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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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朦朦-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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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萍,怎么回事?”方瑜跪在我的身边,用手摸摸我的面颊问:“在哪里受了委屈了?”

“你又和书桓吵架了吗?”妈妈担心的问。

我默默的摇了摇头,停了一会儿,才轻轻说:“如萍死了!”

“什么?”妈妈抓住了我,摇著我说:“你在说什么?你生病了吗?”“没有,我很好。”我说:“如萍真的死了!她开枪打死了自己,她自杀了!”“天哪!”妈妈喊了一声,脚软的坐在床沿上。喃喃的说:“这不会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

“这是真的!”“为什么?”妈妈问。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憋了一整天的眼泪像开了闸的水,一涌而不可止。我把身子翻过来,脸伏在床上,痛哭不已。方瑜用手绕住我的肩,拍著我说:“别哭了,死生有命!”

“命?”我哭著叫:“她的命在我手里,你不懂,方瑜!我觉得是我杀了她!”“既然已经成了事实,哭又有何益?”方瑜说:“眼泪能换回你心内的平安吗?这世界原本就是莫名其妙的!依萍,如萍是有福了。”“你是什么意思?”我抬起头来问。

“人生的两面,生与死,你能证明明哪一面更幸福吗?她已经解脱了,她只把痛苦留给活著的人!我们都把死看成一件很悲惨的事,那是对我们活著的人而言,对死者来讲,双脚一伸,他就无所谓快乐悲哀和痛苦欲望了!”

“你的话不像个教徒。”我说。

“我是在痛苦中想透了。”她说。

我呆呆的坐著,对于生和死,一时间想得十分的虚渺和遥远。方瑜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直那样呆坐著,坐到夕阳西下,坐到天际昏茫,坐到夜色来临。妈妈对我说了些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直到何书桓来了。他站在我面前,疲倦、苍白而伤感,妈妈推了张椅子给他,他坐进去,用手支著头说:“我决定用土葬。”“为什么?”我说。“留一个让人凭吊的地方。”何书桓轻轻的说。烟雨朦朦37/46

“可是——”我的思想恢复了,慢吞吞的说:“你知道,那边一点钱都没有了——”“这件事让我来办吧!”何书桓说,语气中带著几分不耐和烦躁。他的眼睛瞪著我的床单,始终没有投到我的脸上来。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咬著嘴唇,默默的发愣。我凝视著他,忽然间,觉得他已经距离我非常遥远了。一层隔阂在我们之间莫名其妙的升了起来,我虽看不到它,却清楚的感觉到了。我无法捉摸他的思想,也无法让他注意我,他看来那样沮丧而若有所思,彷佛完全陷在另一个我不解的思想领域里。我开始模糊的感到一种惊恐,一种要失去他的惶然情绪,为了打破这使人心慌意乱的沉寂,我用近乎紧张的声音说:

“爸爸也病了。”“怎么?”何书桓皱皱眉,听不懂似的问,他还没有从他的思想领域里走出来。“爸爸病了,医生说要送医院。”

“哦?”他的眼光在我脸上一掠而过,声调平淡而冷漠,彷佛还没有完全弄清楚我的意思。

“医生说是中风,可能半身不遂。”我仓猝的解释,声音是颤栗的,我想哭。“哦。”他又“哦”了一声,再看看我,就从口袋里取出一叠钞票,放在床边的小柜子上,说:“你先拿这个去办吧,明天我再送点钱来。”我胀红了脸,心中焦灼而委屈,我说这些,难道是为了想问他要钱?可是,他的神情那样萧索落拓和淡漠,他甚至没有正眼看一看我。我的心脏抽紧而痛楚起来。“别离开我,书桓!”我心底在叫著:“别鄙弃我,书桓!我需要你,请帮助我,我那样孤独!”我心中反复的喊著,向他祈求的喊。但是,他听不见,也感不到。他站起身来了,好像一切事都已交代完了似的,向门口走去说:

“我要回去了,一整天都没有回家。如萍的墓地,我买了六张犁山上的一块地,天气太热,不宜停棺太久,后天就下葬!”“你要走了吗?”我心乱如麻的问。

“是的,明天早上,我会再送钱来。”

钱,钱,难道我们之间,就只有钱的关系了吗?我跟著他到大门口,心如刀绞。“书桓,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我心里哀求的叫著,但他却那样漠然,那样无动于衷!站在大门口,他不经意似的望著我说:

“再见!”我靠在门上,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暮色里,顿时感到五内俱焚,我觉得,他这一走,是真的走了,从我的生命中走出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这样呆呆的靠著门,凝视著虚无的前方,站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妈妈大声喊我,我才发现天已黑了。我和妈妈吃了一顿食不知味的晚餐。饭后,我回到屋里,一眼看到那架钢琴,我走过去,坐在琴前面的椅子里,把前额靠在冰冷的琴盖上。妈妈走了过来,扶著我的肩膀问:

“依萍,你爸爸病了?”

“是的。”“什么病?”“心脏衰弱和高血压。”

“严重吗?”“是的。”

妈妈不说话了,在我床上坐下来。我们沉默极了,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来,打开琴盖,胡乱的按了几个琴键,单调的“叮咚”声听起来那么落寞、无奈和凄凉。我又想哭了。有人敲门,这么晚了,是谁?我到大门口去开了门,出我意料之外,竟然是何书桓!他刚走怎么又来了?我既惊且喜。“书桓,你回来了,你到底又回来了!”我想著,他却一语不发,我把门开大,让他走进来。当他走上了榻榻米,我才发现他面如死灰,神情惨沮。他坐在我给他的椅子里,用手支住头,默然不语。我坐在他对面,心慌意乱的望著他。终于,他抬起头来,脸上眼泪纵横,我喊:

“书桓!”“依萍,”他蹙眉凝视著我说:“你知道如萍自杀之前是到哪里去的?”我摇摇头。“她到我家去找我,我正好到这儿来了。她留下一封信走了,回去大概就立刻自杀了。”

“一封信?”我问。“是的。”何书桓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已揉绉了的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递给我,我接了过来。何书桓站起身,走到窗前,把前额抵著窗槛,注视著外面的夜色。我打开了信纸看下去:

“书桓:提起笔来,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现在正是深

夜,窗外的月光很好,你还记得不久前,我们漫步在新

生南路上赏月吗?那天晚上,你曾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

……可是,现在,书桓,你在哪里?你心里还有我一丝

丝,一点点的位置吗?

我不怪你,我也不恨你,和依萍相比,我是太渺小,

太平凡了!你一定会选上她的!只是,当你第一次从我

身边转向她,我认了命,因为我明白她样样比我强!但,

在我已经对你死了心,而将要从这次打击里恢复的时候,

你又来找我了!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惊喜交集!我以为我

每天深夜的祈祷终于得到了上帝的怜悯,我感恩,我狂

喜。书桓,我爱你,我可以为你发狂,如果你要我吻你

的脚,我一定会仆伏在你的脚下去做的!书桓,你不知

道我爱你有多么厉害,当你说要和我订婚的时候,我差

点要高兴得昏倒,我背著你咬手指,为著想证明我不是

在做梦……然后,依萍来了,用不著对你说任何一句话,

你的心又从我这边飞走了,你再度离我而去,连一丝丝

的留恋都没有,我还来不及从得到你的狂喜中苏醒,就

被糊里糊涂的打回到失去你的地狱里了!

真的,书桓,我不是怪你,我也不是恨你,我只是

不甘心,你为什么要玩弄我?欺骗我?你既然爱了依萍,

为什么又回过头来哄我,你那么好,那么伟大,你明知

道我是弱小而无用的,你为什么要拿我去寻开心?

你使我失去了妈妈的爱,她认为我放走了你是莫大

耻辱。她卷款出走了,对我一点也不管了!老天哪!老

天!短短的数日之内,我失去了你,又失去了母亲,做

人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从不敢想和依萍夺爱,真的,我喜欢依萍,她坚

强勇敢,爸爸要用鞭子打她,她都可以面不改色,她太

强了!我决不敢夺她的爱!可是,你为什么要回到我身

边来让我狂喜一次呢?为什么?

我不恨你,书桓,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妈妈走

了,你也走了,我在这世界上已一无所有了!书桓,我

是多怯弱呀!我真愿意我能有依萍百分之一的勇敢,那

么,你或者也会多爱我一点点,是吗?

书桓,我还是不甘心!你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哄

我?只要你告诉我原因,我就不怪你!只要你告诉我原

因!月亮没有了,外面好黑呀!我不写了,书桓,但愿

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祝幸福

如萍×月×日深夜”

我看完了信,抬起头来,何书桓仍然凝视著窗外,双手插在口袋里。我走过去,把信纸交还给他。他没有回头,只收起信纸说:“依萍,你的报复,加上我的报复,我们把如萍送入了绝境,我们两个!依萍,你有什么感想?”

我扶著窗子的栏杆,说不出话来。

“依萍,我们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两个人!”

“书桓——”我勉强的叫。“依萍,看看窗外。”何书桓说,他的声音低而严肃,有股不容人抗拒的力量,眼睛直视著外面说:“我觉得,如萍正在那窗子外面看著我们!她血污的脸正对著我们!你看到了吗?”我望著窗子,除了街灯和别人家的房顶外,什么都没看见。但,何书桓的话使我毛骨悚然。

“她在那儿,”何书桓静静的说:“她将永远看著我们!”

他紧紧的盯著窗外,于是,我也觉得窗外那黑暗的夜色里,到处都飘浮著如萍那对哀伤无助的眼睛。烟雨朦朦38/46

13

这天,我们埋葬了如萍。

早上,太阳还很好,但是,我们到坟场的时候,天又阴了。夏日习惯性的风雨从四面八方吹拂而来,墓地上几棵疏疏落落的相思树在风中摇摆叹息。参加葬礼的人非常简单,只有妈妈、我、何书桓和小蓓蓓。爸爸卧病在床,没有参加,蓓蓓是我用皮带牵著它去的。先一天,我曾在报纸上登了一个寻人启事,找寻尔豪,但是没有消息。我们没有为如萍登讣闻,我相信,讣闻对她是毫无用处的。她生时不为任何人所重视,她死了,就让她静静的安息吧!就我们这几个人,也不知道该算是她的友人、亲人,还是敌人?望著她的棺木被落入掘好的坑中。是妈妈撒下那第一把土,然后,工人们的铁锹迅速的把泥土掀到棺木上去。听著泥土落在棺木上的声音,我才体会出阴阳永隔的惨痛。我木然的站在那儿,一任狂风卷著我的裙角,一任蓓蓓不安的在我脚下徘徊低鸣。我的心像铅块般沉重,像红麻般凌乱,一种麻木的痛楚正在咬噬著我,我想哭,但眼睛却又干又涩,流不出一滴眼泪。眼泪,我还是不流的好,如萍不需要我的眼泪,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眼泪了!躺在那黑暗狭窄的洞穴里,寂寞也好,孤独也好,她一无所知!对这个世界,她有恨也好,有爱也好,都已经随风而逝了。我咬紧了嘴唇,握住蓓蓓的皮带,皮带上的铁扣刺痛了我的手心。我茫然的瞪著如萍的坟穴,如萍,她是逃避还是报复?无论如何,她是已无所知,亦无所求了。

“走吧!”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震了震,是的,该走了!如萍不再需要我们来陪伴了,在她活著的时候,我没有给过她友谊,何书桓也没有给过她爱情。现在,她已经死了,我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于是,我再望了如萍的坟一眼,默默的转过了身子,妈妈在流泪,我走上前去,用手挽住妈妈。妈妈瘦弱的手抓著我的手臂,她的眼睛哀伤而凄苦。我不敢接触她的眼光,那里面不止有对如萍的哀悼,还有对我的哀悼。我们一脚高一脚低的下了山,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空气沉重而凝肃。山下,车子还在等著我们,上了车,车子一直把我们送到家门口。走下车后,妈妈先牵著蓓蓓走了进去。何书桓付了车钱,望著车子开走了。我说:

“进去吧!”何书桓没有动,他凝视著我,眼光奇异而特别。一阵不祥的感觉抓住了我,使我浑身僵直而紧张起来,我回望著他,勉强的再吐出几个字:“不进去吗?”他用手支在门上,定定的注视我,好久都没有说话。风大了,雨意正逐渐加重,天边是暗沉沉的。他深吸了口气,终于开口了:“依萍,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嗯?”我近乎呻吟的哼了一声,仰首望著乌云正迅速合拢的天边。我已经预感到他会说什么,而紧张的在内心做著准备工作。“依萍,”他的声音低而沉重:“我们两个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我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依萍,”他带著几分颤栗,困难的说:“我希望你能了解我的心情,我从没有遭遇过比这更可怕的事,葬送了一条生命!依萍,说实话,如果你不存心接近我,我也会不顾一切的来追求你。我们为什么要糊里糊涂的赔掉如萍一条命?这事使我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是我杀了如萍。我想,我这一生,再也没有办法从这个痛苦的记忆中解脱出来了。所以,我必须逃避,必须设法去忘记这件事,我希望我能够重新获得平静。”他凝视我,把一只手压在我扶著墙的手上。“依萍,你了解吗?”“是的。”我用舌头润了润干燥的嘴唇,轻声的说。

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他低低的,不胜凄楚的说:“依萍,我真爱你。”他的话敲进了我的内心深处,我的眼眶立即湿润了,但我勇敢的挺了背脊,苦笑了一下说:

“你的计划是——”“我想年底去美国,如果手续来得及,办好手续就走。我告诉过你,我已经申请到一份全年的奖学金。”

“是的。”“依萍,你不会怪我?”

“怪你?当然不。”我近乎麻木的说。

“你知道,依萍,我没有办法面对你,”他痛苦的摇摇头。“你的脸总和如萍的脸一起出现,我无法把你们分开来,望著你就如同望著如萍,我受不了。你懂吗?依萍?在经过这样一件可怕的事情之后,我们怎能再一起走入结婚礼堂?如萍会永远站在我们中间,使我不能呼吸,不能欢笑。所以,依萍,我只好逃避。”“嗯。”我哼了一声。“这样做,我是不得已……”

“我了解。”“我很抱歉,请原谅我,依萍。”

多生疏的话!我把眼光从天边的乌云上调回来,停在他的脸上,一张又亲切又陌生的脸!眼睛里燃烧著痛苦的热情,嘴角上有著无助的悲哀。这就是何书桓?我热恋了那么久的何书桓?一度几乎失去,而现在终于失去的何书桓?我闭闭眼睛,吸了口气:“你不需要请求原谅,我了解得很清楚。”我艰涩的说:“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从现在起就分手,是吗?”

他悲苦不胜的望著我。

“也好,”我虚弱的笑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低下头,望著地面,半晌,他重新抬起眼睛来,湿润的眼珠黑而模糊,朦朦胧胧的凝注在我的脸上。“依萍,”他试著对我笑,但没有成功。“你勇敢得真可爱。”

勇敢?我痉挛了一下,天知道我是多么软弱!我盯著他,“书桓,别离开我。”我心中在无声的喊著:“别离开我,我孤独,寂寞,而恐惧。书桓,别离开我!”我咬紧牙关,不让心中的呼号迸出口来。“我这一去,”何书桓垂下眼睛说:“大概一两年之内不会回来了,你——”他咽了一口口水:“我猜想,将来一定会有个很好的归宿……”“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会招待你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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