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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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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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唱的还好听。王琦瑶走进上海的夜晚,这夜晚是以弄堂深处的昏黄和照相馆布

幔前的灯作背景的,这夜晚不再是照片那样断章取义,而是有头有尾,也不是静

止,而是流动。这流动又不是片厂开麦拉里的流动,开麦拉里流动的是人家的故

事,这夜晚流动的都是自己的,自己的得,自己的失。这得失说是自己的,却又

不全是,它是上海灯光之上那一大块天空,还在星光之上的,是笼罩一整个城市,

昼里变白,夜里变黑,随日月转移。这一块天空被高楼遮住,被灯光遮住,是有

障眼法的,可却是雷打也不动,任凭乾坤颠倒,总是在人头顶上的一个无边无际。

10。上海小姐王安忆

一九四六年的和平气象就像是千年万载的,传播着好消息,坏消息是为好消

息作开场白的。这城市是乐观的好城市,什么都往好处看,坏事全能变好事。它

还是欢情城市,没有快乐一天没法过的。河南闹水灾,各地赈灾支援,这城市捐

献的也是风情和艳,那就是筹募赈款的选举上海小姐。这消息是比风还快,转眼

间家喻户晓。〃上海〃是摩登的代名词,〃上海小姐〃更是摩登的代名词,上海

这地方,有什么能比〃小姐〃更摩登的呢?这事情真是触动人心,这地方,谁不

崇尚摩登啊?连时钟响的都是摩登的脚步声。这是比选举市长还众心所向的事情,

市长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上海小姐却是过眼的美景,人人有份。那发布消息的报

纸一小时内抢光,加印也来不及,天上的云都要剪下来写号外的。电车地,也在

发新闻。这是何等的艳情啊!是梦中景色,如今却要成真。都像是坐不住要跳起

来的,心怦怦乓乓地擂鼓,是快三步的节奏。灯光也像是昏了头似的,晕眩闪烁。

还有什么能比〃上海小姐〃这事情更得这城市的心?这心是像孩童一般天真,

有些恬不知耻的贪欢。这是人人都要去投票,无私奉献意见的事情,选票上写着

爱美的心意。

最初建议王琦瑶参加竞选的,是那拍照的程先生。程先生后来又给王琦瑶拍

过两次室外的照片。这两次,王琦瑶是要老练一些,但却不动声色。她就像知道

程先生的心意似的,程先生刚想到,王琦瑶便做到了。王琦瑶的美是一点一滴累

积起来的美,不会减,只会加,到了最后,程先生眼里的王琦瑶是如天仙一般,

举世无双的了。他是真心建议王琦瑶参加竞选〃上海小姐〃,他简直觉得这选举

就是为王琦瑶而举行的。倘若只有程先生的建议,王琦瑶还不会去报名,因她对

自己不如程先生那样的有信心,再则她也不同于程先生的人在事外,她是有过得

失的,得失都是心上留痕;她可不敢轻举妄动。但程先生的建议确实触动了她的

心。那些接踵而至的晚会,时间长了,就有徘徊之感,不知何去何从的。程先生

的建议使她心头一亮,虽然亮也是蒙昧的亮。这晚,蒋丽莉一个远房表姐的婚宴

上,蒋丽莉一下子宣布了程先生的这个建议。这其实是一个很不合适的婚礼节目,

带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众人的目光全转到王琦瑶身上,她虽然恼怒,却也不好发

作。不过,在喜庆的宴会上宣布这事给了她一个吉兆,那大红灯笼虽不是对着她

来的,可洋洋喜气却是有主也没主的。那一对新人是吉兆,成双的吉日是吉兆,

杯子里的酒,怀里的康乃馨,都是好兆头。马路上的灯也是流光溢彩,喜形于色,

广告灯箱里的丽人倩影,更是春风满面。王琦瑶心里对蒋丽莉也不全是怪,还有

一点感激,她想,这也许是一个机缘呢?谁又能知道。于是她便顺势而走了。

蒋丽莉就好比是自己参加竞选,事未开头,就已经忙开了。连她母亲都被动

员起来,说要为王琦瑶做一身旗袍,决赛的那日穿。蒋丽莉拖着她,参加一个又

一个晚会,就像做巡回展出。她也不懂婉转措辞,开口就提选票的事,不管人家

认不认识王琦瑶,也不管王琦瑶难堪不难堪。她的任性和专断,算是用着了地方,

她的一厢情愿,也用着了地方。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好像〃上海小姐〃是她

家的,王琦瑶也是她家的,她都有权一手包揽的。好在她是一片真心都写在脸上,

否则,保不住是要坏事的。她是真心地以为王琦瑶美,而要向全社会推荐这美。

她选择美丽的王琦瑶做她的知心,她的心事也变得美丽了。〃上海小姐〃这

称号对她无关紧要,要紧的是王琦瑶。她想得王琦瑶的欢心,这心情是有些可怜

见的。

她对父母兄弟都是仇敌一般,惟独对个王琦瑶,把心里的好兜底捧出来的,

好像要为她的爱找个靶子似的。这爱不仅是她自己的,还加上小说里看来的,王

琦瑶真有些招架不住了。王琦瑶内心又可怜她,觉得她是有的不要,要的没有,

对人对己都是无故的折磨。因此才能由着她胡来,只是见她闹得过分了,不得不

说她几句。这时候,她就成了个不知错在哪里的孩子,满脸的害怕和惶惑。心里

又是不忍。有一回,王琦瑶又生气了,蒋丽莉拧着双手说了一句:王琦瑶,我不

知怎样让你高兴!这句话使王琦瑶想起了吴佩珍,心里不由一阵暗淡。她想吴佩

珍从不说这些起腻的话,但时时处处都是这样做的。如今她和她,虽在咫尺之间,

却遥如天各一方。

事情已经沸沸扬扬,王琦瑶的小照却刚刚寄出。王琦瑶的原意是寄出小照就

不管了,全当没有这回事,可是哪抵得住蒋丽莉的鼓噪,还有程先生的一日三提。

程先生在报界有些熟人,选举上海小姐是这段日子报纸的热门话题,选票也

由报业发放。但程先生在报界的熟人又不是太熟的,所以他带来的消息难免真假

参半。

王琦瑶倒还好,蒋丽莉就总是被这些消息左右。程先生有一回说某某企业的

业主,号称某某大王的,其女也参加竞选,一下子便捐助给赈灾委员会一大笔款。

蒋丽莉立刻就要去筹款捐助。又一回程先生说的是,某某政界要人为某某交际花

竞选,专门在国际饭店召开一个盛大的酒会,社会各界名流都邀请了前去。蒋丽

莉便也要去开酒会。王琦瑶的心怎能不受影响,也是七上八下,想不管也不行了。

这些日子是有些激动难捺的,天天都在等待结果。这结果又是像押宝一样,有力

气也使不上,只能由着天意。于是蒋丽莉就要去礼拜堂祈祷,祈祷词是可当做抒

情散文发表的。王琦瑶的不耐本是压在心里,却叫蒋丽莉张扬得满世界,那不耐

便加了倍的,不由生出厌烦之心,对蒋丽莉不理不睬的。蒋丽莉只以为自己做的

还不够,就更加努力,王琦瑶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蒋丽莉是对她好,可这

好却像是压迫,是侵犯自由,要叫人起来反抗的。这就像用好来欺人,好里面是

有个权力的。这事情如今八字没一撇,却已闹得满城风雨,几乎人人皆知。王琦

瑶只恨没个地方躲,可以不见人;又恨不能装聋作哑,好拒绝回答问题。好在,

这时她们已经毕业,可以不去学校。倘若还是在校,众目睽睽之下,王琦瑶想都

不敢想的。可即使是在家里,光是家人和亲戚,就够她应付的。所以,她又不得

不经常在蒋丽莉家中,蒋丽莉再鼓噪,不过是一个,外面可就是成十成百的。后

来,索性就搬过去住了。

蒋丽莉早就邀请王琦瑶与她同住,王琦瑶一直没有答应,如今搬去了,把蒋

丽莉喜欢的,提前三天就在收拾房间。见她高兴,她母亲便也很积极,吩咐老妈

子做这做那,好像迎接贵客。蒋丽莉家中只有母亲和一个兄弟。父亲在抗战时把

工厂迁到内地,抗战胜利也还不回来,其实是在那里娶了小的,是连过年也在那

边过的,每年只在两个孩子的生日回来,也算是舐犊之情吧。蒋丽莉的弟弟在读

初中,读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逃了学也不干别的,只在家里听无线电,这

无线电可以从一早听到一晚,关起了门,只三顿饭出来吃。他们家的人都有些怪,

连老妈子都有怪癖的,样样事情倒着来;孩子对母亲没有一点礼数,母亲对孩子

却是奉承的;过日子一分钱是要计较,一百块钱倒可以不问下落;这家的主子还

都是当烦了主子,倒想着当奴仆,由着老妈子颐指气使的。王琦瑶住过去之后,

几乎是义不容辞的,当起了半个主子,另半个是老妈子。第二天的菜肴,是要问

她;东西放在哪里,也是她知道;老妈子每天报账,非要她记才轧得拢出入。王

琦瑶来了之后,那老妈子便有了管束,夜里在下房开麻将桌取缔了;留客吃饭被

禁止了;出门要请假,时间是算好的;早晨起来梳光了头发,穿整齐鞋袜,不许

成天一双木屐呱哒呱哒的响。于是,渐渐的,那半个主子也叫王琦瑶正本清源地

讨了回来。王琦瑶住进蒋丽莉家,还是和蒋丽莉搞了平衡。她是还蒋丽莉的好,

也是还她的权力控制。这样,她们就谁也不欠谁,谁也不凌驾于谁了。就在这时

候,王琦瑶接到参加初选的通知。

初选真是美女如云,沪上美色聚集一堂。大报小报的记者穿插其间,是抢新

闻也是饱眼福。那眼睛是花的,新闻也加了花边。进行初选的饭店门口,三轮车

和轿车穿梭似的,你来我走。小姐们带着娘姨或者小姊妹,还有家人陪伴的,裁

缝和发型师也有跟随而来的。上海的小姐们就是与众不同,她们和她们的父兄一

样,渴望出人头地,有着名利心,而且行动积极,不是光说不做的。她们甚至还

更勇敢,更坚韧,不怕失败和打击。上海这城市的繁华起码有一半是靠了她们的

名利心,倘若没有这名利心,这城市有一半以上的店铺是要倒闭的。上海的繁华

其实是女性风采的,风里传来的是女用的香水味,橱窗里的陈列,女装比男装多。

那法国梧桐的树影是女性化的,院子里夹竹桃丁香花,也是女性的象征。梅

雨季节潮黏的风,是女人在撒小性子,叽叽哝哝的沪语,也是专供女人说体己话

的。

这城市本身就像是个大女人似的,羽衣霓裳,天空撒金撒银,五彩云是飞上

天的女人的衣袂。

这一天,就更是不同凡响。是小姐们的节日,太阳都是为她们升起的,照着

她们从千家万户走出来。花店里的花是为她们罄售一空的,为的是庆贺她们入围。

最漂亮的时装穿在她们身上,最高超的化妆术体现在她们脸上,还有最摩登

的发型,做在她们头上。这就像是一次女性服饰大博览,她们是模特儿。她们的

容貌全是百里挑一。她们分开来看,个个可以夺魁;对比着看,一个赛一个;再

要合起来,这美便是排山倒海之势。她们是这城市的精髓,灵魂一样的。平常的

日子里,她们的美洇染在空气里,平均分布的,而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她们集起

精华,钟灵毓秀,画下这城市最美的图画。

有了初选一幕,王琦瑶就有些安心,对各方的关怀询问有了交代,对自己也

有了交代。而接下去的进入复选,却是有些意外的喜悦了。可说到了这时,王琦

瑶才开始认真起来,之前,她就好像是应付蒋丽莉,还应付程先生。她的不认真,

有点是为自己做一层防卫的壳,壳里藏的是自尊心。蒋丽莉和程先生的认真,来

日都会打击她的自尊心,所以她只有将这不认真做得彻底,才可保住自己的不受

伤。回想那时的一段日子,其实是难挨的日子。蒋丽莉和程先生的希望和努力,

说到底都是要王琦瑶来负责任的,他们的成和败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王琦瑶的。

他们那样的做法是有些代人做主,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的。王琦瑶倘若是

认真,定会对他们有怨气,甚至反友为敌。也是不认真救了他们和王琦瑶的友情。

现在好了,能够进入复选,连蒋丽莉和程先生都满意了。

王琦瑶和蒋丽莉重新出现在各种晚会上,每一个晚会都有些像记者招待会,

问题层出不穷,王琦瑶总是有问有答。而蒋丽莉却变得格外矜持,问十句不定答

一句的。程先生又给王琦瑶拍了一次照,是借人家的照相间,拍的大特写,专要

人记准她的脸的。他再去托报界的熟人,竟真给登在了报纸的一角。报不是大报,

却是竞选上海小姐的配文,等于做了一次广告。事情到了这步,王琦瑶心里倒有

些害怕。她觉得事情太顺了,顺得像有个陷阱在前面等她,她相信物极必反的道

理。这时候,王琦瑶其实是真正的起了奢望。她的心本来是高的,只是受了现实

的限制,她不得不时时泼自己的冷水。她知道这世界上的东西真是太多了,越想

要越不得,不如握牢自己手中的那一点,有一点是一点,说不定反会有意外的获

得,所以是越不想越能得。如今这意外却到了眼前,不想也要想的地方。这是更

难挨的日子。前边的难挨是在〃防〃,这时的难挨是在〃进〃。在等待复选的日子

里,王琦瑶竟然憔悴了。

王琦瑶住的是底层客厅旁的一间,本是书房,专门为她做个卧室。窗户对了

花园,月影婆娑。有时她想,这月亮也和她自己家的月亮不同。她自己家的月亮

是天井里的月亮,有厨房的烟熏火燎味的;这里的月亮却是小说的意境,花影藤

风的。她夜里睡不着,就起来望着窗外,窗上蒙着纱窗帘。她听着静夜里的声音,

这声音都是无名的,而不像她自己家的夜声,是有名有姓:谁家孩子哭,奶娘哄

骂孩子的声;老鼠在地板下赛跑的声;抽水马桶的漏水声。这里只有一个声音有

名目,像是万声之首的,那就是钟声。它凌驾于一切声息之上,那些都是它的余

音,是声的最细小的笔触,是夜的出声的冥想。这夜声是有浮力的,将人托起,

使之荡漾,像水似的。一个人浮游得久了,便会觉得从里到外都虚空了,叫这夜

声给浸透了。这里的夜,是有侵蚀性,它侵蚀人的实感,而代之以幻觉。这里的

夜色清澄见底,也不像她自家窗外的夜色,是有着杂质,混沌沌的,这里的夜色

可照见人影儿,头发丝都一清二楚。伸出手,夜色从指缝里全漏尽了,筛子也筛

不出个颗粒。一穹的夜色压在顶上,也不觉重,是如蝉翼一般的,也只有一件东

西是有形,也是为首的,那就是月光投下的影,透明的夜色是替它作衬托,也是

夜色最细小的笔触,是夜的肌肤。这夜色可在万物之间穿行,无缝不入,最终,

万物皆成无形无色。这夜色是有溶解力的,它溶解了物的实体,代之以虚形,总

之,这里的夜晚是有魔术的,它混淆视听,使得人物皆非。

复选的名单是登在报上的,尽管胜负未决,但也已是光辉的殊荣,人人瞩目。

都知道王琦瑶住在蒋丽莉家,她家竟有点门庭若市的了。凡认识些的都要来

坐坐,问题是问也问不完。王琦瑶也更成了蒋家的光荣。蒋丽莉和母亲成天替她

送往迎来,准备茶点,忙得不亦乐乎,只有那弟弟闭门不出,无线电叽叽哝哝不

知在说唱什么。她们这三人,一早起来就穿戴整齐,坐在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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