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的时候她再次不自觉地把头扭开。
〃我在买下这个单元的时候,我们已经分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很想,在这个可以看得见如今的大型娱乐城中的游乐场,游乐场的缆车圆盘的地方,也许会有机会跟你起来。给你指当初我们误打误撞相识的工地,跟你,讲清楚一切。〃
〃可是我想,也没有必要,讲得。。。再清楚了。最该告诉吧的,我已经说明白。我也已经完了自己的愿,带你来了这么,一下。好了,小禾,谢谢你还肯信任我跟我这么晚出来,谢谢你帮我完了自己的愿望,我。。。我现在送你回家。〃
回家的那俩个字,他说得有些发颤。
谢小禾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看见他苍白的脸上,略微颤抖的嘴唇。
她张开嘴,那对不起三个字,不知为什么就要出口,而就在出口之前,她见他冲求恳似的摇头,低声说,〃不要讲。小禾。不要对我说出来。就这样。这样好了。〃
然后,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地道,〃等我一下。。。就几分钟。我有一点累。我也给自己一杯咖啡再走。我怕会睡着。〃
她看着他往吧台走去。
那样一个背影。
谢小禾闭了闭眼。模模糊糊地想,他究竟有没有存了一点希望呢?在今天的最初?
她不知道,也无从知道,甚至不想知道。
只是她明白,他说送她回家那一刻,他的心里,是接受了彻底结束了。
她突然觉得惊讶。
因为,这一刻,她有一种莫名的轻松。
10
好多年以后,在一个已经进行到新郎与新娘两方的‘娘家人’叫嚣着拼酒阶段的婚礼上,酒量‘深不可测’的谢小禾,因为肚子里已经有了当时不过俩个蚕豆大小的一对儿子,捶胸顿足地不能替自己的属下兼多年至交出头,只好一边儿极其不过瘾地磕瓜子吃水果一边儿四处寻摸想找个一样凑不上热闹的人聊天儿。
于是看见在礼堂一角,曾经笑靥如花地起哄唱歌耍宝的凌欢低头玩弄着一个心型的,印着一对儿胖胖小天使的氢气球,那气球已经有点儿泄了气,而凌欢,望着那对氢气球的眼睛,与这婚礼实在过于格格不入。
谢小禾犹豫了一会儿,站起来,才想向凌欢走过去,就见斗酒那群人中,周明回身朝她望过来,放下了手里的酒瓶,想要挤出来,边询问地指了指门口,脸上带着很分明的关切。
她忍不住地微笑。
想起来前天大早,为了今天参加婚礼穿小礼服,摊开盘发大全那本书,对着镜子想练习盘头发,才抬起胳膊折腾了没俩下,下了夜班本来准备补觉的周明便就跑过来握着手腕,
〃咱算了算了。〃
神情居然是带点紧张。
她扬起下巴对他乐,〃不会吧周大夫?固然您不是妇产科,不过也不至于跟新闻系的同事一样,认为胳膊不能举过头吧。。。〃
周明略微地尴尬,愣了有两三秒,不好意思地笑,然后又理直气壮地道,〃主要你这个架势太笨,这个一边儿探脖子瞧书,一边儿勾手抓头发,看着就别扭,累,简直就觉得肯定得闪了腰。〃
她没好气儿地把书照他胸口拍过去,〃对对对你不笨!你最灵了!而且还特科学!冰天雪地车坏了摆特好的架势看说明书!〃
〃谢谢恩人不计前嫌心灵美,〃周明笑道,轻轻握着她的手腕,那笑容让她的心忽然有了种暖洋洋的柔软。
从好多年前初次见面的剑拔弩张,到那个风雪的车祸之夜,以至如今,居然,与他,骨血相合。
周明把那本盘发书从她手里拿过来,颇认真地看,谢小禾仰头瞧着他笑,
“准备改行?”
“都是服务行业。。。”
谢小禾噗嗤笑了,想到前些日子篇们社的评论文章讲医疗行业也是服务行业的一种,医护人员应当端正心态,放下‘专业人员’的架子,拿出服务人员对待顾客的热情来,周明虽然对这篇文章没有太多说得出的反感,但是带着改革开放初期对‘服务人员’这个概念些许的偏见,以及毕竟还是有那么点属于知识分子的矜持,让他对服务人员这四个字颇为抵触。而俩人就这个问题辩论了快个小时之后,道理讲不过谢小禾,心里却还不甚平顺的周明,便开始拿这‘服务人员’自嘲。
周明说着却已经开始一手卷起了一缕长发卷起环绕,另手在手心里攥了几只发卡,拇指和食指很灵巧地边将手心里的卡子抽出来别住虚挽的发髻。
“哇老公我刚发现你的手长得豪好看!”谢小禾一惊一乍地地肉麻地赞美,才想抬头,被周明及时按住脑袋喝道‘别乱动,回头弄了!’便继续笑嘻嘻地冲着镜子道,“你做手术时候的手,是不是更好看?”
“咱这种服务行业卖艺不卖身,“周明淡淡地道,”工作时候带口罩手套。”
“好,好这个习惯好!”谢小禾使劲点头,“不过话说,你以前挺老实正经的一个人,为什么现在也学会了胡扯八道?贫嘴瓜舌?”
“是么?”周明瞅瞅镜子里眉花眼笑的她,不动声色地道,“前俩天凌欢还在真诚地根我说,觉得我最近越来越有情趣了,大概是受了你的影响。本来以为这是表扬,原来是拐弯末角地批评我被你影响的不正经了?”
谢小禾哈哈大笑,这会儿却见镜子里,自己发髻已经盘好,完全便是书里那个自己永远也弄不利索学不像的样子,正要欢呼,周明在身后将手搭在她肩膀上,似乎也是在检查自己的劳动成果。
“真不错。”小心地触摸自己这个有生以来盘得最好的发髻,“周大夫,其实反正也是服务行业,我看你干脆改行做这个不用加班和夜班的吧。。。”
周明摇头,“就兼职得了。本行服务对象太多,只卖艺,兼职这个,横竖就一个服务对象,附带卖身。”
她本来想大笑,却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大笑,而是微笑地闭上眼睛,缓缓地靠在了他身上。
而今,在这热闹喧嚣的,他的至交与好友的婚礼上,那些闹酒闹得忘形的人之间,带着几分担心的询问神色。
这个让她觉得什么都好,只是实在不能算温柔的男人。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真的依恋那种属于他的,不太温柔的温柔的?也许,比她自己了解得还更早,早到连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
冲他笑笑摇手,示意他自己很好,他便又回转了身。
谢小禾站了一会儿,终于是冲凌欢走了过去。
“小禾。头次看穿小礼服盘头发,很好看”
她走她到身边的时候,凌欢放下了手里的气球,随手拿了杯红酒,边喝边向她笑。
谢小禾在身边坐下来,轻拍她的手背。
“小禾,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放下了?”凌欢笑得有点虚弱,“之前我就觉得算放下。可是直到了这会儿,忽然就觉得心里很空。”
谢小禾垂下眼皮,眯着眼望着被人群包住的新郎新娘。
“占据太多年的东西,放下了,也确实会觉得有点空。”
“ 是吗?”凌欢有些茫然地问,又喝了一口酒,“小禾,这点子说不得的纠结事,我只给你一个人讲过。那么你说,我。。。算不擅是放下了?”
“放下就发放下,没放就没放,”谢小禾柔声道,“这有什么算不算?不过,明白,有时候自己也想是要个答案,要个给自己的交代。”
“是吧?”凌欢苦笑,小嘴微撇,让那惯常甜美的酒窝显得有点委屈地凄楚,“有句话,不知道问得合适不合适。。。”
“你我一起在最恐怖的时候住过一间隔离病房,当时又会不会有什么合适说不合适说的忌讳?”谢小禾笑,“之后还记不记得破酒量又胡乱喝酒,吐脸身,又说过多少不合适说的话?这又来斯文礼貌。”
凌欢长长吸了口气,“也是啊。”
“到底什么?”
“我想问你,”凌欢低声道,“放下的感觉,究竟是什么?…………还是,”迟疑了一下,更低声地说,“还是其实你觉得自己真的放下的时候,其实那块占据多年的地方,已经有了填补?”
我信任他
在内心深处,是先放下还是先接受,是因为放下了于是可以接受还是因为已经接受才彻底放下,这似乎是感情世界里,永恒难解问题。
甚至,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真正在心里放下的秦牧,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接受了周明。
在谢小禾单身生活的最后一天,难得地准时下班,走到停车场,远远地就看见个人靠在自己的车上啃着羊肉串。
居然是应该在地球另一边的陈曦。
“小师娘!”
陈曦夸张地张开双臂,笑嘻嘻地给了她一个熊抱。
“这个‘携字用得可真暧昧。”哼了声,打开车门进去,“仿佛老师不是再婚,而是纳妾。”
陈曦放声大笑,提着小手提箱坐在旁边,“很好。很好。很酸。终于脱离了高层次的大度,有了正常已婚妇女的心态。。。”
“什么心态?”谢小禾打着车子,路上一如既往的堵。
“酸哪。”陈曦仿佛陈述什么宇宙共认真理似,“如果一个女人对未婚夫的过往,连这点点介意都没有,我觉得,只能说。。。还没进入婚姻心态。”
“又你狭隘的心胸来推及所以女人都狭隘。。。”谢小禾撇嘴。
“哦。。。原来你真的不狭隘。。。”
谢小禾翻翻眼睛,然后却长长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上,如今,最热切地替前你师娘的幸福祷告的人,我觉得一定是我。”
陈曦扑哧乐了。
谢小禾再叹气,
“别笑………我想我还是得归入狭隘女人的行列,看她万人迷也不要,痴情种子也不要,从法国追到北京的金发帅才子还不要。。。真是忐忑。”
〃瓦,婚前抑郁躁狂?〃陈曦挑起眉毛,〃如此不安?不过,这仿佛也算得个巨大的安全隐患?〃
〃同学,就算我真的婚前抑郁,〃谢小禾似笑非笑地道,〃你位资深已婚妇女,这算是什么安慰?〃
〃安慰有个头用?〃陈曦耸耸肩膀,〃如果婚姻真的有个让你犹豫要不要领证的安全隐患,那么已婚妇女觉得,安慰不如,悬崖勒马。〃
〃那么请问资深已婚妇女,如果,在意识到尚有这样个巨大安全隐患的情况下,却并没有犹豫,想是赶紧领证,而非考验考验,说明什么呢?〃
〃至少俩点。缺不可。〃陈曦正儿八经地道。
〃什么?〃
〃真爱。信任。〃
〃好知音体的词!〃谢小禾缩缩脖子,仿佛打个冷战,〃尤其从你嘴里说出来这样的词。。。一般都是挤兑人。〃
〃难道不是?〃陈曦撇撇嘴。〃单说太知音………我最近崇尚简练。多几个字,就是,你觉得那是个安全隐患,你却不犹豫地嫁给他,因为你真爱他,你信任他。因为实在爱,所以不舍得丢,因为信任他对自己的选择负责,而且负得起责,所以你不犹豫。婚姻的承诺必然由爱开始,而由责任而继续。〃
谢小禾想笑,却又怔怔地停住,半晌,瞧着陈曦道,〃是。我信任他。这一点从无质疑。在我爱他之前。我说不上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他的,但是很确定,哪怕是在剑拔弩张的时候,我都信任他说的每一个字。然后,〃她微微翘起嘴角,〃我意识到爱他的第一时间,我想,赶紧,把他立刻收归己有。好吧,我承认,已婚妇女果然睿智,又精辟了一次。〃
〃不是精辟。〃陈曦笑,〃我对于八卦的记忆一向强劲!以前,你告诉我,秦牧再找你的时候,我问过你,为什么不能跟秦牧重新开始。是不是真的已经不爱了。你说不是,爱的。但是,却难以再信了。〃
谢小禾微微皱眉,只专心看着路况,半天没有说话。陈曦也便就低头玩弄自己手腕上一根细细的白金手链。
〃其实我都很奇怪地问过自己,〃下了环路,谢小禾拐上那条拥堵的街,〃我很惊讶怎么可能信任一个有过往的男人。而且这个过往是初恋。而且这个‘过往’,太美丽,这方面跟我灰头土脸的上一次惊人地相似之外,恐怕在周明心里,林念初永远干净美好,甚至是最美,尤其因为离开了,那些曾经的争执吵闹,他这样的人,恐怕倒是都会觉得,全是自己不对。于是对从前,怅惘之外,对,只有歉疚。倒还不同秦牧对许菲菲那种。。。纠结不清的情绪。〃
〃但是你是信任他。〃
〃很奇怪,是不是?〃谢小禾有些茫然地笑笑,〃或者我还是个没逻辑的人。你们经常挤兑的‘文科生’。最终,还是相信直觉。〃
跟个正常的人结婚
从轰轰烈烈地爱了秦牧,到义无反顾地嫁给周明,谢小禾委实觉得自己不能归入十分靠谱那部分人群。
至少,这完全不符合她对自己正常预期,甚至于一定程度上,她简直对于自己‘自知’的这项能力有些沮丧。
在中学大学年代里,她一向觉得自己在情感方面很‘淡漠’,以至于同学们同屋们纷纷开始儿女情长笑泪相间的时候,她大部分的时间里是姑娘们哭泣时依靠的肩膀,痛苦时倾诉的树洞,喝醉酒时候架回宿舍的搬运工,半夜头痛呕吐时候免费的护士。
她自己也确乎有个男朋友的。固然陈曦或者她的其他同学都完全忽略了她的那场初恋…………但是她总觉得于自己而言,那也是一场认认真真的恋爱。被追求,有犹豫,分分明明地可以说出那人的优缺点,然后又觉得他对自己也当真不错,接受了,于是起念书打饭上自习,牵手看电影然后说些无关的甜蜜的话儿,有点害羞有点紧张地跟家里人提起男朋友三个字。。。谢小禾在一段时间里总是觉得,也许,世上大半的恋人,其实也就该如此,而也又多半由此而就成了夫妻。然后,有着或大或小的遗憾或不满,再又认了人生里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然后努力地把这日子往更好方向过下去。
她后来甚至想,假如她爷爷和妈妈并不是业内举足轻重的人物,让一个跟许多人样有着很正常的贪心,觉得自己得到的该比自己能力能达到的更多一些的男孩子有了希望然后又失望;再或者说这男孩子不要那么天真地猴急,只管努力奋斗,别要自己张口,等真到了他的事业影响了他们生活的当口等着爷爷妈妈自会主动伸手帮忙………恐怕还会比他张口要的更恰当,更适合,更有力。爷爷不是那个小时候以为的,正直无瑕高大全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为了她的幸福,他可以动用了数层的关系,甚至违背了一定的原则甚至规则去查秦牧的过往和家庭,那么为了她的幸福,他怎么会在原则范围内,抬手之劳,而不给另一半一些实不夸张的方便。
那么,10年之后,他会不会也有机会成为一个秦牧。
不。
念及此的时候,谢小禾还是飞快而坚定地对自己说不。
秦牧毕竟是秦牧。许许多多的旁人,无论有着怎样的条件与臂助,也永远不会成为那天雨夜工地里,让仰起头,在雨雾中看着他的眼睛,就觉得温暖和踏实的秦牧。
无论那种温暖和踏实的感觉,是否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
她也许真的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他。而只是爱上了他。
而那些让她有了那些美丽误会的现实,却是折磨着他的刀刃。
那一场爱恋,甜蜜得如此真实,甜蜜得又那么虚幻。
秦驰在他自己的婚礼之前,来找过她一次。见了她,他先就叹了口气,自嘲地笑,说,居然,我真的要干这么狗血和无聊蠢的事。可是,不见你一次,我又不甘心。
她瞧着秦驰,低声道,一点都不蠢。但是我想,你打算说的话,其实我已经知道。他。。。他自己已经告诉过我了。
秦驰略有些惊讶,呆了一阵,然后小心地望着她的眼睛,之后失望地道,〃你确实不能原谅他?不能。。。体谅他的苦处?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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