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得满脸泪水,一张脸苍白凶狠,似有了股狠劲,她朝他扑了过去,紧紧抱着他,把脸靠在他的脸上。
七七,七七啊。
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脸,他如同浑身通了电一般,肌肉紧张起来,他双手一紧,将她紧紧贴在自己身上。
他还是不敢亲她,可却平生第一次尝到她泪水的味道,是这般的苦涩。
七七啊……
这一刻他才明白,他今生再也不能拥有她。
因为怀孕,七七的脸有些肿,她的一双眼睛充满着哀伤与疯狂,罗飞为她擦掉泪水,可她眼中的泪水却源源不断滚了下来,他幻想过和她这么拥抱,脸贴着她的脸,却从来没有想到现实会变成这样……这样绝望和残酷。他清醒过来,将七七轻轻一推,手一翻,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怕肚子里的孩子受到伤害,根本不敢用力挣扎。她此时才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没用的人,他抓住了她的手,她稍微一使力,他就攥得更紧,于是她不敢动了。
“七七,对不起。”他呼吸困难,奋力挤出了几个字。
他将她轻轻一拉,她便只好跟着他走,如一只被重击、被追逐得精疲力竭的小野兽,放弃了所有的挣扎。
她是在一个叫凤山的驿站逃走的。
罗飞根本没有想到,一路上萎靡不振一直倒在后车座上的七七会逃走。
路上,他不敢让她太过疲累,一直走走停停,从犍为到凤山的这段距离暂时没有雷霁的军队,一旦过了凤山,七七就肯定会被找她的人发现。罗飞已经想好,到了凤山就跟孟家联系,不让雷霁的人与林家的人和她接触。
一路上,他紧紧看着她,她去哪里都让胭脂跟着她。一路上她却只是沉默,只有当罗飞跟她提到三妹的时候,她才稍微有了些精神。
罗飞告诉她,三妹和怀德定了婚,两个人马上就要成亲了。
七七脸上终露出一丝笑来,可那笑容却瞬间消失在她苍白的脸上。到了凤山,七七整个人都垮了,发起了低烧。罗飞让胭脂去买药,自己开着车到处找旅社。
凤山驿站,有许多走货的汽车,拉着药材、木材、茶、盐,穿行于云南和四川,驿站本来就不大,为数不多的几个旅店挤满了商人。罗飞找到一家还算干净的,千求万求,终于让两个商人让出了一个房间,兴高采烈地走出旅店,到车里要把七七抱下来。
七七不见了,车里空空如也。
他脚一软,坐在了旅社门外的台阶上。
他和胭脂把凤山找了个遍,没有找到她。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有多么疯狂,只记得到最后他倒在路上,尘灰满面,眼泪在脸上干涸,结成了泥块。
她可能是跟着那些走货的车逃走的,她已经不是他心中那个单纯的、不解世事的小女孩,她不光带走了皮箱子,也把他放在车里的钱包拿走了。
唯一他可以安慰自己的是,钱包除了一些现金,还有一张他运货后尚未兑现的汇票,上面有一万多元。
可是,这一万多元,能够她和她的孩子过多久呢?
林静渊和欧阳锦蓉结婚那天,罗飞带着几个人去了婚礼现场。
也许是碍于孟家的声威,也许是碍于与七七的夫妻情分,静渊与锦蓉的婚礼很简单,并没有通知太多的人,在座的大多是欧阳家的亲戚朋友,零零落落的几桌人。
罗飞目光凶狠,径直走到林静渊的面前,朝他苍白的脸一拳打了过去,静渊身子一偏,撞到在一桌酒席上,杯盘碟盏碎了一地。
畜生罗飞骂道。
静渊没有还手,罗飞又一拳打了去,打得静渊鼻血长流。
还手你这个畜生你还手啊罗飞叫道。畜生
他听到林夫人在旁边尖叫道:“谁来拉走这个疯子”
锦蓉也过来拉他,他将她轻轻一推,锦蓉便往一侧倒去,旁边的喜娘忙她扶好。
林家的伙计们上来了,把罗飞拖走。
静渊默默从地上撑着爬起,用衣袖擦掉嘴边血迹,他一边脸全青了。
罗飞喘着气看着他,冷冷地道:“你怎么不还手?是我把她带走的。”
静渊身子一震,冲了过来,一把揪住罗飞的衣领。
“她在哪里?”他的声音从牙缝里发出来,刺骨的寒冷。
“你还顾得上她吗?”罗飞冷笑道,“你又当上新郎官儿了,你还顾得上她吗?”
“她在哪里”静渊吼了出来,目露凶光,举起了拳头。
罗飞两道泪水流下,嘴边却露出笑来,“我把她丢了,我丢了她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静渊浑身发抖,脸容扭曲,终于朝他打了过去。
“打吧!”罗飞笑道,嘴角流出了血,“因为,我也是个畜生。我们两个都不是人我们这些畜生亲手把她丢进了地狱里”
他们一打就打了七年。
彼此视彼此为仇敌,想尽一切办法破坏对方的生意,却在争斗中逐渐成长,谁都没能灭了谁。
罗飞虽然深恨林静渊,但是七七曾说过,她希望静渊过得安宁、过得好,罗飞不会让静渊过得好,但终是没有告诉静渊七七出走的真正原因,他只能为七七做到这一点了。
或许,他和静渊,都需要安宁。
可是,他自己却无法得到安宁。七七为他缝了鞋子,让他走他要走的路。可是他却没有让她走她想走的路,他把她丢进了茫茫人海,丢进了无限的回忆里。
他这个自诩爱着七七的人,为什么却总是给她带来磨难?
罗飞一直不能原谅自己。
孟家的兄弟们也不明白,包括善存,包括秉忠,他们全都不明白,他们一心珍视、爱如珍宝的七七,为什么会在有一天,只能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之中,像一片飘零的叶子,被风吹到天空,不知道落在何处。
他们都活得很好很好,可惟独他们认为最应该活得好的人,却要独自去承受命运和生活的折磨。
七七,杳无音讯,不知生死。
他们只会想,或许她才是真正需要安宁的人。他们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求上苍,让她得到她想要的安宁。
每当念及此,不论是孟家的人,秉忠父子,甚至静渊,都会刻意让记忆变得模糊,让仇恨变得模糊。
孟林两家的争斗,在这七年间,时断时续。
孟家夺了林家的一片地,林家又夺了孟家的一口井。他们争着,斗着,一旦遇到更强大的敌人,却又总是联合在一起。
这诡异的两家人,这无奈的关系。
善存七十大寿到了,孟家的几个儿子也终于都有了子嗣,做寿那天,运丰号儿孙满堂,充满了欢声笑语。
小辈们轮流向善存磕头。
儿子,媳妇,孙子们。连罗飞也去磕了头。
善存一直都很高兴,只是总在不经意间,秉忠在一旁看到他眼中流露出苍老,流露出遗憾,流露出伤感和悔意。
当几个小孙子向善存磕头的时候,看着他们黑白分明的纯真的眼睛,善存终于忍不住了,他目光中的哀伤,让所有的人都看到了。
他们都知道善存想起了谁。
在孩子们音乐般的清脆笑声里,所有的人都充满了伤感,孟夫人哀哀地哭了起来。
寿宴已经摆下,大人们默默地就座,只有小孩子们仍在不知忧愁地笑闹着。
这个时候,从大厅外走进来一个人。
罗飞第一个从席上站了起来,接着,孟家所有的儿子们也都愤怒地站了起来。
那是静渊,他一个人。
自从静渊娶了锦蓉,便再也没有来过运丰号。逢过年,只是他自己拿着贺礼,去运丰号的账房柜台找到善存,把东西一放,说几句话就走。
静渊整整衣襟,安静地走了进来,不顾人们对他敌视的眼光,径自走到善存面前,慢慢跪下。
“爹”静渊道,“女婿和七七祝你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他不声不响地磕了三个头。
善存眼圈一红,将他扶了起来,只说:“好,好”
罗飞和孟家的兄弟们都默然地坐下,这一刻,仇恨没有任何意义。
静渊坐在善存身旁,就如同多年前一样,和大家喝着酒,相互敬着酒。他们都没有提到七七,反而把话都岔开,媳妇们问起静渊的儿子怎么样,调不调皮,打算送到哪里上学。
静渊一一答了,随即挨个跟孟家的兄弟们敬酒。罗飞坐在至勤身旁,静渊朝他举了举杯,罗飞淡淡一笑,也回了个礼,两个人默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二卷 孽海 第三十章 山重水复(1)
第三十章 山重水复(1)
吃完饭,静渊便告了辞,罗飞也起身,说也要回盐店街。两个人一同走出大厅,沿着青石子小道默默走了会儿,快要走到总号柜房,罗飞忽道:“听说你要去璧山?”
静渊嘴角扬起一笑:“你倒是消息灵。”
罗飞也是一笑,“我知道你要去找那个姓卓的技师,不过我告诉你,找到他也没有用。孟家的技师是美国请来的,你要开铁厂,拼不过洋人。”
静渊面上是从容不迫的冷漠,没有接罗飞的话。见罗飞依旧是衣着朴素,神情较往年更加沉稳,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娶妻?”罗飞却把头侧向一边,没有回答,朝静渊看了一眼,目光深沉:“你为什么要建晗园?”
静渊冷冷地道:“你不要忘了,她还是我妻子。”罗飞的脸色也冷了下来,淡淡一笑:“你也不要忘了,如今你家里还有一个妻子。哦对了,你还有一个儿子。”
静渊眉头微微一蹙,像被什么刺痛了一样,眼中闪出冷厉地光芒,语声镇定:“在清河三妻四妾很正常。”
罗飞哼了一声,轻蔑地看着他:“你这么想,七七也会这么想吗?”一拂袖,快步上前,将他甩在了后头。
静渊看着罗飞的背影,额头上显出倔强的棱角,可眼光里却是一丝黯然。
……
卧室里堆满了包装精美的纸盒子,里面全是锦蓉从广州、上海买来的衣服。
每一次他走进来,都有种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感觉,灵魂轻飘飘的,似自己已经死过一次,却还记得前世的光景。他看着这房间,就像有时候看到写在纸上的自己名字,那分明是自己的名字,却是越看越陌生。
他对着锦蓉笑了笑,她的脸容对于他是如此熟悉,可那种诡异的感觉总是在这样的时刻上来……她是谁?为什么她如此陌生?
恍惚间他听到她似乎说了句什么,他茫然地点了点头,做出疲倦的样子,趁着揉脑门的功夫反应了一下,在脑海中苦苦搜索,他想起来,原来她说:好看吗?
她从盒子里拿出一件款式新颖的旗袍,在身上比了一比,笑问:“静渊,好不好看?”
他习惯性地露出微笑,点头道:“好看”
她又挑了挑,拿起一件浅紫色的,比了比:这件呢?
他坐在一旁,眼光看着她,却似能穿透她飘向未知的远方,他微笑道:都好看。
他的语声是如此温柔,却又如此冰冷,锦蓉的嘴角微微一抽,心中掠过惯常的失落。
他对她真的很好,她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话剧,他便出钱给她组了个话剧社,让她当了剧社的董事。清河是个小地方,人们都爱听川戏,那个剧社尽演一些清河人看不懂的现代戏,每年都亏钱,静渊依旧坚持大把大把地往剧社花钱,最后还是锦蓉自觉,让剧社的那群年轻学生拿了钱作鸟兽散。
锦蓉是个时代新女性,便与所有新女性拥有共同的喜好:华服,美食,交游,理想,哲学,虚荣,空谈……锦蓉常想,他对我多好啊,好得无处指摘。我要什么他都给什么。可她却经常恐惧地发现,是的,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假如她开口跟他说她想要一个情人,只怕他也会给她。
其实她什么都不想要,她只想要他一人而已。她看似拥有了他,拥有了一切,却又似什么都没有。
走廊上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文斓从外头跑了进来,钻到静渊怀里,欢声叫道:“爹爹回来啦”
屋子里的两个大人都微微松了口气,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玲珑窗格间透出的光线氤氲成斑驳碎影,点点洒在儿子胖嘟嘟的脸上,静渊笑着摸摸他乌黑的短发,为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想起母亲的话:
“瞧我们家文斓,分明是个小静官儿”
锦蓉生文斓的时候是在仲夏,花园里开满了栀子花,香气浓郁,空气清新无比,一切的一切都如日头下的花朵,芳香馥郁生机勃勃。因为产前照顾调养的好,锦蓉没有受多苦,他却备受煎熬,站在产房外头,心揪成了一团。上午十点,儿子呱呱落地,他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他知道自己心中应该有喜悦,是的,他从锦蓉手里接过已经包在精美的襁褓中的儿子,露出了狂喜的笑容。
锦蓉轻轻笑道:“静渊,你高不高兴?”
高兴我高兴
他口中答着,却忘记了看她一眼,只把目光紧紧投注在他怀中的婴儿。
那是他。
那是又一个他。
看着他,他心中有惊愕,有震撼,有愧疚,有怜惜,有无尽的爱恨,有无限的希望。
他知道他的新生就在于这个孩子,他是他,但他,却绝不会让他成为他。
只有看着文斓,他才会忘记七七,可是每每在最喜悦的时候,他的那个神秘的分身却突然站在他身旁冷睨,让他想起她。
他曾经杀死过他和她的孩子,他的手上沾满了那个孩子的鲜血,凝固的紫黑色血块,浓烈地血腥味。而她,眼神空洞地站在窗前,扶着那张已被他烧掉的方桌,一抹纤细的身影微微颤抖,像一株脆弱的苇草。
他多少次在梦中看到那个身影,在梦中,他在走廊里飞跑,想冲进他和她的那间卧室,可是跑到跟前却发现门被自己栓死了、钉上了木条,而她的身影却依旧立在窗前,她在窗前,他透过窗户看到她身下的一片鲜血。浸满了地板,在地毯上开出枝叶与暗色的花。
他想冲进去,可突然却出现了万水千山将他和她阻挡,他看到那鲜血变成一股泉流,然后变成一片汪洋将她淹没。
静渊对文斓的溺爱,连林夫人都看不过去,每年祭祖,文斓怕香烟味,静渊便不让他去祠堂,免去他拜祖先。林夫人免不得抱怨两句,静渊把文斓往乳母手里一放,自己默然无语走进祠堂里,重又磕下头去。
起来对母亲道:“妈,以后就我替文斓磕头了”
林夫人无话可说,只幽怨地看着他。
有了文斓后,静渊一日三餐均在家里吃,文斓一天天长大,静渊也在慢慢发生变化,饭桌上对着儿子他有说有笑,甚至给母亲、给锦蓉夹一筷子菜,文斓渐渐能坐在凳子上,能自己拿筷子,能不用佣人喂饭了。静渊看着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天伦之乐,这种快乐有多么强烈的力量。
他偶尔会在饭桌上出一会儿神,幻想七七坐在自己身旁,他想起多年、多年以前,偌大的饭桌旁她亭亭的纤细身影,她微笑着从佣人手中接过饭菜,一盘盘工整地放在桌上,然后安静地坐下,日日夜夜,她在空空的、安静的大厅里,陪着他冷漠的母亲,等他回家吃饭。
那个时候,他总是强迫自己在盐铺里,刻意地去冷落她,回避她。
他的心猛然抽痛,沉痼的伤长出了尖利的刺,刺得他瞳孔一缩。
她却依旧亭亭地坐着,一团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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