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让晏云之有点意外了,信步走到她不远处,也坐了下来,侧眸看看她低垂的眉眼,奇道:“原来桑二小姐也有伤感抑郁的时候?”
……不开口还好,一说话就叫人火大,桑祈翻了个白眼,道:“当然会,人人都有*和低谷好吧,我又不是没心没肺的傻子。”
言罢叹了口气,补充道:“若真是个懵懂无知的傻子倒好。”
“哦?”晏云之长眉微扬,觉得这句话有几分耐人寻味,追问了句:“说说,此话怎讲?”
明明早就决定了不会对人提起的事,大概是因为此时心灵打开了脆弱的缺口,又碰巧他的声线听起来那么温凉可靠,竟然生出了倾诉的*。
桑祈稍加犹豫后,长叹一声,讲起了有关这首歌谣的故事。
“其实如你所见,我完全没有音韵天分,琴弹得乱七八糟,歌唱得也不好,却只有这首歌谣烂熟于心,因为小时候姐姐教了我很多遍。”
关于桑家的情况,晏云之略有耳闻,据说大司马桑巍先后娶过两任妻子,原配邵氏曾随他四处征战常年担忧操劳,年纪轻轻便因病辞世,留下一子一女。数年后迎娶的续弦赵氏,也就是桑祈的生母,多年无所出后终于怀上一女,却在产下她时难产而亡。同年,原配留下的长子战死沙场。
于是有了个桑将军乃天煞孤星,命中福薄,克妻克子的说法。不知是因为这个说法导致没人敢嫁给他,还是他自己连失所爱太难过不想再承受,总之后来一直没有再娶。家中便只有桑祈和年长其十岁的姐姐桑祎两个子嗣。
☆、第三十章 :不愿联姻的真相
想必对于桑祈来说,桑祎既是长姐,又扮演了母亲的角色,是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人。
“后来姐姐进宫做了后妃,离开西北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直到……”桑祈说到这儿顿了顿,虽然表情未变,声音却带了哽咽。
“直到她也辞世?”晏云之问,自己从来没听说过后宫有桑家的女儿,如果这个桑祎过得好好的,似乎不太可能。那么结合桑祈此时的状态来看,最合理的解释便是她的姐姐桑祎已经不在人世了。
桑祈默默点了点头。
“宫里告诉父亲的理由是姐姐重病不治,皇帝本人应该也相信这个说法,可真相并非如此。在姐姐的死讯传来后不久,我收到一封她指明寄给我的家书。里面写着对我的嘱咐,和她真正的死因。”
桑祈又顿了顿,叹息道:“姐姐是自杀。”
晏云之略显惊讶地挑了挑眉。
桑祈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个大概。
这一切还要追溯到姐姐嫁入宫廷以前。
当年桑巍风头正盛,已有功高盖主之势,惹来了不少猜忌,远比现在更甚。朝中有传闻称他坐拥重兵,意欲在西北自立称王。皇帝寝食难安,甚是担忧,听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可战事正在紧要关头,桑巍并不想让自己腹背受敌,既要应付敌人又应付朝堂的怀疑,于是权衡利弊后,将爱女桑祎送进了宫,供皇帝牵制自己,希望能够令其安心。
就这样,桑祎做为政治牺牲的筹码踏上不归之路,成为了后妃,按照父亲的意愿帮助其摆脱困境。
为此舍弃了自己放心不下的妹妹,相许终生的恋人,只能在花红柳绿的后宫中成为群芳之一,过着自己并不想要的曲意逢迎的生活。
两年后,桑巍收复西昭,从边陲撤兵,将自己的势力散去一部分,这股猜忌风波才逐渐淡去。桑祎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趁着一次风寒,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了无生趣的人生。临死前,将自己的心事血泪一一记录下来,交给了心爱的妹妹。
至少要向一个人传达事情的真相,我的委屈,我的不甘。
桑祎说,我不恨父亲,他也有他的无可奈何,可我憎恶这个世界,憎恶这靠联姻维系起来的利益纽带,将人看得与金银珠宝无异,冰冷又无情。
那年收到家书的桑祈才只有十岁,将将看得懂,被姐姐传达出的情绪里那份厚重的压抑迫得透不过气来,从此无法释怀。
晏云之听罢,面上浮现一丝笑意,温声问:“所以,你才拒绝了所有找上门去的提亲,放话说自己的婚事自己做主?”
“嗯。”桑祈坐久了,抻抻胳膊腿,重重点头,“对,谁说得都不算,只有我自己可以决定,嫁给一个真心喜欢我的人。”
不要再重蹈命运的覆辙,不要再做任何人任何事的牺牲品或附庸,至少要代替姐姐弥补遗憾,自由地活。
晏云之点了点头,评价四个字:“有点意思。”
☆、第三十一章 :这样上元节大家都好过些
她竟从这几个字里听出了赞许的意味,惊讶地侧头,眨眼看了看他。
晏云之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
“噗……”桑祈突然笑了,说出这些深埋已久的秘密,心里本就舒服了很多,已经没刚才那么情绪低落了,又有了兴致想别的。
“你也很不错啊,琴弹得真好。”她诚恳道,“话说那是什么曲儿?好像第一次听”
晏云之难得给她一次面子,来而不往非礼也嘛。
“即兴之作,若非要取个名字的话,就叫芃之野吧。”晏云之轻描淡写道,后半句却突然话锋一转,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你竟然也懂得品鉴音韵?”
“……”桑祈顿了顿,撇嘴道:“并不会。”
晏云之好像没忍住,低低笑了笑。
桑祈无语地翻他白眼,“虽然不懂,可也能听出来点感觉啊。”
“什么感觉?”
这人竟然还不依不饶起来了,桑祈不甘心就这样被挖苦,绞尽脑汁回忆着刚才听他抚琴时的感受,才总结出来两个字:“自在。”
言罢觉得这个词很合适,补充道:“嗯,就是有一种放任自流,潇洒疏狂的感觉,好像世间万物都没有什么能束缚得了这琴音似的。”
晏云之默了默,高远苍渺的双眸一眯,轻呵了句:“呵,自在啊……”
哟,总结的好像戳中了点上?桑祈颇为自豪地挺了挺脊背,心想着看吧看吧,姐姐我还是有点本事的。
这样想着,竟和平日跟卓文远打闹时似的,抬手朝着晏云之肩膀就狠拍了下去。
拍完才发现不妙,晏云之面色一凉,不动声色地迅速躲开,坐得离她远了些。
刚才还和谐的气氛陡然冷场,二人之间似乎都能听见寒风呼啸,桑祈尴尬地咳了咳,没话找话说道:“那个,司业果然很厉害啊,无论琴瑟琵琶都能信手拈来,演奏得那么美妙,我就完全没有那个天分。”
“嗯。”晏云之语气淡淡,“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这样上元节大家都好过些。”
说到这个事儿,还真是头大,桑祈自暴自弃地连连摆手,“还是算了,朽木不可雕,我真不是那块料。”
言罢瞬间眼睛一亮,凑过去转了话锋道:“可司业有这份心意弟子实在太感动了,不舍得推辞……要不,你还是教我功夫吧!”
晏云之又挪了挪,理理衣袖,悠悠然道:“也好,只要你不再送荷包。”
桑祈抿唇,坚定摇头,“不行,功夫要学,荷包也要送的。”
努力了但是赌输,和压根不努力中途放弃还是两码事,虽说从结果来看差不多,可她并不愿走后一条路。
晏云之瞄了她一眼,潇洒起身,语气遗憾道:“如此,晏某实在爱莫能助。已耽搁许久,桑二小姐还是先回去吧,等会儿就放学了。”
“唉,你别走啊,有话好商量。”桑祈见他要跑,急忙伸手去拽袖子。
晏云之什么身手,刚才那是疏忽了,如今防备起来,当然连袖边都没被摸到。
☆、第三十二章 :何苦找虐来呢
桑祈回到教室的时候,众人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了,卓文远找过她好几圈没找到,凑上来勾着唇角问:“去哪儿了,至不至于那么不能见人?”
“不能见鬼。”桑祈说着故意面对着他单手捂上了眼睛,另一只手跟赶苍蝇似的来回扇。
卓文远饶有兴致地看她这样子,觉得好玩儿,握着她一只皓腕往自己脸上摸,委屈申辩:“我是*凡胎,不是鬼,要不你摸摸,还热乎呢。”
桑祈顺势在他脸上挠了一下,吹胡子瞪眼,没好气儿道:“还热乎,你是包子吗?就是鬼,小气鬼,捉弄鬼,无聊。”
“千古奇冤啊,我几时捉弄过你?”
“不是你,酒杯怎么会停下?”她哼了声,拿起自己的东西就走。
卓文远莞尔一笑,甚是风雅迷人,反问道:“你有证据?”
桑祈脚步一顿,“并没有……”
“那不就得了,这曲水流觞的河道,本来杯子就有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停下来,否则岂不有失公平?”他说着从后面追上来,搭着她的肩膀,大度道,“别在意,咱俩谁跟谁啊,走吧,去庆丰楼吃包子去。”
谁在意了……虽然他的话有几分道理,但直觉告诉桑祈这都是敷衍,就是他干的就是他干的,又掐了他一下,还是不甘心,戳着他的胸口用命令的口吻道:“你请客。”
“好。”卓文远顺其自然地握住送上门来的柔荑,宠溺一笑。
桑祈火速抽了回去。
二人再入庆丰楼,桑祈又点了之前念念不忘的白切羊肉。不久后小二端上一大盘,她瞬间眉开眼笑,伸手拿了一块羊排,闻了闻,突然问:“庆丰楼是不是宋太傅家开的啊?”
卓文远疑惑地摇了摇头,“何以见得?”
“不是的话,怎么每次来都能碰到她,我都怀疑她驻扎在这儿了。”桑祈言罢,咬了口蘸了重口味酱料的羊肉,扬扬下巴,示意他往身后看。
自己隔间的竹帘没放下,楼梯对面的那间也没,卓文远回头一看,又是宋佳音。
她也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脸色很不好,正高冷地端着架子,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旁边的丫鬟则忙着颐指气使,对菜品鸡蛋里挑骨头,嫌弃这个菜炒的太烂没有嚼劲儿那个肉又没炖透咬起来太硬,要小二端回去重做。
虽然只是派丫鬟出面,主人本人没有撒泼,还算保持着淑女形象,可偏生就是这股做作的伪装最让桑祈看不下去,拎着羊排站了起来,走到扶手边,一扬声,懒洋洋地朝对面开了口:“我说,这火候问题纯属个人喜好,你喜欢吃嫩藕,我喜欢吃脆藕,哪有什么对错?在外面吃饭总不能样样都正好合你的口味,以为是自家小厨房啊……因为这点事儿就找茬,真是大小姐脾气。”
说完咬了口羊肉,舔舔手指头继续道:“不愿意吃何苦还来呢,自虐不是?”
这番嘲讽的话声音不大,但估计不少雅间里的人都能听到,更何况还当着个小二的面,宋佳音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如纸,燃烧着怒火的视线猛地向桑祈射来。
☆、第三十三章 :自作孽不可活
桑祈若无其事地笑着,挥舞了一下羊排,打招呼道:“哟,原来是宋大小姐。怎么样,这羊排不错,要不给您来一根?”
虽说对面这个穿的是男装说话却是女声的客官似是在帮自己出头,但单看衣着都能轻易判断出两边都不能惹,小二生怕自己被卷风波,匆匆道了句:“小的这就去重做。”一溜烟跑了。
桑祈继续靠在栏杆上,好整以暇,丝毫没有自己管了不该管的闲事,十足是在找茬的觉悟。
宋佳音那是不屑于亲自和小二说那些话,降了自己的身份格调,和桑祈说话就不用那么“见外”了,笑容一浓,讥诮道:“桑二小姐如此关心我的饮食,我还真是有点受宠若惊。看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吃饭,我就放心了,之前听说你那荷包一直没送出去,还担心你每日发愁,郁郁寡欢呢。”
“劳您费心。”桑祈笑道,“赌输了就是丢个人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真是好面子的怕了厚脸皮的,这无赖的说法将宋佳音接下来要说的话悉数堵了回去,她又是愤愤地想走,又是犹豫着想留的,纠结了半天,看在桑祈眼里实在觉得有趣。
正想着宋佳音什么时候发火,突然见旁边隔间的帘子动,转瞬出来个熟人,面皮白净眉宇英挺,竟是闫琰。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桑祈挑眉看了过去,只见闫琰忍了一天,终于大笑了出来,乐得脸色微红,道:“果然是你……哈哈哈。”
言罢转头看宋佳音,边乐边道:“这位姑娘可不知,桑二小姐琴技着实了不得。到底是谁想的主意,这简直是上元节不让全洛京好过啊。魔音入耳,魔音入耳,太摧残人了。”
见他那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的浮夸样,桑祈气不打一处来,又听宋佳音顺杆子爬,立马娇笑着反问道:“真有那么难听?啊呀,我还以为只是谣传”
“真有真有,我今儿亲耳见证的。”闫琰一双大眼睛盯着人家,煞有其事道。
宋佳音以帕掩口,止不住笑,挑眉瞥了桑祈一眼,仿佛在说“看吧,这可不是普通的丢人,到时候你会成为全洛京士族中的笑柄。表面风光的大家闺秀,实际却是个无才草包,哈哈哈”
桑祈倒是不在意别人说自己有无才艺这回事儿,只是这么当众被嘲笑也未免太没面子,凑近闫琰趁其不备抬腿就是一脚。
没想到今天就是倒霉到喝口凉水都塞牙的地步。闫琰正好在这个时候动了下,她没踢到人,反倒大力踢在了栏杆上,一个错劲儿,只听脚踝发出一声微妙的脆响,自作孽不可活地扭伤了。
卓文远方才一直没有帮腔的意思,闲闲摇扇围观着,这会儿看见桑祈的脸色变了变,才适时走上前,恰到好处地扶了一下,风流暧昧的桃花眼笑得弯弯,向闫琰打招呼,并善意提醒:“时候不早了,琰小郎还不回吗?当心闫夫人要担心了。”语气中尽是温和关怀。
☆、第三十四章 :我不是有你么
闫琰出了名的母管严,闻言怔了怔,好像刚才光顾着乐呵了,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赶忙一拍头,道:“啊,子瞻兄说的是,我先走一步。”
而后露出小虎牙,朝桑祈不怀好意地笑笑,挺高兴地走了,美滋滋地想着,终于报了骑射课上的一箭之仇。
啊,今天天真蓝啊,月亮真圆,心情真好!
一个大男人,这点小心眼!桑祈无奈地朝他后背做了个鬼脸。
“行了行了,人家又看不见。”卓文远假意嗔怪,收起折扇敲了敲她的头,扶着她回隔到间,干脆利落地放下竹帘,不再理会对面还有一个宋佳音也在跟她吵着架呢。
一放下戒备,桑祈趔趄着蹭了两步坐下来,龇牙咧嘴道:“疼。”
“我看看。”卓文远一听蹙了眉头,蹲下来挽起她的裤脚,看了一眼并没肿胀,又不放心地上手按了按。
按得不重,可桑祈差点嗷一嗓子喊出来,幸好顾忌到怎么丢脸也不能丢在宋佳音面前,识时务地忍住了,咬着唇一脸幽怨。
他便改成了轻轻握住,用温热的手掌揉了揉,笑道:“还行,不严重,回去赶紧擦擦药就好了。”
“嗯。”跌打损伤以前遇到多了,桑祈也知道算不得什么事儿,可是毕竟伤了筋,眼下是不能好好走路了。
只好……先把东西吃完。
等到二人离开庆丰楼的时候,宋佳音早就走了。
卓文远搀扶着桑祈小步蹭出大门,见如今天寒,街上也没什么人,便蹲下身来,勾了勾手指,魅惑一笑,道:“上来。”
这个动作看着好熟悉,小时候在草原上,二人嬉戏打闹,他也经常这样背她,都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了。
为了大家都能早点回家,桑祈也没客气,动作熟练,三下五除二挪到了他背上。
趴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