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往下再说,故意转了话头,指着柜子上的身高线,道:“这是什么?”
我道:“是阿醒和弘明的身高线,以后每年都给他们量,就记录在柜子上。。。”又拽回郁朱身上,道:“我能见见郁朱吗?”十四眉眼带着笑,看似欢欢喜喜,实则不动声色道:“在京郊外头,可远着呢,这些天太阳那么大,等过一阵天气凉了再去好不好?”
我知道,他压根就不会让我去,要不也不会一直瞒着我。
阿醒在外头喊:“阿玛,阿玛,快来吃,不然弘明一个人全吃光了!”两姐弟在花厅弄得叮当咣当响,一片鸡飞狗跳,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十四得了借口,拖着我往外走,道:“别想了,糟心事让爷来处置,爷热得很,吃点冰正好!”我拗不过他,更不想在孩子们跟前提及此事,便顺着他往外走,暂时丢开此事不提。
吃完冰,十四带着两姐弟做了会算术,至傍晚时候我带着弘明去澡房沐浴,十四则回了他的大院子,宣来阿南说话。阿南恭顺立在大案前,十四不说话,她便等着他说话,这样单独两人在一起,能光明正大的默默看着他,她觉得很好,唯有期盼能这样默立一辈子。
十四终于开口打破沉寂,道:“香园的人你都处置好了?”
阿南不知十四话里的意思,道:“年前便处置完了,除了郁朱,一个活口都没有。”这些腌臜事,她替他做了。十四伸手轻轻一拂,案上一只红釉无纹长颈瓶哐嘡掉地,碎片乱溅,阿南本能的往后一退。他冷声道:“既处置完了,为何还会有流言传出去!”稍顿,不等阿南回话,便道:“你呆会就去庄子,听听郁朱怎么说,若是她做的。。。”他咬了咬牙,道:“你该知道怎么做。”阿南一凛,十四的话她听得明白,若不是看在郁朱到底救过福晋的份上,郁朱只怕早就没了性命。如今流言已然传出,更要斩草除根方能死无对证。
十四见阿南发杵,喝道:“还不去?”
阿南不敢忤逆他的命令,忙道:“是。”说罢,却身退下,往马厮牵了马,独自挥鞭往城外去。庄子离得不近,待阿南到时,已是夜幕时候。
门房上的小厮认得他,未予通传便允了她进。穿过天井,听得郁朱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淡淡道:“你去把窗户都关紧了,夜里估摸着要落一场大风大雨。。。”话音未落,又陡然有了神彩,道:“南掌事,是你吗?我没看错吧!”
她长发铺肩,未簪朱钗,身上穿着白色寝衣,显然是要睡了。她沿着阶梯迎上,到了更前,盯着阿南看了好一会,才似恍然回神一般,才福身道:“给南掌事请安。”
阿南道:“天色晚了,怎么院子里没点灯?”
郁朱忙一叠声往下吩咐,道:“快快去点灯。。。”又朝阿南笑道:“我独来独往,闲着无事,就像早些歇息。”她脸上的喜色遮不住,她也不想遮,道:“我一直以为今天是十四号,原来记错了。”阿南道:“你没记错,今天就是十四号。”郁朱顿了顿,按理阿南都是每月的十六七号才会往庄子上送银子,此事隐秘,她从不假以人手,为的是保密。但在郁朱眼里,却是另有居心。听了阿南的话,郁朱越发觉得欣喜开怀,道:“您吃了膳没有?饿不饿?我让厨子给你做几样下酒菜。。。”阿南摆摆手,道:“不必了,我只问你几句话就走。”
郁朱心里一空,觉得浑身都失了气力,道:“什么话?”
阿南道:“进屋说罢。”到了偏厅,又让丫头婆子们都退下了,阿南才问:“福晋在香园住过之事,除了香园的奴才们,可还有旁人知道?”郁朱想也没想,摇头道:“再没有任何人知道了。”阿南道:“我听说当时商队有很多人知道你在青海救了人。”
郁朱倒了碗香茶递与阿南,道:“知道归知道,但他们并不知我救的是福晋,还当是哪里的乞丐呢。”又巧笑颜兮,道:“我看你的衣领都湿透了,要不要擦一擦。。。”她从小落入风尘,即便真心实意想对阿南好,可言行举止间依旧免不得流露出轻浮之色,话一出口,立觉不妥。阿南倒没感觉,道:“无碍。”又道:“你仔细想想,可有人值得怀疑?”
若找不出是谁在外头胡说,保不住十四迁怒于她。
阿南到底怜惜郁朱。
☆、第二一八章 :明明孤男寡女
夜,沉沉如墨汁。风雨渐起,卷起花枝树叶,在望不见的深处肆虐翻滚。一盏薄纱灯笼晕出暗黄光影,郁朱纤纤而立,姿态幽静,呼气如兰。她道:“福晋在香园时,无人知她的名姓,出入亦常扮作小厮,穿男装,即便谁在香园见过她,又如何能猜到她就是十四福晋呢!”阿南见她不肯说,只得拿出架势,冷脸道:“猜不猜得到你我说了不算,如今京里有人传言此事,十四爷大怒,若查不出是谁说出去的,你难逃干系!”
郁朱指尖微动,镇定道:“南掌事不信我?”
阿南缓了缓语气,道:“我不是不信你,而是事关重大,爷的性子你也见识过,只要事关福晋,小事也能化作大事!”郁朱神思忧虑,道:“香园是不是已经夷为平地了?”阿南端坐着不做声,当是默认。郁朱又问:“院子里的人呢?你将她们如何了?”阿南神色如常,托词道:“通通送到南边儿去了。”郁朱紧追不舍,道:“南边哪儿?”阿南看了她一眼,实在不忍伤害她,温和道:“你放心,我说去了南边,就在南边。”
天边忽而一道霹雳,撕开了整个夜空。雨点随之而下,噼里啪啦势如破竹,使得气氛愈发沉闷压抑,令人喘不过气。阿南并未打算在这儿过夜,既然问不出什么,她便着急着回去,想自己先好好调查调查,再给十四回复。香园被她毁了,总觉亏欠郁朱。
阿南起身,问:“你这儿可有蓑衣?”
郁朱见她要回去,忙挽留道:“雨下得那么大,路程也不近,若被淋透了,非得生病不可。我这儿有几间空房,你先住一晚可好?”阿南漠然道:“不必了,十四爷还等着我回话。”又看了看郁朱,忧心道:“此事十四爷可不会善罢甘休,你自求多福罢。我会尽我所能为你筹谋,但命该如何,全看你运气了。”说完,便掀帘子往外去。郁朱见她执意要走,生怕她淋雨出了毛病,心念微动,追到廊下道:“南掌事,你等一等。”
阿南顿住步子,返身不解的看着她。
郁朱垂着脸,她早就习惯了逢场作戏,将男人玩弄于掌心。可此刻,她心绪起伏,竟想抛弃尊严留下眼前的男人。她低声道:“你对我的好,偏袒我,事事真心替我着想,这些我都知道。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答应离开香园。”她呼吸不定,紧紧攒着手心,脸上似笑非笑,道:“我从小就怕打雷下雨,以前总有芽儿她们陪在身边。现在孤零零的丢在大院子里,婆子虽多,但与我并不亲厚,我也不信她们。。。”她东一句西一句,连自己都不知要说什么,末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望着阿南脖颈上的一颗纽扣,道:“今晚南掌事可否留下陪我?”郁朱的话,阿南听得明白,愈发觉得愧疚,道:“不必了。。。”已是如此直白了当,即便郁朱是妓女,也从未如此,却不料竟被阿南一口拒绝。
可也正是因为她拒绝,郁朱更觉难能可贵。
郁朱咬了咬唇,道:“如果你留下来,我明儿便告诉你,还有谁可能知道十四福晋在香园住过的事。”阿南皱了皱眉,道:“你瞒着我?我是为你好。。。”郁朱打断道:“是不是为我好,我心里有数。”稍顿,抿了抿唇,几乎是哀求道:“你要留下吗?”
她的意思,阿南明白——她喜欢上自己了。
郁朱表达了自己心中所想,反而渐渐平静下来,抬起一双清透的眸子,默默凝视着阿南。阿南看着她,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在心上人面前,卑躬屈膝,没有一点尊严,甚至肯为了他去死。雨越下越大,如大碗瓢泼。梁上挂的灯笼在风里摇摇坠坠,时明时灭。
阿南沉吟片刻,点头道:“好。”
郁朱仿佛做梦似的,大喜过望。她扬眉笑了起来,牵住阿南的手往屋里走,又让婆子们呈上酒菜,她想与阿南共饮。阿南装男人装得太久,行事言语间只有几分豪气。她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并不拘泥于小节。郁朱拿出她的琵琶,坐在一侧弹唱。
她的声音很美,是阿南听过最动人的歌喉。莺莺语语,情思缠绵,在风雨飘摇的无尽夜色里,直唱到人心坎里去。一曲毕,阿南换了身衣裳,在薄薄的绯红兜衣外披了一件半透的纱裙,在男人眼里,跟没穿也差不了多少。
阿南坐在炕上,郁朱徐步上前,福身道:“让奴婢给您宽衣可好?”阿南怔了怔,这才恍然惊悟,郁朱这番,可不是真怕雷雨,而是要——要给她献身呢!
唬得阿南差点从炕上摔下来!
郁朱愈发觉得她可爱,掩嘴一笑,便要替阿南宽衣。阿南一把擒住她的手,道:“我的酒还没喝完呢。”郁朱道:“再喝您可就醉了。。。”
她这么一说,阿南果然不敢再喝了,要是喝醉了,被发现女儿身份,可真就麻烦了。郁朱倾身上前,主动攀住阿南脖颈,今儿她要伺候的是自己喜欢的男人,她觉得心满意足。阿南本能的往后一仰,双手一推,麻利往旁侧一躲,道:“郁朱,你干什么?”
郁朱失落,眼睛发了红,道:“你不喜欢我吗?你是不是嫌弃我身子不干净?”
阿南慌了神,一时半会寻不到借口,只好道:“我怎会嫌弃你?你要是嫌弃你,今儿就走了。”又道:“你唱的小曲儿,我从未听过,你能再给我唱一遍吗?”只要她喜欢,郁朱没什么不答应的,便起了身,重新拿起琵琶,又重新谈了一曲清平调。阿南满脑子搜刮借口,道:“你如今不再是妓女,只是平常女人。如果我允你侍奉我,便得娶你回家才行。”
郁朱会错了意,以为阿南要娶她过门才肯碰她,不禁心潮澎湃,雀跃不已。她道:“以我的身份,你家里人会同意吗?”阿南喝了酒,再加上对男女之事并不大懂,只听出她字面上的意思,疑惑道:“家里人?关家里人什么事?”又笑道:“我家里人都死绝了,只有一个几年前在江湖上认的拜把子弟弟,亲戚们早就不管我了。”说着,总觉不对劲,问:“你说家里人同意什么?”郁朱不回话,只笑道:“正好,我也无牵无挂。”
两人你说东,我说西,酒醉微醺,竟安然聊到了天亮。
郁朱喝多了酒,自己爬到榻上睡着了。阿南歪在炕上和衣对付了一夜,天才亮,就习惯性的醒了。她惺忪睁开眼,怔忡半响,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郁朱的庄子里。她隐约忆起昨儿晚上的片段,慌里慌张上下打量了自己,确认无事发生,方舒了口气。
嬷嬷听屋里有动静,便进屋点灯。她原在宫里当差,十四爷建府时,随之出的宫。因那时十四福晋昏迷,十四爷不想府里人太多,便遣出小半的人来了庄子上守院子。院子一直都空着,年前才让郁朱住了进来。她小心谨慎,上头说好生伺候,她就仔细伺候着便是,从不敢多问多听。她本以为郁朱是十四爷在外头养的格格,后来发现十四爷一次都没来过。昨儿见南掌事竟然敢与郁朱同食共寝,更加认定郁朱不是十四爷的女人了。只是,叫她奇怪的是,明明孤男寡女的,怎么就一个睡在里间榻上,一个睡在外间炕上呢?
可真是稀奇事!
阿南的发辫没散,便只整了整衣衫,道:“去叫郁朱姑娘起床,我有话问她。”嬷嬷心道:“昨儿说了一晚还没说完?非得一早上问?”面上却是温顺恭谨,应了是,便斜身进了里间,轻唤道:“姑娘,姑娘。。。”里头断断续续传来声音,阿南倒也不急,耐心候着。
过了好一会,郁朱才从里头出来。以前在香园时,她都是晚上接客,白天休息,如今虽然住进了十四爷的庄子,晚上不用做事了,可白天睡不醒的毛病却改不掉。她随手裹了一件外衫,挡住薄纱衣里的春光,青丝垂腰,往脸上抹了点胭脂方出门见阿南。
阿南道:“我这就要走了。”
郁朱嗯了一声,虽然没有发生任何事,但在她心里,阿南已然是她的情郎。她自然的抬手替阿南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道:“当日在青海我跟的是成老板的商队,成老板与我有多年交情,他的心思缜密,或许道听途说打探到什么也说不准。但依他的性子,若没人支使他将事情往外说,他是绝对不会给自己惹麻烦的。他是商人,讲的是一个“利”字。”
阿南其实早怀疑过成老板,也派人监视过,但并未查到任何蛛丝马迹。今儿听郁朱这样一说,又起了疑心,或许成老板当时正是因为知道点什么,才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要不然,也不会被监视两三个月而没得一点儿反应。他毕竟走南闯北,比一般人都要警觉。阿南心里思忖着,不露痕迹往后退了两步,道:“天大亮了,我先走了。”
☆、第二一九章 :十四爷出征(1)
第二一九章:十四出征(1)
回到京里,已是日上三竿,十四早已入宫,阿南略略梳洗过,便骑马至宫门外的歇脚处候着。张芳芳筒着手慢悠悠行来,满脸诡异笑容,道:“怎么,南掌事昨儿可舒坦?想必郁朱姑娘伺候得好呢!”阿南待他客气,客气道:“夜里雨下得大,实在不好走。”又问:“爷早上可有问我话?”张芳芳道:“西边军情紧急,皇上急招,爷连早膳都没来得及吃,就赶进了宫。”又挤到阿南身侧,小声问:“你可算占了便宜,能让郁朱伺候一宿。。。”
阿南尴尬,道:“郁朱免了妓籍,就是平常百姓,我与她清清白白的,并无瓜葛。”张芳芳打心眼里不信,边点头边道:“我都明白,我都明白。。。”又遣随身的小太监泡来一壶碧螺春,拉着阿南在墙根荫处喝茶闲聊。阿南心里忐忑不安,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脑子里一直在琢磨,十四到底会如何处置郁朱。
乾清宫里死寂一片,康熙一手杵额,一手垂垂拿着八百里急报的折子。他直直望着桌上的宝印玉玺,金黄润泽的颜色,在玻璃窗下灼灼发光。大臣皇子们往两边站定,皆低眉含胸,连大气都不敢出。阳光渐渐西落,晚霞带着一丝绮丽的光辉照得满室绯红。半响,康熙方动了动身子。他一动,所有人都心眼儿一跳,拉紧飘远的神思,谨听圣训。
康熙眼角的皱纹深壑,眉心平坦,并未露出半点儿喜怒,他将折子随手一扔,语气极为平常道:“准噶尔部策妄阿喇布坦出兵进攻西藏,拉藏汗请求朝廷发兵救援,朕想从你们当中挑出一个进驻青海,讨伐策妄阿喇布坦,代朕亲征。”稍顿,问:“胤禛,你来说说。”
四爷是几个得重用的皇子里头年纪最年长的,他这些年倾心与田园劳作,除去查了数件贪腐的案子,旁处并未有所建树。康熙看似随意,其实处处都在考验。四爷心如明镜,往前走了两步,至中央抱拳道:“若说武功,几兄弟里属老十四最高强,若说谋略,儿臣觉得无人可敌老八,儿臣也颇觉为难。”话音毕,八爷上前,抱拳道:“老十四曾去过青海,对那儿的地形、气候颇为熟悉,儿臣以为,十四为最佳人选。再者。。。”他含笑望了四爷一眼,不露声色道:“再者出兵进退,谋略战术皆由皇阿玛拿主意,儿臣哪比得上皇阿玛。”
他们暗自较劲,康熙明白得很。其实他亦属意胤祯,又担心几兄弟以为自己偏袒,故意要给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