道我的身份。”顿了许久,才道:“往后所有知道我身份之人,都不能留。”
她背对着季子然,烈日将她的身体镶了一层层灼人的金光,她那么美,那么冷,眼睛里含着深不见底的忧伤与悲鸣,使他恻然悸动。季子然望着爱莲转过青街石巷不见了,才扛起陈二少爷往官府走,他报了官,污蔑陈二少爷偷了自己的玉佩。官府的人不是傻子,自然不信,但有年羹尧的书信在前,陈二少年很快被关进了牢里,夜里暴毙而亡。
爱莲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了。
过了约许十日,四爷带着李氏及两个孩子回府,福晋领着一众的人在门口相迎,李氏挺着肚子,竟然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四爷待她呵护有加,李氏说她坐马车久了,腿麻不能走路,四爷就抱着她一路送到偏院,连本该给福晋请的安也免了。福晋心里不悦,面上却不能表露,免得让四爷嫌弃。又开库房,让嬷嬷寻了半斤燕窝和人参赏给李氏。
李氏有孕不能侍寝,且四爷冷落后院已久,福晋不敢留四爷在自己屋里,便劝慰着四爷去几位格格屋里,以显她贤惠。四爷点点头,道:“让年格格预备着。”福晋微微一酸,面上笑着吩咐刘嬷嬷,道:“快让去传话。”刘嬷嬷张了张嘴,半会才道:“是。”
☆、第一五七章 :命若雪嫁入贝勒府为侧福。。。
腰伤好了后,头等大事是进宫给德妃请安。永和宫百般寂寥,德妃心情不大好,我小坐片刻,不到午时,正要跪安退下,德妃蓦然道:“近来皇上极为看重十四,前程如何,你心里要有个底,别一有事儿就闹得满城风雨。。。”说着,垂了垂眼皮,漫不经心似的饮了一口茶,道:“你该收敛收敛脾气。”
她这一顿训来得毫无缘由,我无从辩驳,只得恭顺道:“是。”
日当头顶,我满身热汗回到府中,阿醒在小书房里写大字,弘明睡了午觉,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我懒洋洋歪在炕上,旁边搁着两缸子冰砖,袅袅散着冷雾。
玟秋依我的意思,将御贡的西瓜挖出红瓢,与碎冰绞在一处打得稀烂,用白釉小茶盏装好,呈到我面前,道:“主子,吃点西瓜消消暑。”
我因着德妃的几句训,弄得不愉快,闷闷道:“我不想吃,送去给阿醒吧。”
玟秋应了,转身送去小书房,又回过身在我跟前伺候,道:“理藩院的尚书科隆多大人家的妾氏四儿说要拜访您,早上派了婆子来,说等傍晚阴凉些便过来看望主子。”
科隆多是孝懿仁皇后的弟弟,也是当今佟贵妃的弟弟,还是康熙的表弟。他深居要职,极受康熙器重,在朝中颇有权势。我素来深居简出,除了重大节庆日子,甚少与朝中内命妇交往,更何况,至今还没有哪家大臣的妾氏敢嚣张的发帖子给我登门拜访。
我甚觉疑惑,道:“四儿?我并不认识她。”
玟秋跟了我多年,见过无数大场面,早已不再是木头似的笨丫头,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本事比我还厉害。她道:“主子不记得她并不奇怪,但在各府的掌事丫头里头,她可算是传奇般的人物。”我挑起兴致,问:“如何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