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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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为知己- 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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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一定要好端端的!

直到将整个五步乡都找遍了,他也未找到子青,只得复折返回土城,找到缔素。

“青儿呢?五步乡我都找遍了,也没有看见她。”

缔素想出声,却又像突然被哽住,发不出声音来。

这种沉默让霍去病本能地恐惧,犹如一把钝刀,直直地插入他内心深处。

“说啊!”

他急怒道。

“她不让我告诉你,她说嬗儿在长安城等着你,”缔素低低道,“所以,你不能有事。”

难道青儿已经死了?!

霍去病踉跄欲倒,缔素欲扶他,被他猛力一把推开。

“她死了?”

“还没有,不过……她染上了疫病,药又用完了。”

“她在哪里?凤鸣里吗?”

缔素不吭声,沉默着。

霍去病翻身上马,被缔素拦在玄马前。

“将军,你不能去!”

“你给我让开!”

霍去病一勒缰绳,玄马高高扬起前蹄,长嘶出声,将缔素惊得连退数步,夺路而出。

缔素连忙上马,追着他。

霍去病还未至凤鸣里,守卫的游缴们便听见后头的缔素在大喊:

“拦着他!不能让他进去!”

他们一时也不知道玄马背上究竟是何人,自然是不敢违抗县尉大人的命令,两名游缴疾伸出手中长矛,拦在玄马前头。

玄马堪堪刹住脚步,连日奔波已是体力不支的霍去病自马背上摔下来,重重倒在地上。

他挣扎着站起来,对游缴们怒目而视。

“都给我让开!”

里头卫伉听见表兄熟悉的声音,跌跌撞撞地赶出来,还未至霍去病跟前便双腿发软,跪倒在地,“去病表兄!”

“卫伉!”看见他在此地,霍去病也吃了一惊,“你也病了?”

“我已经好了,可是、可是……”卫伉指着子青所在的屋子,懊悔欲死,“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霍去病一把推开拦在他面前的游缴,上前擒住卫伉,问道:“为何是你的错?!青儿染上病是你害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卫伉攥着他的衣袍,忙着解释道,“陛下要我来带你回去,可……她说不会让我为难,让我带你回长安去……”

尽管他说得语无伦次,但霍去病还是听出其中端倪,“陛下要你杀了她,然后才让我回去?”

卫伉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这么做,表兄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青儿在哪里?”

霍去病缓缓松开他。

卫伉抬起手,战战兢兢地指着东南角的那屋子。

霍去病大步行过去,推门,门被从里头闩上了。他微愣了下,转头看向其他人——

缔素、邢医长、卫伉,包括其他游缴都静静地望着他。

那瞬间,他内心深处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杵了一下,血淋淋地疼痛。

他明白了,是子青自己将门闩上,她根本就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开门,丫头!”他将头抵在门板上,低低地唤道。

里头寂静无声。

子青将被衾拉高,一直掩到头顶,死死蒙住。

“丫头,开门,是我!”

霍去病的声音依旧温柔。

子青尽可能地将身子紧缩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躲避他的声音。

“丫头!”

子青整个人在被衾里头发着抖。

霍去病抵在门上叹息,顿了顿,他退开几步,猛地一脚踹在门上,嘭得一声巨响,门板吱吱呀呀地晃了晃,他紧跟着再一脚,门板轰然倒地。

“丫头,你当真死都不见我了?”

他看着被衾中那个瘦弱的身形,目中有泪。

子青仍旧蒙着头,闷声道:“你快点走,嬗儿还在长安城里等着你,你不能有事!”

“若今日是我躺在这里,你可会走?”霍去病轻叹口气,“嬗儿是很重要,可他还有我娘在照顾着,我没有什么不放心,反倒是你……”

霍去病未再说下去,只在榻边上缓缓坐下来,展目看着屋内,瞥见屋角还有一方七弦琴,断了几弦,落满积尘,遂起身拿过来,用衣袖慢慢将尘埃抹去。

修长的手指拢起断弦,拉紧,仔仔细细地重新续上。

轻轻一拨,低沉的琴音在窄小的屋内漾开来。

他先重新调一下音,试了试,这方七弦琴自是不能与他长安家中的琴相比,但音色松透而不散,也可一用。

待调好,霍去病侧头想了一瞬,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一抹笑意,手指轻抚上琴弦。

音随心走,柔滑如歌……

待听出他所奏的是何曲,被衾中的子青怔住,一滴泪悄然无声地滑落下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

182第八章琴音未绝(七)

尚还记得在金泉水边,用骨埙吹奏的曲子,轻灵,飘渺,叩动着内心最深处的某个地方……

往昔的一切随着琴曲从她心中流淌而过。

曾经有过多少次的生死相随,此时此刻,他又怎么会让她孤身而行。

霍去病已经不必再多说什么,一切尽在琴音之中,子青已然明了他的心意。

屋外的人静静站着。

卫伉、缔素、邢医长、还有游缴们。

卫伉忽地转过头,朝缔素嚷嚷,声有哽咽道:“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想法子凑齐药材。”

缔素用手狠狠搓了搓脸,飞奔上马而去。

邢医长立在原地,无限蹉然地叹了口气。

夕阳西下,缔素依然在官道上驰骋着,运送药材的车队就在他前头不远处。

凤鸣里,陋室之中,琴音袅袅,平静而安乐。

子青就半靠在霍去病的背上,她身上的紫黑斑已经蔓延到了手背上。

“将军,子青先行一步。”她轻轻道。

霍去病抚琴的手指微微一滞,片刻后,他点头柔声道:“好,去病随后就来。”

琴音不绝于耳,直至日落。

三日后,卫伉返回长安,向刘彻禀报骠骑将军死讯。

刘彻悲恸不已,发属国玄甲军,陈自长安至茂陵,为冢像祁连山,谥号景桓侯。其子霍嬗接替冠军侯爵位,赐表字子侯。

尾声

三年之后,惊蛰。

正是雷雨过后,苍穹水洗般湛蓝明净,一抹彩虹挂在天际。

盖在井台之上防雨水的两块木板被揭开来,老旧的陶制尖底汲瓶落入井中,轱辘吱吱呀呀地响着,水被拎上来,倒入旁边木桶之中。如此这般上上下下七八趟,方才打满了两桶水。

一身粗布褐衣打扮的霍去病熟练地套上扁担,往肩膀上一搁,担起往前走。井台上湿漉漉的,而他的脚步极为稳健,并未有丝毫打滑。

旁边,一个梳着总角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蹿过来,“先生,先生!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孩子,也不说话,微微挑起眉毛。

刚行至家门口,他停下脚步,正欲推门,忽听得马车声响,转头向东边望去……一辆马车正朝着这里驶来,车夫戴着斗笠,压得低低的,也看不清面貌。

似有所感,他放下挑水的担子,望着来者。

马车在距他还有一丈远的时候方停下来,车夫伸手将斗笠略抬了抬,露出面目,正是卫伉。

“到了么?”马车帘内传来一个声音。

“到了。”

卫伉忙答道,同时掀开车帘,搀扶着一位发有银丝的老妇人和一个孩子下马车来。

霍去病定定地看着那妇人,目中泛起水光;那位老妇人亦是如此,将他望着,泫然欲泣欲言又止;独独孩童不明就里,只顾着四处张望。

“此间多有不便,我们进去说话!”卫伉忙道。他停好马车,推着他们进门去。

霍去病回过神来,推开门,先将水挑进去。卫伉扶着老妇人,领着孩童随后跟进去。

木门刚刚关好,霍去病双膝往地上重重一跪,正跪在老夫人面前,“娘,孩子不孝!”

卫少儿爱怜地伸出手,抚着儿子又黑又瘦的脸,又不敢相信般摸了又摸,仿佛要确定眼前的儿子确实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喃喃道:“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孩儿不孝!孩儿不孝!”他声音哽咽着,将头抵在娘亲身上,任由娘亲摩挲着自己。

里屋的子青听见动静,出屋来,看见卫少儿与那孩童皆在院中,惊喜地怔住,转而快步上前,半跪着搂过那孩童,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喜道:“嬗儿!你是嬗儿是不是?!”

孩童直往卫少儿身后躲。

卫少儿含泪笑道:“傻孩子,你整天嚷嚷着要找娘亲,现下娘亲就在眼前,你还躲什么?”

“她是我娘亲?”

“是啊,还有你爹爹。”

嬗儿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大人,慢慢伸出小手,试探着在子青脸上触碰一下,然后摸了摸,忽地咯咯笑起来,响亮地唤了一声:“娘!”

只这一声,子青泪如泉涌。

“娘,抱!“他清脆道。

子青将小小软软的孩子揉入怀中,失而复得地珍惜着。

里屋有个粉嫩嫩的女娃娃摇摇摆摆地走出来,奶声奶气地唤道:“爹爹,爹爹……”

霍去病抢先一步将她抱起来,抱到卫少儿面前,笑道:“瞧,您的小孙女,曼儿。”

卫少儿伸手抱过来,看这女娃娃粉雕玉琢,眼睛圆溜溜地看着自己,又惊又喜,朝卫伉嗔怪道:“你怎么没告诉我还有个小孙女?”

卫伉笑道:“这事我也不知道,上回见面的时候还没她呢。走走走,怎么都站着说话,咱们进屋去!”

当下,霍去病抱起嬗儿,卫少儿抱着曼儿,大家都进屋去。

茶汤沸腾,热气上升。

众人彼此讲述着当年别离之后的事情。

霍去病一直陪坐在母亲身旁,道:“……药材送来的时候,青儿已经陷入昏迷,命悬一线,汤药都是硬灌进去的,当真是好险。”

“幸而还是救回来了,”卫伉道,“是我出的主意,索性就回禀陛下他们都已经死了。”

“你们的胆子还真大……”

卫少儿犹记得自己听见儿子死讯那瞬的感觉,仿佛天塌地裂。

“孩儿不孝,此举全因逼不得已,陛下不肯饶过青儿,定要她死,我们也只能出此下策。再说,若我还在朝中,陛下又要逼着我出战,我真的倦了……”霍去病朝母亲歉然道。

子青舀了茶汤,恭敬地呈至卫少儿面前。

卫少儿打量着他们所住的屋子,简陋得很,与昔日的骠骑将军府相比起来自是天差地别,又想起方才霍去病自己挑水,叹了口气道:“你们这日子过得也委实苦了些。”

“粗茶淡饭,未尝比不过锦衣玉食。”霍去病微笑道:“我每日教亭中孩子们读书习字,日子过得比在朝中时平静安逸。”

子青又舀了茶汤,呈给卫伉,谢道:“将嬗儿带来,很不容易吧?”

“这事我两年前就答应过你们,却一直等到现在才好不容易等到机会。驿馆大火,我便将嬗儿偷了出来,用另一具孩子尸首来替代,才总算是弄妥此事。”卫伉道。

“会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霍去病问道。

“放心,我弄得干净妥当。陛下又去了淮南,没人会来追究此事。”

霍去病方才稍稍放心,又关切地问道:“舅父身子可还好?”

“他还是老样子,近年来愈发喜欢一个人待在梅园里摆弄棋盘,朝中的事也不太理会。”

霍去病轻轻叹了口气,“他可恼我?”

“这事我一直都瞒着他,直到去年才敢说,可他像是早就料到了,只说了句‘这孩子……’就再没问过半句。”卫伉奇道。

想着舅父说这句话的神情,霍去病忍不住微微笑开。

一时已近日暮,卫伉还得带着卫少儿再赶回去。

霍去病、子青带着嬗儿、曼儿立在夕阳下,目送马车远去。

“爹爹,你好久都没有回家去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去?”嬗儿问道。

霍去病将他抱起来,“我们的家就在这里。”

“不对不对,我们家在长安,很大很大的房子才是。”

“不管是什么房子,不管房子在哪里,只要爹爹和娘亲在,就是家。”

霍去病拿下巴蹭着嬗儿,抱着他进屋去。

子青牵着曼儿,也随后进去。

暮色中,炊烟四起。

征和四年,刘彻终于幡然悔悟,深愧之前穷兵黩武,致使天下百姓流离失所,颁《轮台罪己诏》,其中写道:“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靡费天下者,悉罢之。”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结!

在这除夕之夜,狮子祝大家龙年吉祥,静好,安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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