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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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为知己-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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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箭有毒!!!

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子青很快强制自己镇定下来,轻声回道:“不碍事的。”

“我知道。”霍去病仿佛倦极,复闭上双目,“昨夜里没睡好,趁着这会儿功夫我歇会,你下手轻点,别吵醒我。”

“诺。”

子青望着他的脸,自帐篷天顶透下的日光落在他脸上,全然的松懈,安静而俊逸,刻骨地,深烙印在她脑中。

由赵破奴半扶住霍去病,子青开始尽量轻柔地替霍去病卸甲,阿曼从旁协助。虽说手上动作已很轻,但断箭柄深卡在铠甲上,将二者分离时,触动伤口,霍去病闭目一声不吭,伤处却又渗出许多血。

再解开衣袍,可看见伤口渗出的皆是黑血,且箭柄附近的肌肤亦呈现出淡淡的黑色。

赵破奴先倒抽了口冷气,被子青用眼神制止。她低首嗅了嗅伤处的气味,微松口气道:“这是狼粪毒,匈奴人常用,幸而解毒的草药随军就有。”

露在肌肤外头的箭柄只有一小截,且不知道箭镞是否有带倒钩,子青不敢贸然拔箭,只能用保守的法子,先把伤口附近的肌肉割开一点,看清箭镞,方才能知道该如何救治。

贴身匕首在火上烤过,她示意赵破奴与阿曼按住将军,镇定心神,一刀划下,大量的血奔涌而出。

霍去病身子微微一震,面上仍毫无表情,甚至未曾睁开眼睛。

待看清箭镞,子青眉头深颦,深觉射箭之人过于歹毒,箭镞不仅带倒钩,还涂上毒药,实在阴狠。

能使得上劲的箭柄实在太短,加上倒钩,子青只能边用匕首挖边取出,花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将此箭完全取出。这短短一炷香功夫,对于她来说,却是无比漫长,汗透重衫,她甚至不敢去看将军的脸色。

其间,除了眉头紧锁,霍去病始终未吭过一声。

将箭取出后,还须将毒血吸出,子青毫不考虑便要凑上前去,被阿曼按住肩膀。

“你歇会,我来吧。”

他不分由说将子青拽到旁边,自己俯首到伤口上,吸吮出一口黑血,随即吐到旁边,如此反复多次,直到吸出的血呈现出鲜红色,方才停下。

赵破奴静静端上一碗清水,请他漱口,眼中满是感激之意,再无昔日芥蒂。

阿曼微微一笑,接过水漱净,然后朝子青道:“我去煎药。”

“嗯。”

在伤口上洒上外敷的箭创药,子青再取过干净的布条一圈一圈绕着包扎好将军的伤口。直至此时,霍去病方才开口,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替我着甲,我要巡营。”

“将军!不可……”赵破奴急道,“您的身体撑不住的,我来替您巡营。”

霍去病压根不理他,缓缓睁开双目,看着眼前的子青,复道:“替我着甲。”

四目相对,无须多言,子青对于将军的心思再了解不过。周遭定然还有匈奴哨探,将军须得做出神采奕奕的样子,方才能免去被匈奴反扑的隐患。

“诺。”她道。

赵破奴重重地叹气。

子青替他将绛红衣袍披上,穿袖系带,然后赵破奴架着他站起身来,再将铠甲套上。

铠甲颇沉,她低首去系铠甲上的皮绳,能感觉到霍去病无力地半靠在她身上,他的喘息就在耳边……

不用去看,她知道伤口定然又渗出血来,撕裂的疼痛折磨着这具已然极为虚弱的躯体。他始终硬撑着,可却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将军更让人心疼。

一滴泪水不争气地滴落,子青紧紧咬住嘴唇,迅速用衣袖抹去。

霍去病似有所感,侧头看了她一眼,看见她红着眼圈,眼中微光粼粼。

“傻小子,我没死你哭什么。”他好笑地轻声挪揄道。

这话引得赵破奴也勾着头来看子青,不满道:“我就说你还是个娃娃,这会儿哭什么!”

“……卑职知错。”

子青低低道,皮绳在纤细手指系着,不知怎么,原该熟捻的动作却比寻常笨拙了许多。

霍去病的手缓缓覆上她的,语气无奈而包容。

“放心吧,这点伤不在话下,我还撑得住。”

整装妥当,端正发冠,霍去病推开他们,在二人担忧的目光下,身子微晃了晃,随即站稳,缓步行出帐外。

只愣神一瞬,子青疾步追出去。

108第十一章酒泉(二)

他走出的每一步,在子青眼中,都似踩在刀尖上一般。

对于主人的病况,玄马似懂非懂,乖巧而温顺,拿头去轻轻挨了下霍去病的手背。一手搭在马背上,顺手抚摸了两下玄马,他摒气翻身上马。

只是极简单的一个动作,平日里看过将军无数次翻身上马,而这次,子青的心差点自胸腔跳出来。饶得是看见将军稳稳端坐在马背上,但她仍能从他微微颦起的眉间感觉到些许他当下正在忍受的痛楚。

“伤口肯定迸开了,”赵破奴低低叹气,吩咐子青道:“待会得重新包扎,你在帐内等着,把药都备好。”说罢,他跨上自己的马,赶着追上将军。

再看一眼已驰远的将军,子青迅速返身回帐中,有条不紊地准备好箭创药,干净布条,清水等等物件。

然后,她坐下来,侧耳听着帐外的动静,试着让自己静静等待。

马嘶、人声、虫鸣、鸟叫……外间纷纷扰扰,千百种各式各样的声音,却无一种是她心中所想的。

帐内没有沙漏,日光自天顶洒落,光斑在她手背上悄然无声地移动着。

她看着手背,看着流逝的光阴。

不知过了多久,光斑自手中落下,栖息在袍角。就在这时帐帘被人掀开,她猛地抬头起身,看见阿曼端着药碗进来。

不是将军。

她担忧更甚。

阿曼瞧她神情,微微挑眉,取笑般问道:“怎么皱眉头,不想看见我啊?”

子青无心思与他顽笑,忧心忡忡道:“也不知将军可否撑得住?还骑着马……”

将药碗放在案上,阿曼满不在乎道:“不过中了一箭而已,小事,你何必如此担心。开春那会儿你受的伤,那才叫真正吓人,我见着你的时候,就剩下半口气了……”

压根就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子青皱着眉头,径自怔怔出神。

阿曼暗叹口气,重重咳了几声,将她拉回神来,才故作怅然道:“若此番是我中箭就好了,也不知你是不是也这般焦急。”

“若是你我受伤,也不必像将军这样强撑去巡营,已胜过他许多。”子青道。

“谁让他是将军,应当应份。”

阿曼耸肩。

药碗之上,热气袅袅。

子青直担心在汤药变冷之前将军还未回来,比起温药,冷药还要更苦上几分。她依稀尚记得邢医长提过将军不喜吃药,尤其怕苦,以前开肺解热的药都不肯喝,只得用冰糖炖梨来慢慢替他调理。

帐外,有脚步声渐近。

子青快步抢上前。

帐帘被掀开,霍去病出现在她面前,之前强作出来的轻松笑意尚未自从面上褪去,看见子青,精神骤然松懈下来,所有气力皆抽身离去,一声未吭,栽倒在她身上。

“将军……”子青急唤道。

紧跟在其后的赵破奴帮忙扶住霍去病,两人将他扶到榻上,重新卸甲更衣,给伤口换药,一阵忙乱之后总算将伤口处理妥当。

“得让他把药喝了!他这会儿昏昏沉沉有一半是因为狼粪毒,喝过药解了毒,伤才能好得快些。”

赵破奴看看霍去病的状况:“将军这会儿已经昏过去了,怎么喝药。”

“灌啊!”阿曼理所当然道,上前推开赵破奴,“我来灌!”

“你……轻点。”

阿曼试了几次,霍去病的嘴唇紧紧抿着,汤药顺着脖颈往下流,压根就灌不进去。子青拿自己衣袖一边替将军擦拭着,一边忧心问道:“将军根本就不喝,怎么办?”

“把他的嘴撬开!我就不信我灌不进去。”阿曼摩拳擦掌,满地转悠着,想找个利索些的竹片子来使。

赵破奴直摇头道:“我看还是找个小木匙,一点一点喂进去比较妥当。”

“没用,他牙咬得紧着呢,压根就不喝。”阿曼道。

“阿曼……”在旁良久未说话的子青突然问道,“以前我昏迷那会儿,你是怎么让我喝药的?”

“你比他乖多了。”阿曼笑道,“我只要端着药碗放你嘴边上,说青儿乖,快喝药,你就把药都喝了。”

“你还真是很乖啊。”

赵破奴看着子青赞叹,转而若有所思,端起药碗放到霍去病唇边。

“将军乖,快喝药。”他的语气分外慈祥。

等了半晌,霍去病依然故我。

“不对,你应该这样……让我来!让我来!”阿曼显然觉得这事很好玩,接过碗,将赵破奴挤开,一手端碗,捏了嗓子轻言细语道,“我是你娘,乖,来把药都喝了,病才会好。”

赵破奴在其后,虚晃着做出扇阿曼两巴掌的动作。

“让将军知道你敢占这种便宜,非把你大卸八块不可……再说,你声音学得也不像。”

“那你来学一个!”阿曼放下碗,不服气道。

不理会两人吵吵嚷嚷,子青默默端起碗,坐到霍去病身畔,低低道:“将军,我是子青,这是解毒的药,你喝了吧。”

待阿曼与赵破奴转过头来,两人皆愣住——只见霍去病半靠在子青身上,人虽还昏迷着,却还知道吞咽,子青慢慢一口一口地喂着他汤药。

“难为将军倒还肯听他的话。”赵破奴叹口气。

阿曼看着子青,心中五味杂陈,片刻之后,暗自苦笑,未再多言。

汉军原地驻扎。

近子夜时分,有哨探飞马来报,与自出陇西郡的李广部,张骞部联络上。

赵破奴见此战报,松了口气,虽然李广部不甚顺利,但总算是击退了左贤王部,很好地策应了霍去病。至此以后,漠南一线,匈奴人已不足为患。

他悄无声息地掀帘进帐,帐内未点灯,月光自天顶洒落,柔和地映照着。守在榻边照看霍去病的子青抬头,投来探询的目光。

赵破奴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把一块竹牍放在她手上,手指点了点霍去病。

子青颔首,表示明白。

赵破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子青轻轻摩挲着竹牍,借着微弱的月光,上面李广二字最先映入她的眼中。

再往下看去——李广部四千骑出右北平数百里,因张骞部未能按时出塞,被左贤王四万骑包围。李广以圆阵对外防御,死伤过半。激战二日后,张骞部赶到,左贤王部被击退。

张骞与公孙敖在军事上半斤八两,很符合霍去病的评价:说他们不会打仗,冤枉;说他们很会打仗,胡扯。

霍去病碰上了公孙敖,而李广碰上张骞,两相比较,李广的运气差了些。

没有幸灾乐祸,子青怔怔的,有一种莫名的悲凉自心底升起。

在军中多时,耳闻眼见,她的周遭想着要一战成名光宗耀祖者并不乏少数,一仗又一仗打下来,这些人或者埋在黄沙之中,或身体残破归乡。与他们相比,李广无疑算是运气好的。

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仗,凯旋而归,封侯拜相——这大概便是李广摆脱不去的执念,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圣上请战。

执念的尽头是什么?无人知晓。

幸也?不幸也?

霍去病缓缓睁开双目,待适应了帐内的幽暗,慢慢看清了靠在榻边的子青。

月光下,少年似在出着神,安静地像一个剪影。

侧面的轮廓清晰而秀美。

霍去病没有出声唤她,仍像熟睡那般一动不动地躺着,静静地望着她。不知怎的,往昔的一幕一幕在他脑中缓缓掠过,异常清晰……

初见时,飞掷而出的长戟,少年惊人且彪悍的气力;

荒冢前,少年紧扣着木牌,指节微微泛白;

天际黑雕盘旋,少年隐在青黄枯草间的一动不动的瘦削身影;

暴雨如注,少年手腕轻抖,铩尖顺着长戟一路划下,溅出细线般的火光;

苍茫大漠,少年在来来往往的箭雨中跑得像要飞起来;

皋兰山下,肩背重伤,少年紧咬牙关,挥铩厮杀;

蹴鞠场中,飞扬脱跳,少年春柳绽芽般的笑颜;

…………

静谧的夜中,某种东西在他内心深处正缓缓地绽开着,防不胜防,无可逃避。

109第十一章酒泉(三)

休整过后,汉军复再出发。

祁连山脉的匈奴部落基本都已被肃清,汉军现下所做的也不过是追击一些残余剩军罢了。而接连几次大破匈奴部落,已让大多数匈奴人对汉军已到了望风而逃的地步。故而所谓的追击也颇为轻松。

身为医士,子青一路都随行在霍去病身畔,饶得是知晓背地里有不少闲言碎语,却是无法。还有件事让她甚为头痛,将军昏厥时倒还肯喝药,可到了清醒之时却全然换了一个人。

药碗端过去,他总是先让她放在一旁,只道汤药太烫,须得凉一些再喝。初始子青不疑有他,依命退下,待她在回来时,碗中皆已空空,自然以为将军已饮下。直到一日,子青偶有事不得不折回,正好撞见将军正将汤药倾倒在地上,顿时愣在当地……

没料到子青会折返回来,霍去病也愣住,端着药碗不动弹。

“将军,这药有问题么?”子青诧异问道。

最初的呆楞过后,霍去病迅速回复了常态,点头道:“有。”

子青大惊,以为药中被人下毒,飞快回想着:“这药是我亲自煎熬,中间并不曾过他人之手,难道……是药草有问题?”

“……应该是。”

霍去病顺着她的话,徐徐点头。

“若是药草被人下了毒,那其他将士岂不是也……”子青越想越急,欲拔腿就走。

“你等等,等等。”霍去病唤住她,迟疑片刻,稍稍压低了声音,如实道,“不是草药问题,这药太苦,以后莫再端来。”

子青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之前就知道将军不喜吃药,可怎么也未想到他居然会悄悄把药倒掉。身上还带着伤,又不肯吃药,这该怎生是好?

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她微叹口气,只得将药碗端回:“明白,卑职告退。”

霍去病本就有些理亏,瞧见她转头间眉间微颦,神态无奈而忧虑,心中便不自在起来,想追上她,偏偏有军士前来禀报军务,只得暂且作罢。

“启禀将军,圣上遣平寇校尉送来劳军的几十车牛羊,此时已到四十里外。”

“卫伉,是这小子!”卫伉是卫青的儿子,自小一块长大的表弟,听闻是他来,霍去病自是觉得分外亲切,笑了笑,“让赵破奴去接,带一个营去,不许有闪失。”

“诺。”

军士依命退下,飞奔着去找赵破奴。

子青到溪边汲水,溪水甘冽,清澈见底,尚可见鱼儿虾儿在其中游戏。

“这水叫金泉,是祁连山上十七处泉眼所汇集而成,当真是好水。”

阿曼在她身旁蹲下,双手掬了水,扑打到脸上,炎炎酷暑之中,能得片刻清凉,着实快活。瞧子青心不在焉的模样,便笑着顺手拨弄了些水,水花四溅,雨点般洒在子青身上。

子青忙缩头举袖躲闪。

“祁连山脉,汉军大势已定,从此以后匈奴人怕是难以再踏上漠南了。”阿曼笑着替她拭了拭水珠,“我想,也是我们该走的时候了。”

子青怔了怔,似乎刚刚才意识到这件事。

“你……还想向霍将军辞行?”阿曼问,“他若不放你走怎么办?”

“将军伤还未好,能不能等他伤势好转一些再走?”子青终是不放心将军的伤势,迟疑问道。

阿曼静静地看她一会儿,转而微笑点头:“好,其实我还得去一趟长安,我们与汉军一同回朝也是可以的。”

“长安?”

“嗯,我兄长在长安。毕竟他为长,我为幼,楼兰王位的顺位继承人该是他才是对。不管怎样,此事我须得亲口问过他。”阿曼笑着歪歪头,“再说,万一兄长他想明白了,他要继承王位也说不定。到时候,我就解脱了!”

“也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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