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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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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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婚纱出租似的,心都是各自的心。这明摆着是作假的华丽,众所周知,倒也不

骗人。这照相馆橱窗里的华丽也是怀了一些未圆的梦,淑媛的梦,还怀着争取,

也是淑媛的争取。《上海生活》封二的王琦瑶是生活中的淑媛,那橱窗里的王琦

瑶是幻想中的淑媛,两者都是真人。前者是入心的,后者是夺目的,各有各的归

宿。橱窗里的王琦瑶,将那可人的乖藏进心里去,把矜持做在脸上,比世人都站

得高似的。她脸上是冷冷的,心里却是热切的,想得到人们喜欢的。这是王琦瑶

喜欢的自己,特别地合她口味,还给了她自信。那陈列她照片的橱窗前,她是不

再经过,这也是一个矜持。那大照片标出了她的名字,题为〃沪上淑媛王琦瑶〃,

她的名字便随风而走了。

王琦瑶却依然故我。晚上拍照睡觉迟了,第二日早上也还准时到校。学校举

行恳亲会,要她上台给老校友献花,她推给了别的同学。有好奇的同学问她照相

的细节,她则据实回答,不渲染卖弄,也不故作深奥。她对人对事还和从前一样,

不抢先也不落后,保持中游,使那些生妒的女生也渐渐消除了成见,缓和下来。

虽是一切照旧,心情其实是另一番了。过去的安守本分中是怀了一些委屈,

还有些负气的,如今却是心甘情愿。王琦瑶做人做得从容多了,这从容是有成功

打底的。因是有收获,所以叫她怎么退让她也是愿意。照相馆里那些众星捧月的

晚上,足以照耀很多个平淡的白昼,有了那橱窗里的亮相,无声也是有声。这就

是王琦瑶高出一般女生的地方,她是比人多出一颗心的,确实是淑媛里的典范。

王琦瑶总是安静,以往的安静是有些不得已,如今则有希望撑腰,前后两种安静,

却都是一个耐心。王琦瑶就是有耐心,她比人多出的那颗心就是耐心。耐心是百

折不挠的东西,无论于得于失,都是最有用的。柔弱如王琦瑶,除了耐心还有什

么可作争取的武器?无论是成是败,耐心总是没有错的,是最少牺牲的。安静也

是淑媛的风采。王琦瑶什么都故我,只有一桩旧日的东西是回不来了,那就是和

吴佩珍的友谊。她们如今是比陌生人还要疏远,陌生人是不必互相躲的,她们却

都有些躲。有王琦瑶照片的照相馆,吴佩珍也是要绕道行的,连照片上的王琦瑶

也不愿见了。各自都有着说不出来的苦恼,想起来不免伤感。

现在,想取代吴佩珍位置的同学有好几个,有的上门来邀王琦瑶一同去学校,

有的课后约王琦瑶一同看电影。王琦瑶一律是不远不近,不卑不亢。几次下来,

对方便也失了兴趣,只得退回去了。这一日,王琦瑶在课本里发现一封信,打开

看是一张请柬,另有一纸信笺,写着一些女学生间流行的文字,表明对王琦瑶的

好感,很真诚地邀请她参加生日晚会,署名是蒋丽莉三个字。蒋丽莉向来与王琦

瑶没什么往来,似乎也从来没有过特别接近的朋友。她出身工厂主家庭,是班上

同学中家境最好的之一。她功课一般,却喜欢在课间看小说,终把眼睛看成了近

视,戴着酒瓶底厚的眼镜,那样子越发不可接近。因受小说的影响,她的作文语

句就分外浓艳,是哀情小说的翻版。王琦瑶接受邀请去赴晚会,一是不忍拂蒋丽

莉的好意,二也是好奇。这好奇也是一半对一半,一半是冲着蒋丽莉,另一半是

对了晚会。同学们中间流传着蒋丽莉家的排场,她又从不带人去她们家,就更显

得神秘了。这事要放在过去,无论怎样的好奇,王琦瑶都只能有一个做法,就是

拒绝,她是不会把自己奉献给别人的热闹里面的。可如今她却不那么在意了,再

说,谁知道呢?说不定到头来人家的热闹反过来奉献给她的。王琦瑶心里决定去

参加晚会,就想同蒋丽莉说一声,可蒋丽莉明显在回避她,下了课便匆匆出了教

室,只在桌上留一本翻开的书。那敞开的书页是在向王琦瑶也讨一封信笺,欲言

又止的样子。王琦瑶有意不称她的心,她不喜欢这种文艺腔的把戏,那些写在纸

上的字句总有点叫她肉麻。蒋丽莉回到课堂,面对空着的书页,现出失望的表情,

王琦瑶有点心中暗喜的。一直挨到放学,蒋丽莉抢先出了教室,头不回地往前走,

王琦瑶追上去,叫了她一声。她陡地涨红了脸,很窘,也很坚定,是迎受打击的

样子。不料王琦瑶却说到那天,她一定去祝贺生日快乐,还谢谢她的邀请。她的

脸更红了,眼睛里好像有了泪光,蒙蒙的。第二天,王琦瑶又在书本里看见一页

信笺,淡蓝色,角上印花的那种,写着诗句般的文字,歌颂的是昨晚的月亮。王

琦瑶不免心里有些起腻。

过了几日,生日的那晚就到了。王琦瑶准备了一对束发辫的缎带作礼物,素

色旗袍外罩了格子的薄呢秋大衣,头发上箍一条红发带,画龙点睛的效果。直到

八点她才离开家门,她去也是打算蜻蜓点水一到就走的。临到这一日,她心里忽

觉得没了底,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和蒋丽莉又不熟,倘若有吴佩珍做伴就

好了。吴佩珍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想起来不由满心惆怅。她在自己的朝北房间

里等待八点钟到来,这时间弄堂里已是一片寂静,有些声响也是入夜的声响,天

井里的水声,自鸣钟的报时声,无线电里播的是夜曲。这一刻的静由不得人寂寞

心来,还疲惫心来,一天已到了尾声,却还有个未完成。八点钟她走出家门,弄

里的一盏电灯洒下的不是亮,而是夜色。街上的灯也还不足以驱散这弄口涌出的

暗,霓虹灯更是夜空里的浮云,人是灯影那样的东西。蒋丽莉的家住在背静的马

路,一条宽阔的弄堂,弄堂两边是二层的楼房,有花园和汽车间,也是暗和静的,

但那暗和静却是另一番声色。蒋丽莉家的窗户拉着窗帘,那窗帘上的光影似是要

比别家的活跃。王琦瑶以为她是晚会迟到的一人,可却有汽车从她身后越过,停

在蒋丽莉家的门前,门是开着的,要迎一宿的客似的。

她走进门去,把大衣脱下挂在门厅的衣帽架上,手里拿着手袋和礼物。客厅

里人不多,且都在说自己的话。长餐桌上摆了水果点心,最中间空着放蛋糕的位

置,蛋糕大约还在路上。蒋丽莉一个人坐在客厅的一角,有一句没一句地弹钢琴,

穿的还是平常的衣服,脸上是漠不关心的表情,好像是别人的生日。当她看见王

琦瑶,脸上有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她站起身,丢下钢琴,向王琦瑶跑过来,拉住

了她的手。王琦瑶不由心生感激,蒋丽莉是这个晚上惟一的熟悉,也是惟一的亲

切,于是也握了她的手。蒋丽莉就把她往外拉,一直拉上了楼,拉进她的房间。

房间里粉红色的窗帘,粉红色的床罩,梳妆镜上也是粉红缎子的帘罩,倒把

蒋丽莉衬托得更加老气和陈暗了。而蒋丽莉也好像是有心破坏,桌上床上堆的书,

封面上染着墨汁且残破了的;杯子里是有褐色茶垢的;唱片是裂纹的;胡乱抛置

的衣服都是黑和灰两种颜色的。王琦瑶本是要赞叹这房间,话也不好出口了。这

房间就好像憋了一肚子的气,又是含了一包委屈。蒋丽莉把王琦瑶领进房间,自

己在床沿坐下,眼睛看着地,半天不说话。王琦瑶不知所措,此情此景很怪,也

很尴尬。楼下却忽然沸腾起来,大约是蛋糕房将蛋糕送到了,传来阵阵惊呼声,

人也多起来似的。王琦瑶想劝蒋丽莉下楼去了,却发现她原来在哭,眼泪从镜片

后面流了满脸。她说你怎么了,蒋丽莉,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唱主角的日子,怎

么不高兴了。蒋丽莉的眼泪更汹涌了,她摇着头连连地说:你不知道,王琦瑶,

你不知道。王琦瑶就说:那你告诉我,我不知道的是什么。蒋丽莉却不说,还是

哭和摇头,带了些撒娇的意思。王琦瑶有一点不耐,但只得忍着,还是劝她下楼,

她则越发的不肯下楼。最后王琦瑶一转身,自己下去了,走到一半,听见身后有

脚步声,却见蒋丽莉一脸泪痕的也跟下来了。心里倒有点好笑,也有点嫌烦,还

有一点感动,是不得已,被逼出来似的感动。她回头对蒋丽莉说,你不换衣服不

化妆,至少要洗洗脸吧!这话听起来有一些亲情,也是不得已的亲情。蒋丽莉听

话地去了洗手间,再出来时脸色便干净了一些。她从王琦瑶手里拿过那装缎带的

小盒,说:这是给我的吧!要贴在心窝上的表情。王琦瑶不去看她,快步向客厅

走去,蒋丽莉要跟她去,却叫一帮亲戚朋友围住了。

一整个晚上,蒋丽莉都是拉着王琦瑶的手,到这到那的。有人认出王琦瑶,

互相传着,就像认识似的与她微笑说话。王琦瑶渐渐自如了一些,也有些愉快了,

可就是抽不出她的手,好像上了锁。蒋丽莉还时不时将她的手紧握一下,似乎有

什么你知我知的秘密。这陡然而起的亲密,是叫王琦瑶发窘,可她面上并不流露,

也是知己的样子。她心里诧异蒋丽莉和学校里就像换了一个人,又顾不得细想,

忙着应付眼前的人和事。人和事是像穿梭似的,也没个仔细的印象,都是有些花

团锦簇的,很亮丽的景象。那屋角的钢琴,你去弹几下,我去弹几下,不间断地

玎淙声起,也是亮丽之声。后来,客厅里有些热,打开一扇落地窗,外面是一个

平台,铺着花砖,走下几阶便是花园。露台的灯开了,隐约可见花园里的丁香花

枝,纷乱搅成一团的样子,花和叶都落尽了。蒋丽莉拉着王琦瑶到露台上,也不

说话,只望着花园幽暗的里处。王琦瑶觉得这样子的古怪,便说身上冷要进屋,

于是又进了客厅。客厅里闹哄哄的,围着一对青年男女向他们要喜糖吃,生日蛋

糕已切得七零八落,残骸似的躺在枝形吊灯下面,奶油像是脏了,邋遢兮兮的。

咖啡杯也是东一个西一个,留着残渣。晚会是要结束的样子,正在最后的高

潮里,人都有些失态似的。一个青年跑来向王琦瑶大献殷勤,演剧般的姿态,王

琦瑶却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蒋丽莉顿时沉下脸,将王琦瑶拉开,叫那人讨了

个没趣。

然后就有人率先告别回家,接着,则是一窝蜂的告别,衣帽架前乱成一团。

蒋丽莉也不理别人,只对了王琦瑶一个人致告别词,她说她把这个生日当做她们

两人共同的,说罢就松开她手,揪心的表情一般转身上了楼。王琦瑶是被开释的

心情,不由暗暗松了口气。衣帽架前的人已疏散了不少,还有两三个年长的客人

在与蒋丽莉的母亲说话。当王琦瑶取下自己的大衣时,她母亲竟然回过头来特地

向她告别,谢谢她的光临,说今天蒋丽莉特别高兴,还请她以后经常来。她将王

琦瑶直送到门外,王琦瑶走出好远,还见门口一方灯光里有她的身影。

从这晚以后,王琦瑶和蒋丽莉做了朋友。她们在学校还是往常那样,交往都

是私底下。她们不同于一般女学生的要好,同进同出,嘁嘁喳喳,有说不完的心

里话,就像王琦瑶和吴佩珍那样的。她们不这样交往是各有原因。在王琦瑶,是

不愿给人们留下厚此薄彼的印象,内心深处,则是有着对吴佩珍的顾恤,虽是她

不愿承认的;而在蒋丽莉,却是为了与众不同,她凡事都要反着大家来,她做人

行事的原则最简单,就这一个公式。她们俩在做朋友上的趣味又都有些不同于女

学生的地方,都有些自以为不俗的,王琦瑶是因为经历,蒋丽莉则来源于小说,

前者是成人味,后者是文艺腔,彼此都有些歪打正着,有些不对路,也自欺着挡

过去了,结果殊途同归。她们在学校各归各,出了校门则形影不离。蒋丽莉干什

么都要拖着王琦瑶,王琦瑶因有蒋丽莉母亲的请求,便不好拒绝似的。她几乎要

成为蒋家的一员,到哪都跟着的。蒋丽莉的亲戚朋友很快都为她熟识,也是她的

亲戚好友一般。由于她小小的名声,又由于她的懂事知礼,众人对她的热诚还胜

过对蒋丽莉一筹。到后来,不是为蒋丽莉而请她,倒像是为请她捎带上蒋丽莉的。

她显见得有些受宠,但她没有一点忘形,待蒋丽莉比较以前还更照顾了。

自那天的晚会之后,晚会便接踵而来。所有的晚会都像有着亲缘关系,盘根

错节的。晚会上的人也都是似曾相识,天下一家的样子。他们虽有形形种种,干

什么的都有,却都是见面熟。所有的晚会,又都大同小异,是有程式的,王琦瑶

很快就领会了它的真谛。她晓得晚会总是一迭声的热闹,所以要用冷清去衬托它

;她晓得晚会总是灯红酒绿五光十色,便要用素净去点缀它;她还晓得晚会上的

人都是热心肠,千年万代的恩情说不完,于是就用平淡中的真心去对比它。她天

生就知道音高弦易断,她还自知登高的实力不足,就总是以抑待扬,以少胜多。

效果虽然不是显著,却是日积月累,渐渐地赢得人心。她是万紫千红中的一

点芍药样的白;繁弦急管中的一曲清唱;高谈阔论里的一个无言。王琦瑶给晚会

带来一点新东西,这点新东西是有创造性的,这里面有着制胜的决心,也有着认

清形势的冷静。王琦瑶在晚会上,有着凡事靠自己的心情。别人都是晚会的主人,

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只有她是客人,来和去都做不得主的。她还晓得蒋丽莉可

说是她在晚会上的惟一的亲人,她和她走到哪都是手拉着手。蒋丽莉本心是讨厌

晚会的,可为了和王琦瑶在一起,她牺牲了自己的兴趣。她们俩成为晚会上的一

对常客,晚会总看见她们的身影。有那么几次,她们缺席的时候,便到处听见询

问她们,她们的名字在客厅里传来传去的。缺席不到也是以抑待扬的一部分,比

较极端的那部分。

上海的夜晚是以晚会为生命的,就是上海人叫做〃派对〃的东西。霓虹灯,

歌舞厅是不夜城的皮囊,心是晚会。晚会是在城市的深处,宁静的林阴道后面,

洋房里的客厅,那种包在心里的欢喜。晚会上的灯是有些暗的,投下的影就是心

里话,欧洲风的心里话,古典浪漫派的。上海的晚会又是以淑媛为生命,淑媛是

晚会的心,万种风情都在无言之中,骨子里的艳。这风情和艳是四十年后想也想

不起,猜也猜不透的。这风情和艳是一代王朝,光荣赫赫,那是天上王朝。上海

的天空都在倾诉衷肠,风情和艳的衷肠。上海的风是撩拨,水是无色的胭脂红。

王琦瑶是这风情和艳里的一点,不是万众瞩目的那点,却是心里垫底的一点。

她几乎是心里的心,最最含而不露的。倘若没有王琦瑶,晚会便是空心的晚会,

是浮光掠影的繁华。王琦瑶是这风情和艳里最有意的一点,是心里的那点渴望,

倘若没有这,风情是无由的风情,艳也是无由的艳了。如今,这风情和艳都是有

根有源,它们给上海染上那叫做情调的东西,每一景每一物都会说话似的,说的

比唱的还好听。王琦瑶走进上海的夜晚,这夜晚是以弄堂深处的昏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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