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寺少卿,小药童想了想,甚是慌张的偷偷瞄了眼迎面而来的大马。
大理寺少卿许杰,还未近帝京就已经知道了传说中的人人等着看他下台的左相,看着迎面而来珠玉满篷的马车,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记性来。记忆里那个夜闯护国寺的薄弱少年,竟如夜幕,怎会是如此花哨。只是一个出神,宝马立在中间,正好与那马车迎面相对。马夫手抖着,强压着镇定不松手,却也不敢喝声一句。小药童更是吓得抖掉了手上的药箱。仁德堂曾经去为大理寺的犯人吊口气,对于大理寺的手段,简直是这辈子最深的噩梦。
感觉到马车停了,凤爷直起身去,掀开车帘。
“凤爷。”许杰显然是没有想到。
“许少卿。”凤爷有咳嗽了两声,二月的寒风吹的旧疾复发,“可否劳烦许少卿让一下,左相大人急着要老朽过去。”
许杰看着那玉雕的座椅,不由得皱了皱眉:“云大人病了?”
众人显然没想到,许杰还与这个没门路的云相有交情,凤爷停驻在他面上顿了半晌道:“一些伤口,寒冬总是难愈,这才要老朽过去照料一二。”
许杰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调转了马头,让出路来。
已经快三月,寒意仍是不减。若无奕站在门前,迎下凤爷,二人相携入内,左相府内的一汪池水寒冰未化,却不是清可见底,而是红的嫣然。不远处两名侍婢抱着两盆血水走了出来,见到若无奕请了安,向一旁花丛里倒去。
“今年开春的红花,定然会娇艳非(www。kanshuba。org:看书吧)常。”若无奕笑了笑,引开凤爷对那两盆血水的注意。
“云相身子寒气太重,如今又执意换皮,恐怕会熬不过去。”凤爷驱药童是熬药,二人进了主厅,厅内檀香沉静,暖的几乎要蒙初一层水雾。
若无奕品茶的手顿了顿,笑了笑道:“她早已决意如此,不然哪里会有这么整的人皮换给她。”
凤爷看着眼前人,他笑的淡然笃定,仿佛这几日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的那个人,只不过是睡的有些久了而已。
“平侍卫这么说,老朽也就放心了。”
忽而听到后院有野兽吼叫,凤爷看了若无奕一眼,若无奕笑着解释道:“几年前她在律州捡来的一只云豹,如今长的大了,笑白书斋养不下,就说要扔到左相府来,看来是笑白书斋的苏子墨把豹子送来了。”
“睿王前些日子身子不适,跟老朽讨了张养生的方子。说起来,睿王的旧疾也有些年头了,本是应该根治了,只是这寒冬嘛,染个风寒就拖拉了下来。”凤爷看着若无奕,开口说起了旧事。
若无奕又听了几声豹子叫声,才笑道:“什么旧疾不旧疾的。这皇位必然是他的。孟词话让他不好受了,他号称睿智无双,还回去就好了。什么寒冬风寒,他是当相位出世是寒冬?还是把云大人当风寒?”
“这就看平侍卫的意思了。”
若无奕抚摸着瓷杯边缘,笑了笑道:“凤爷要保他,我没意见。可他要是想让云初一睡不醒,就别怪不夜城要收了仁德堂了。“
门外六殿下送来的汤药又准时来叩门,若无奕挥了挥手,让侍婢去开门,只听门外那小侍婢说着这半个月来每天都重复的话:“云相避不见客,六殿下的好意奴婢记下了,等云相身子好了,定然转告殿下。”动作熟练的已然闭着眼就可以完成。
凤爷看着门外这番事情,斟酌片刻道:“国库空虚,云相却大兴土木,金车宝马,引得谏官弹劾,她给老朽的印象,可不是这般愚笨鲁莽的。”
“不过是嫌这些金银珠宝堆在眼前添堵,与其堵自己,不如堵别人罢了。”若无奕笑了笑。想起她当日命人给房梁石柱镀金时,跟苏子墨这样说那番坚定坦然。不由得觉得十分好笑。这姑娘当真不知道,多少人替她捏把冷汗。
“那这些日子血水一盆盆的端出来,多少日昏迷不醒,执意换一副没伤疤的好皮囊又是何苦,你可知道那日深夜你叫老朽前来,若不是老朽来的及时她只怕早已经熬不过去了……”见若无奕没有答话的意思,凤爷叹了一声道,“老朽当日只觉她无攀龙附凤之心,清心寡欲,离群索居,不喜招惹是非才将她引荐给睿王殿下……哎,谁知道会是今日这般,老朽宫中行医数十载,什么样的主子没侍奉过,什么样的官员没见过,却是没看透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这才让睿王帝业……”
“皇位定然会是他的。”若无奕打断他的话,“只是凤爷也不必再动心思,若是敢在云初药里动手脚……”说着若无奕顿了顿,嘴角勾出一个弧度,“不夜城会给你备好棺木。”
仪风殿内,懿贵妃抓了两把龙涎香添在香炉里,身后的采莲手里接过锦盒,走向皇上几案。
“皇上。”懿贵妃将点心一叠叠摆好,看着他批折子,“听承之说,皇上把弹劾云相的帖子都丢进了上阳殿,那里的折子今冬经常被宫人们拿去生火。可是臣妾不该把孟词话请回来,让皇上为难了?”说着她微微仰头,一双美目轻轻流转,说不尽的体贴柔情。
皇上长叹一声,放下笔,揽过她道:“蓉儿担忧的朕心里明白。朕要给承儿留下稳固的河山,孟词话回来的正好,他对承儿够忠心,还能牵制住这个云初。朕当真是没想到,朕要她收三个城,本是让她断了回帝京的念头,谁知到她短短半年给朕收复了全部失地,若非爱妃先将孟词话请回来,朕当真是要食言一回,宁可刺死她也不会留她这么个后患。”
懿贵妃笑了笑,从他怀里微微挣了下:“皇上话是这么说,今日却是如此信她,可见这位云相,定然有过人之处。”
他眸色一凝,长叹一声道:“你可知她至今未上朝是为何事。”
“还请皇上赐教。”
“换皮。”他揽住她肩头的手用了几分力气,“康泰常年征战,身上伤痕无数,有很多将士就是根据那几条伤疤认出她的。今日她愿意用命上交兵权,就是在告诉朕,这世上从此只有云初没有康泰。朕不想辜负她这番决意。”
“皇上心疼了?”懿贵妃轻笑道。
“她和你一样聪慧能干。宫中有你,朕放心。”
李常德极有眼色的散去一众宫人,仪风殿内春光迤逦。
云初在昏迷十一日后醒来,指尖没有一个薄茧,细嫩如婴儿般的肤质让她有些缓不过神,半天动不了的胳膊几次怀疑这不是自己的身子。直到一直站住门口看着她的若无奕笑出了声,她才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竟然还活着。”
“你会活下来。”若无奕笑道,从砂锅里倒了碗汤药给她。
“这些日子谁来过?”云初饮下汤药,他胸膛有阵阵苦涩的中药味,这些日子的药物定是先经过他的手才送到她嘴里。
若无奕放下药碗,倒了杯温热的白水给她:“朝中官员都被你的奢侈淫逸吓退了,只有古有恒每日都差人来看你。”
清了清喉咙中的苦涩,云初沉声道:“你错过了扶睿王上位的最好时机。”
若无奕接过茶杯,看着她略白的脸色:“不一定。”
丰祥二十八年三月初二。
左相云初着初次上朝,云初相貌俊美,身形高挑,眉眼沉静,一派气质自成,一出面一扫连月来不利言论。更有甚者,有官员与其照面不觉面红耳赤,心口胸闷。一个月后,寒门出身的多数官员以及隐隐有寻求云相庇护之意,上门求学的学子也日益增多。然云相均以身有旧疾,不宜过度操劳一一拒绝。朝中大小事务一概不闻不问,却是名声日盛。人人都道左相好相与,为人大方,纷纷结交,更有显贵说媒与相府,据说相府的门槛已经被媒婆踏破了两次,家中闺阁小姐的画像堪比帝王选秀。
一直劳心劳力的右相孟词话终于坐不住了,以一封长长的谏言上表,意欲归隐。
御花园内,云初垂目赏着四月春花,帝王坐在石凳上,将手上的奏折传给她。
“孟大人劳苦功高,着实辛苦。”云初看完之后回道。
李常德递回折子,皇上挥了挥手让他退开,“爱卿怎么看?”
“臣本就不喜与人共享,既然孟大人觉得相位做的太辛苦,臣定当替皇上分忧。”云初沉声道。
“他虽言归隐,只不过是因为呕不过这口气,是在气你一出来不干事却抢风头,不要告诉朕,你连这些都没看出来。”皇上兴致很好,自从云初身子好了,皇上就下旨准她随意进出皇宫。人人都以为是六殿下磨着云初,却没人猜到,皇上只是瞧着御花园的花儿都开了,拉她来赏花。
云初看着那含苞待放的骨朵不知何时落地,还没绽放就已经枯萎。
“臣愚钝。”
“既然这样,孟右相也老了,不如让他归乡……”
“父皇!”
朱笔还没有提起,花径深处快步走来一翩翩少年,太子古有承,半年前麦色健壮的样子依旧没变,只是换下戎装,少了战士的飒爽英姿,多了几分稳重内敛。古有承显然也看到了云初,只是没去理她,跪地道:“孟右相的事情,不知父皇作何打算。”
这些折子本就是太子先批过,重要的事情由皇上定夺,一般的事情已经由太子处理。见皇上不语,古有承又道:“孟右相言‘臣将去军,黄鹄举矣!’实在只是一时郁结,不知父皇要如何安抚孟右相。”
“安抚?”云初淡淡接话道,“皇上只准右相大人告老还乡已经是隆恩浩荡,还要安抚于他,太子殿下要置群臣颜面于何处?”
古有承起身,看着云初,反击道:“孟右相为国为民之心,群臣可证。‘黄鹄举’正是因为孟右相对朝中一些事情看不过去,才以田饶自比。父皇是明君,自然要……”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正说着,琼华公主追跑了过来,七彩霓裳飘飘若仙,身后跟着慌乱跟随的小宫女,只听她唇齿相碰,声音悦耳,“什么‘黄鹄举’,什么叫‘黄鹄举’。”
“这是古时一个叫田饶的丞相说过的话。田饶当年常年不得重用,对君王说出‘黄鹄举’的话,说的是忠心劳力的鸡,君王把它煮了吃,只因鸡唾手可得;而黄鹄一举千里,吃君主粮食却仍可以得到礼遇,全是因为黄鹄来自远方,十分难得。所以这个田饶要做黄鹄,离开君主远走高飞。”古有承牵过琼华,全然没了刚刚咄咄逼人的气势,温声如讲课的先生,全然一个爱护妹妹的好哥哥的样子。
琼华看了眼云初,又看了眼父皇,最终不情愿的松开古有承的手,黏上皇上,“父皇可是要重用这个田饶?”
皇上笑了笑,抚了抚琼华的长发没有回答,半晌看向云初:“爱卿以为呢。”
“臣觉得皇上圣断。”
他笑了一声,提起朱笔:“是朕圣断还是你巧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朕要看见你做事。”
朱笔之下,告老还乡的折子上,批了个醒目的“准奏”二字。
“父皇!”
“君无戏言。”
古有承面色沉了沉,虚心道:“儿臣不懂。”
皇上瞧了他一眼,抬了抬下巴指了指云初:“爱卿解释给他听。”
云初垂了垂眼道:“是。”琼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跟古有承中间。
“太子殿下既然知道黄鹄举的典故,就该知道田饶坚决离开了想要挽留他的鲁哀公,投奔了他国做了相。”说着抬起头,淡淡的反问道,“今日孟右相以田饶自比,那孟右相想必是在这六国之中,已经有了心仪的去处,孟词话之才,不能为我古银所用,留之何用?”
“诡辩!”古有承怒道。
“臣不敢。”云初微微颔首,“只是皇上要臣说,臣才说的。太子与孟右相有师徒之情,更是比臣了解孟右相,只是一时被师徒情搅乱了心知,没有看清楚孟右相的心思罢了。”
丰祥二十八年三月初三,孟词话辞官归隐。帝仅赏黄金一箱。孟词话的离开,引得朝中官员纷纷揣度,太子恐有失势之忧。同日,左相云初独揽大权,太子党对其排斥日深,弹劾云相的帖子一日竟有百余封。
四月初七。离江画舫上,有人见到云初与六殿下共乘一船,自此朝中拥护六皇子古有恒的人渐渐浮上朝堂,太子古有承,嫡出六皇子古有恒,睿王白羽轩三人各有势力,朝中情势变得紧张起来。
朝露殿里吕妃难产,一个居南面,一个住北面的王皇后和懿贵妃时隔半年终于在朝露殿有了嘘寒问暖的机会。
“妹妹来的这样快,果真是打理六宫事务尽心尽力。”王皇后命人带走了琼华,太医已经确定胎儿活不下来,免得小公主沾了晦气。
懿贵妃笑她迷信,垂了垂眼道:“姐姐体谅。”
又被皇上拉到御花园一起批折子的云初,看到李常德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说了句“吕妃难产。”险些要背过气去。皇上题字的朱笔抖了抖,掷下毛笔就向朝露殿的方向而去。云初看着这五十余份折子,又看了眼皇上的背影,决定干好手头的事,刚刚捡起朱笔,还没放下,就见李公公又跑了回来:“云大人皇上请您一同去朝露殿。”
云初跟着李常德一路快走,心中思绪纷乱,她不是没看出皇上对她的意思,甚至于皇上几次暗示于她,只要她愿意也可以成为第二个懿贵妃。批阅奏折是臣子为皇上分忧,可这看皇上的妃嫔生孩子,可就不是臣子义务了……
第67章 二十七
朝露殿内太医进进出出,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手忙脚乱的宫女慌了心神,险些撞上迎面走来的皇上,李常德眼明手快,训斥了几句,众人也都提了几分精神。云初缓缓跟在后面,见着金盆血水映着自己七分相似懿贵妃的容貌,水纹圈圈荡漾开来,模糊了视线。
“云大人。”李常德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身旁,低声道,“皇上心烦,大人还要多多体谅。”
云初垂了垂眼,提起衣角踏进朝露殿的门槛。
本是紧闭的窗棂忽而开合,冷风袭面而来,阵阵寒冽,朝露殿却愈发清冷安静,死气沉闷,只听“咣”的一声闷响,太医忽的跪了一地,低头不语,一切已然注定。
“孩子没保住?”手上的茶杯摔的出去,碎了一地。
“臣无能,臣该死。”为首的御医噤声道。
云初越过碎裂的茶碗,掀开帘幕,向屋内走去,内里懿贵妃正命人清理血污,皇后坐在窗前安慰吕妃。隔着重重帘幕,看不清吕妃面容,只是早有听闻这是个十分高傲有才的女子。不知这番丧子之痛,她可能疏解?不知皇上那句只问孩子不管大人的责骂,可有让她心寒?
脚下金盆,是血污发青的婴儿,蜷成一团,皱皱巴巴的像一块烂肉。
“云大人甚得恩宠,也该知道,外臣有别不能入内。”皇后隔着帷幕劝退道。
云初截下刚刚送进来的一盆清水,沾手清洗。等着册封宣旨的内侍太监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宣旨。
“是个皇子。”云初捧起金盆里的孩子,用手一点点擦去他身上的污渍,捏着他的鼻子,清理他的口鼻,几次舒缓之后,面色发青的死婴忽而极为细微的咳了一声,微弱的几不可闻,云初手中一抖,试图要抓住这微弱的悸动。
刚刚还热闹的朝露殿一下去了大半的人。来清理皇子死尸的太监站在那里等着云初放手,帷帐内,哭的已经哑声的吕妃几乎要扯掉整条帘幕。
死婴,不吉。
皇上震怒,只怕吕氏一门的荣耀要到此为止了。在那细微的哭声里,云初突然分辨不出,这是荣辱之争,还是丧子之痛。
皇上听闻云初抱着死去的皇子不肯放手,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任由她去。斜阳下山的时候,云初一身血污,怀中不知抱着什么回到了左相府。
“你这样不声不响就抱回个孩子来。我倒是有些看不懂了。”若无奕走上前去,给她系上披风。
“我也不懂。”云初回道,“只是回过神来,他就已经在我怀里了。”
三日后,吕妃难产一事引得吕氏不满,认定有人迫害皇子,要求皇上彻查。皇后因为保小弃大的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