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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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歌-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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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筠由衷的笑了。他发现,她的笑容颇为动人,她有一口整齐而玲珑小巧的牙齿,左颊上还有个小酒涡。他禁不住盯著她看,忽然一本正经的问: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有多美?上帝造你这样的女孩,是要你笑的,你应该多笑!”

她的脸红了。唉!她心里叹著气,上帝造你这种男孩,是为了陷害女孩子的。“别取笑我!”她盯著他,眼里已漾起一片温柔。“为什么学的、爱的、和做的都不同?”

“这就是我们这一代的问题,考大学的时候,父母希望你当工程师,你自己的虚荣心要你去考难考的科系,再加上考虑到留学时国外的需要,于是,就糊里糊涂的念了一门自己不喜爱的科目。毕业了,面临工作问题,你学的又不见得正有缺额,或是刚好有个工作等著你,没时间让你去考虑,又或者,家里有这么一个企业,希望你接手,于是,你又糊里糊涂的去做了……”芷筠又笑了。“你用了好几个‘糊里糊涂’,其实,你这人看起来一点也不糊涂!”“是吗?”他凝视她。她微笑著点头。“反正,既然要出国,什么工作都是临时性的,”她说:“也就不在乎了。”“我说了我要出国吗?”他困惑的问。

“你糊里糊涂的说了!你说你考虑留学时国外的需要,言外之意,不是要出国是什么?”

“哈!”他大笑。“你这人反应太快!跟你说话真得小心一点!”他抓了抓头:“不过,你有点断章取义,我的情况……不那么简单,说来话长,将来你就明白了!”

将来?芷筠的心思飘开了,“将来”是最不可靠的东西,连“明天”都是不可靠的,何况将来?一时间,她的思想飞得很远很远,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沉默著,没有再开口。殷超凡也沉默了,倚在靠背椅中,他抱著一种欣赏的态度,仔细的打量著对面的这张脸,这脸孔是富于表情的,是多变化的,是半含忧郁半含愁的。刚刚的“笑”意已经消失,那看不见的沉沉重担又回来了……很缓慢的、一点一滴的回来了……如果他有能力,如果他手里有一根仙杖,他要扫掉她眉尖的无奈,驱除她眼底的悲凉……

竹伟已“吞”掉了他面前那盘锅饼,再也熬不住,他用手悄悄的拉扯芷筠的袖子:

“姐,我饱了!我要回家!”

芷筠跳了起来,天!他把一盘锅饼吃了个干干净净,明天不闹肚子才怪!她惊慌的说:

“我得去买消化药!”“我们走吧!”殷超凡站起身来,付了帐,颇有一股自己也不了解的依依之情。奇怪!又不是从没和女孩子打过交道!怎样出名的“名门闺秀”他都见过了,难道竟会这样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动了心?不可能的!他摇摇头,三姐雅珮批评过他,他是冷血动物,“自以为了不起,眼睛长在头顶上,骄傲自负,目空一切!”所以,从不会对女孩子“发狂”。那么,这种难解的依依之感,大约只是一种“情绪”问题吧!

出了“小憩”,他们走到一家药房,真的买了消化药。芷筠又买了绷带、药棉、纱布、消炎粉等一大堆外用药物,交给殷超凡说:“如果你一定不肯去医院,就自己换药吧!”

“或者,”殷超凡笑嘻嘻的说:“我每天来找你换药,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护士!”她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说:“别开玩笑了!”回到了她那简陋的家,竹伟已经哈欠连天了,不等芷筠吩咐,他就乖乖的进了自己的卧房,连鞋子都没脱,就倒在床上睡著了。外间屋子里,芷筠站在屋子中间,静静的瞅著殷超凡,低声的说:“谢谢你,殷先生……”

“我叫殷超凡,如果你肯叫我的名字,我听起来会舒服得多!”他说。“反正无关紧要了,是不是?”她问,眼睛是两泓清而冷的深潭。“我们不会再见面……”

“慢著!”他拦住她,有些激动,有些受伤——自尊上的受伤。“为什么不会再见面?”

“没有那种必要。”她幽幽的说,声音柔和而平静。“你也知道的。我们这种地方,不是你逗留的所在。何况……我也忙得很,怕没时间招待你……但是,无论如何,我为你摔这一跤道歉,为——这一个晚上道谢。”

“你的语气,是不欢迎我再来打扰,是不?”他问,紧紧的盯著她。“我们见过一面,吃过一顿饭,谈过一些话,已经够了。到此为止,是不是?”

她勉强的笑了笑,那笑容是虚柔无力的,几乎是可怜兮兮的,这笑容一下子就牵动了殷超凡心脏上的某根神经,使他的心脏没来由的痉挛了一下。

“我很高兴认识你……”她的声音空洞而虚渺。“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的意思是什么!”他很快的打断了她,走过去推动自己的车子,这一推之下,才发现手腕上的伤口在剧痛著。他咬了咬牙,把车子推出她家的大门。骑上了车子,回过头来,他一眼看到她,倚著门,她那黑发的头靠在门框上,街灯的光晕淡淡的涂染在她的发际肩头。屋内的灯光烘托在她的背后,使她看来像凌空而立的一个剪影。那白色的面颊边飘垂著几绺头发,小小的嘴唇紧紧的闭著,黑眼珠微微的闪著光,那样子又庄重又轻灵又虚无缥缈。他深吸了口气,发动了马达,他大声的抛下一句话:“我明天晚上来看你!”这句话是坚决的、果断的、命令性的、不容拒绝的。喊完,他的车子就风驰电掣般的冲了出去。

她依然倚门而立,呆呆的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秋歌5/42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

殷超凡一面按门铃,一面开始低低诅咒,因为手臂上的伤口是真正的疼痛起来了,而且,自己这一身乱七八糟的样子,不知怎样才能不给父母发现?他必须悄悄溜上楼,立即钻进自己卧室去才行,希望父母没在客厅里看电视,希望三姐雅珮不在家,希望家里没有客人……他的“希望”还没有完,门开了,司机老刘打开大门,门口那两盏通宵不灭的门灯正明亮的照射在殷超凡身上,殷超凡还来不及阻止老刘,那大嗓门的老刘已经哇啦哇啦的嚷开了:

“啊呀,少爷,你是怎么搞的呀?摔成这个样子!我就说摩托车不能骑,不能骑……”

“嘘!”殷超凡皱著眉嘘他,压低声音说:“别叫!别叫!根本没事,你不要叫得爸爸和妈知道,又该小题大作了!”

可是,已经晚了。不止老刘,花园里还有个周妈,准是在和老刘乘凉聊天!一看到殷超凡绑著纱布回来,她就一叠连声的嚷进了客厅里:“不好了!不好了!少爷受伤了!”

完了!别想溜了,逃也逃不掉了!殷超凡心里叹著气,把摩托车交给老刘,就硬著头皮撞进客厅里。迎面,他就和殷太太撞了个满怀,殷太太一把拉住了儿子,吓得脸色发白,声音发抖:“怎么了?超凡?怎么了?”她望著那裹著纱布的手腕,那撕破的衬衫,那满衣服的斑斑点点,(其实,大部份是草莓汁。)脸色更白了,声音更抖了。“啊呀!超凡,你为什么不小心?家里有汽车,为什么不坐?你瞧!你瞧!我整天担心,你就是要出事!也不打个电话回来……”

“妈!”殷超凡按捺著自己,打断了母亲:“你别急,一点事都没有,只是摔了一跤,伤了点表皮而已……”

殷文渊大步的跨了过来,真不巧!父亲也在家,怎么今晚没宴会呢?运气实在太坏了!再一看,糟!岂止父亲在家,三姐雅珮也从楼上冲了下来,而雅珮后面,还跟著个范书婷!顿时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记忆,天!一早就和书婷约好晚上要去华国吃饭跳舞,所以才抄近路赶回家。但是,一摔跤之后,他却忘了个干干净净!

“你先别嚷,景秋,”殷文渊对太太说:“据我看,他不会有什么伤筋断骨的大事,不要太紧张!”他是比较“理智”而“沉著”的。注视著儿子,他问:“照了X光没有?打过破伤风血清吗?”那来那么多花样!殷超凡深吸了口气,摇摇头说:

“我很好,爸,只伤到表皮,真的!”

殷文渊望著那绷带,血迹早就透了出来,表皮之伤不会流那么多血,何况那衣服上的斑点也是明证,……他心里一动,锐利的看著儿子:“你撞了人是不是?对方受伤了吗?”

“没有!爸,就是为了闪人才摔跤,没撞人,没闯祸,你放心吧!”殷文渊松了口气,从殷超凡的表情他就知道说的是实话。但是,手肘的地方是关节,不管伤得重伤得轻,都要慎重处理。“景秋,”他命令似的说:“打电话给章大夫吧,请他过来看一下!”“爸!”殷超凡拦在前面,蹙紧了眉头,脸上已明显的挂著不满和不耐。“能不能不要小题大作?已经有医生看过了,消了毒,上了药,包扎得妥妥当当了!我向你们保证,你们的宝贝儿子是好好的,别让章大夫笑我们家大惊小怪好不好?”“你知道自己是‘宝贝儿子’,”三姐雅珮嚷著说:“你就让章大夫来,再看一遍,好让爸爸妈妈放心呀!反正,从小,章大夫也知道,你换颗牙都是大事的!”

“我不看!”殷超凡固执的说,对雅珮瞪了一眼。“你少话中带刺了!爸爸,妈,三姐在嫌你们重男轻女呢!真要请章大夫来,还是给三姐看病吧,三姐也受伤了!”

“我受了什么伤?”雅珮问。

“你昨天不是给玫瑰花扎了手指头吗?”

雅珮噗哧一笑,走过来给殷超凡解围了。

“好了,好了,爸爸妈妈,你们别担心,超凡准没事,能说笑话,就没什么大事!男孩子受点小伤没关系,别把他养娇了!”她对殷超凡悄悄的使了个眼色:“有人等了你一个晚上了!”殷超凡望过去,范书婷正靠著楼梯扶手站著,穿著件鲜红的衬衫,拦腰打了个结,下面系著一条牛仔布的长裙,浑身带著股洒脱不羁的劲儿。这是为了去华国,她才会穿长裙子,否则准是一条长裤。想起华国,殷超凡心底就涌起了一股歉意。走过去,他看著书婷,书婷正似笑非笑的瞅著他。

“对不起!”他开门见山的道歉。“一摔跤,什么事都忘了!”这是“实话”,颇有“保留”的“实话”。

“哼!”她轻哼了一声:“看在你的伤口上,咱们记著这笔帐,慢慢的算吧!”“算到那一天为止?”雅珮嘴快的问。“要算,现在就算,咱们把客厅让出来,你们去慢慢算帐!”

“少胡闹,三姐!”书婷嚷著。“我要回家去了!我看,超凡也该洗个澡,早一点休息!”

“言之有理,”雅珮又嘴快的接口:“还是人家书婷来得体贴!”范书婷瞪了雅珮一眼,嘴边却依然带著笑意。耸了耸肩,她满不在乎的说:“拿我开心吧!没关系,殷家的三小姐迟早要当我们范家的少奶奶,那时候,哦,哼!”她扬著眼睛看天花板。“我这个小姑子总有机会报仇……”

“啊呀!”雅珮叫了起来,一脸的笑:“书婷,你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有你这样的恶姑子,我看哦,你们范家的大门还是别进的好!”

“你舍得?”范书婷挑著眉毛问,满脸的调皮相。雅珮看她那股捉弄人的神情,就忍不住赶过去,想拧她一把。书婷早就防备到了,一扭身子,她轻快的闪开了,对殷超凡抛下一句话来:“超凡,明天再来看你!好好养伤,别让伯父伯母著急!”“啧啧!”雅珮咂著嘴:“真是面面俱到!”

书婷笑著再瞪了雅珮一眼,就望向殷超凡,那带笑的眸子里已注满了关切之情,没说什么,她只对他微微一笑,就转身对殷文渊夫妇说:“我走了!伯父,伯母,再见!”

“让老刘送你回去!”殷太太追在后面嚷。

“用不著,我叫计程车。”书婷喊著,把一个牛仔布缝制的手袋往肩上一抛,就轻快的跑向了客厅门口,到了门口,她又忽然想到什么,站住了,她回头看著殷超凡,说了句:“超凡,我告诉你……”她咽住了,看看满屋子的人,和那满脸促狭样儿的雅珮,就嫣然一笑的说:“算了,再说吧!”她冲出了屋子。殷太太和殷文渊相视而笑,交换了一个会心而愉快的注视。然后,殷太太的注意力就又回到殷超凡的伤势上来了。

“超凡,是那家医院给你治疗的?”

“这……这个……”殷超凡皱皱眉。“忘了!”

“忘了?”殷太太又激动起来:“准是一家小医院!是不是?大概就是街边的外科医院吧?那医生姓什么?”

“姓……姓……”殷超凡望著墙上的巨幅雕饰,心里模糊的想著董芷筠。“好像姓董。”

“董什么?”殷太太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啊呀,妈,你别像审犯人似的审我好不好?如果肯帮帮忙,就让我回房间去,洗个澡,睡一觉!”

“洗澡?”殷太太又喊:“有伤口怎么能碰水?”

“妈,”已经举步上楼的殷超凡站住了,又好笑又好气的回过头来:“我二十四岁了,你总不能帮我洗澡吧!”

殷太太低低的叽咕了一句什么,雅珮就又噗哧一声笑了,一面上楼,一面对殷超凡说:

“下辈子投胎,别当人家的独生儿子,尤其,不要在人家生了三个女儿之后再出世!”

殷超凡对雅珮作了个鬼脸,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一关上房门,殷超凡就如释重负般,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把自己掷在床上,他仰躺著,熬忍住伤口的一阵痛楚。抬眼望著天花板上那车轮般的吊灯,又望向用黑色三重明镜所贴的墙壁,和那全屋子黑白二色所设计的家具……他就不自禁的联想到董芷筠的小屋,那粉刷斑驳的墙,木桌,木凳,和那已变色的、古老的藤椅……他的思想最后停驻在芷筠倚门而立的那个剪影上。好半天,他才不知所以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他拿了睡衣和内衣,走进浴室。他们殷家这幢房子,是名建筑师的杰作,所有卧室都附有同色调的浴室。

很“艰难”的洗了澡,他觉得那伤口不像他想像那样简单了,而且,纱布也湿了。坐在书桌前面,他干脆拆开了纱布,这才想起来,芷筠给他的绷带药棉都在摩托车上的皮袋里。他看了看伤口,伤处渗出血渍来,附近的肌肉已经又红又肿。这就是娇生惯养的成绩!他模糊的诅咒著。他就不相信竹伟受了这么一点伤也会发炎!

略一思索,他站起身来,悄悄的走出房间,他敲了敲隔壁雅珮的房门,雅珮打开房门,他低声说:

“拜托你去我车上拿绷带和药来,我的纱布湿了。”

雅珮笑了笑。“看样子,还是应该让妈帮你洗澡的!”

“别说笑话了,我在屋里等你,你还得帮我包扎一下才行!”回到屋里,一会儿,雅珮就拿了绷带和药品进来了,一面走进来,她一面说:“看不出来,你那么粗心大意的人,居然还会周到得知道买绷带药棉!”“才不是我买的呢……”他猛然缩住了嘴。

雅珮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正想说什么,却被他的伤口吓了一跳,把要说的话也吓忘了,她扶过他的手臂来看了看,站起身来说:“我得去找妈来!”殷超凡一把拉住了她。

“三姐,你别多事,我这儿有药,只要上了药,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惊动了妈妈爸爸,你知道有我好受的,他们一定把我看成重病的小婴儿,关上我好几个礼拜不许出房门,我可受不了!你做做好事,别去麻烦他们!”秋歌6/42

雅珮注视著他。“好吧,我依你。”她说:“但是,明天如果不消肿,你一定要去医院。”“好,一定!”雅珮坐下来,开始帮他上药,贴纱布,绑绷带……她做得一点也不熟练,一下子打翻了消炎粉,一下子又剪坏了纱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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