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后来呢?
后来泥人不见了,而讲故事的那个凡人姑娘生病了。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凡人的身体比泥巴还要脆弱。
“我原以为凡人是刀枪不入的呢。”我有气无力地躺在榻上抱怨,看窗外雨落房檐,潺潺的水声像当初我在溪水里流浪时的歌唱。
有几日没能下床了?也许是五日?或者七日?我实在记不清了。
公子每日都来,来时便要带着大包小包的药丸药汤药粉,无一不苦,无一不难吃,我烦得透透的。
可是,即便那么难吃,我还是皱着眉头往肚子里吞。
他说吃了便能好起来的,我信。
因为我不想看不见他。
对他的依恋不知从何而起,我不太懂凡人的各种纷纷乱乱的情感,开心时却又悲伤,悲伤了却又带着喜悦,愤怒时往往夹杂着无奈,而对他,我只有深深的依恋。
季鸾湖畔的老铁树偷偷告诉我,那种依恋,凡人称之为爱恋。
我听了这个词,浑身都要起鸡皮疙瘩。
老铁树跟我说的时候,他肯定在窗外偷听了,要不怎么会推门进来时一言不发,耳朵却红红的呢?
我捉着他的胳膊要看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样起鸡皮疙瘩了,却看到他手臂上的一道伤。那是什么伤?
他飞快地掩去伤口,反身端了一碗红色的水给我。
我嗅着那碗里淡淡的甜腥味,忽然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那是他的仙人血。
我眼睛眨了眨,便掉下泪来。我若是喝了他的血却还是死了怎么办?我多么不想辜负他的心意。
我一直觉得凡人的眼泪很多余。若是落了眼泪便能不难过该多好,可偏偏眼泪于事无补,我的心还是疼的。
就在那个时候,他突然抱住我了。
那么温柔又充满了眷恋的一个怀抱,带着他身上淡淡的清新的气息。
“别离开我。”
仅仅四个字,我便明白了他深深的孤独。他是独自一人走过了洪荒的仙人,他四处游荡,在时间的长河中孑然前行。没有谁能听见他的孤单,就像当初的我以为没有人会记得我一样。
我鼓起我所有的勇气想,也许我是他的风,是他的倾盆大雨吧。
只可惜我们的缘分,阴错阳差。
盛满仙人血的碗落在地上跌得粉碎,我只来得及最后跟他说一句:“我一直都在。”
而今我站在忘川前,混在无数要过忘川去的亡灵中间,被推搡着,却无人来渡我。
那个撑船的老头还很不耐烦地赶我走,嫌弃我耽误了他的生意——我才知魂灵过忘川,居然是要掏钱的。
每一个渡水的亡灵都从口袋里掏出金灿灿的元宝,而我掏掏口袋,只剩一块花生酥。
我怯怯地递过去,被老头愤怒地一桨打落进水中:“无理取闹!你又不是魂灵,我渡你过忘川,船会沉的!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我大骇。
不是人,不是精怪,如今连魂灵也不是,那我究竟是什么?
不及多想,便被一只冷冰冰的手牵住了。
回过头去,看到是他。
他掌心是冷的,面容憔悴。我来不及言语,便被他一把扯进怀里去。
及至此时,我惶惶然的心才终于安生了一点。
我不知他是怎么在泱泱魂灵群中找到我的,我也不想管那么多,任凭他拉我去找阎罗。
阎罗一点也不像我在凡间时看到的画本上的阎罗,不仅不是个黑脸虬须的大汉,反而是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公子带我闯进去的时候他正伏在案几上笼着手打瞌睡,被推门的响动惊醒了之后,一双凤眼还惺忪着便已然露出一抹精明的光。
“再给我一副凡人的身体。”
阎罗笑着摊手:“你当凡人的躯壳那么容易找?想要便有?上次那是最后一副了,再要就真的没啦。”
“开个条件吧。”
“你还真是——好吧,我这儿还有一副。不过我不是天上那个脓货殿下,你的那些宝贝搁我这阎罗殿上也着实不配,这人情便先欠着吧。”
“那便先谢过了。”
公子亦不多言,拉着还不明就里的我便要离开。
却听得背后那阎罗的声音传来:“绀青,这断不是长久之计。她不是人,不是仙,不是精怪,甚至连亡魂都算不上,不过是一片废鳞上残留下的一段苟延残喘的神智,你三思。”
公子没有理会,大步向前走去,手上却愈发用力,将我的腕子都捏的痛了。
阎罗在背后又叹一声:“若不是上天的疏忽,那便是你命里的劫数了。”
就这样,我一次一次地,在忘川前等待他将我带回。
阎罗给的凡人躯壳那么脆弱,我总是长久地缠绵病榻,他却什么也不讲,只管发狂一般地四处去寻替我续命的药草。
即便我尽力地配合着他,他给我找的药,不管多么难以下咽我都吃,可是我缺越来越疲惫,我总是觉得,似乎有一些什么慢慢地在流逝,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去想,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直到后来有一天,我精神很好地坐在床边,又开始絮絮叨叨地给他讲我头天晚上编好的那个掌心里的夕颜山的故事。
可是讲到一半,我就把昨晚背好的后半段故事忘记了。
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回想,但是一个不小心,竟然连刚刚讲过的前半段也忘记了。忘记得那么干脆,脑中空白成一片。
我才明白,我未过忘川,可是却不意味着我不会遗忘。
什么事情都有代价,而忘记,便是我的代价。我的神智会愈来愈薄弱,也许终有一天,我撑不下去,就会完全消失。
夕颜山的故事没有讲完,我们两个之间出现了长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知道我是恐惧的,我怕死。
只不过我更怕无法陪在他身边。
所以我希望我是无畏的,能够坦然地面对要离开他的那一天,在那天来到之前,我只要无憾地陪他走过每一天就够了。
只是,上天为什么不能再恩赐于我多一些时间呢?我还想多编几个故事留给他听,即便我记不得,总可以写下来给他看的。
之后的日子里,他总是长久地长久地望着我,一言不发。我试图安抚他,一遍遍地跟他说,我一直都在的,一直都在。
可是他眼底却不再起波澜。
我不明白。
可是我很快就明白了。
又一次徘徊在忘川旁边,摆渡的老头已经跟我十分熟悉,不断向我抱怨亡灵的小气——“每次只给一个元宝!天知道他们每个人来的时候兜里都是鼓鼓囊囊的,都要把口袋撑爆了!”
我笑着揶揄,踮着脚尖等公子带我走。
每次他将我带离忘川时,我其实都特别开心,就像我们是凡间亡命天涯的鸳鸯,无所畏惧地奔向梦想中的幸福。
“来了来了,你快走吧。”老头眼睛真尖,竟然比我还早地看见了他。
他向我走来,却不知为何,浑身散发出一种与往日不同的威慑。
他没有再带我去阎罗殿,而是直接去了凡间,那座我第一次跟他回夕颜山时路过的丘平山。
山上还是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石头,光秃秃的。而那棵梅树却生得愈发婀娜多姿了。
“她真美啊,是不是?”我抚摸着树干转头对他笑。
却撞上他的眼神。
他的手洞赫然穿了我的胸膛。
然后,我看见他的眼泪。
“为了留下你,我不惜放弃一切。可是不管我如何努力,结果都还是要失去你了。所以,要决心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个到达不了的彼岸。所以忘记吧,不如忘记这一切,当做从来没有遇见你,从不曾看过你的笑。”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我们是两个残缺的躯壳,你救不了我,我救不了你。就这么一直孤独终老吧,我想过了,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不要!”我的心要疼死了,但我拼命地将眼泪忍住,“绀青,绀青你不要这样,我还能陪你走好久好久,你带我回去吧,我吃再多药都没关系,我记不得的故事还可以写下来——”
“我不想看到那一天,百乔。你明白的,不是么?”他开始催动咒法了,我感到胸口好像破开了一个洞,有冷冷的风席卷而来,好像要将我包裹起来。
我挣扎起来。
“绀青,我不要死!我不怕死,我只是想陪着你——”
“你不会死的。只是我们的记忆而已。既然不能在一起,既然你会忘记我,那么,不如就让我们一起忘记彼此,这样还公平些。”
“不要!”
“百乔,你比我还要贪心啊……”
他忽然猛地将我拉入怀里。
我听见他落在我耳畔的最后一句滚烫的叹息:“百乔。我爱你。”
我从此陷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究竟是爱过更重要,还是朝夕相知更重要?
可我就是不明白,到底是我轻看了
84、谁轻看谁 。。。
他的情感,还是他轻看了我的?
只可惜我没来得及问那一句:“绀青,你怎么舍得呢?”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事情多,终于还是没赶上。。。望天。。。乃们bs我吧。。。。
85
85、梅思 。。。
“我从来也没有恨过你。”百乔俯身,将他苍白的睡颜揽入怀中,“你还能听得见吗?可不可以醒一醒,哪怕只听我说一句话……”
她怀里的那颗头颅是冰冷的,双目里仍旧汩汩流出的金色眼泪将她的前襟亦染成金灿灿的颜色。他的一只手臂蜷曲在身前,手指向上,好似想要抚摸她的脸颊。
“求你……醒来好不好……”她的泪落在他脸上,沿着双眼闭合的轮廓缓缓滚动,沾湿了他柔软的睫毛,与他金色的眼泪交融在一起,再分不出彼此。
为什么自己不再快一点来?为什么被困在迷阵之中时不能早一点想到脱身的法子?为什么要这么久才想起从前?为什么不能在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记起一切?
百乔将他冰冷的身体用力揽在怀里,失声痛哭。
“百乔,别傻了。即使他会醒来,也不会珍惜你的。”姿梅站在她身后,冷冷地道。
“阿姐,你不明白。”
姿梅身子僵住,慢慢地,脸上显出一丝愤怒:“我不明白?我与你生自同根,骨血相连,我如何会不明白你的依恋?”
“我只想伴他左右哪怕只多一天,即便死,也能无憾了。我不怪他,我知道但凡他能有一点方法也一定会拼了命的来救我,可那时根本毫无希望了。我能看到他的努力,这已经够了。我不怕死,真的。”
“可你这样勇敢又有什么用?他还不是先你一步逃避了?他是懦夫!”
“……所以,我才想问一问他。”百乔闭上眼睛,低头用脸颊贴上他的额,“你不是应该比我还要勇敢的么?为什么你要那样做?”
“百乔!”姿梅走近她,狠狠推她一把,试图将她与她怀里的那具尸体分离开来,“你还要这样执迷不悟么!”
百乔被姿梅推得险些落入背后的水池中去,却仍旧死死地抱紧绀青的尸体,向姿梅倔强高声道:“我是执迷!我是不悟!我就是不懂,就是不明白,所以我想要问清楚啊!”
姿梅一僵。
百乔直视她双眼,忽然将手中两颗金珠抛在地上。两颗圆润的珠子叮叮当当地跳动几下,落在姿梅曳地的裙裾上,继续散发着柔和的光。
姿梅随着那珠子滚动看过去,呆立一会儿,又俯身去将它们捡起来。而后走近百乔,强硬地抓过她的手,将珠子塞给她:“拿着。”
“我不!”百乔示威一般,将珠子再次扔出去,两枚珠子蹦跳着,落到更远的地方。
姿梅看她双目圆睁,仿佛发怒的小兽一般直视着自己,陌生得像是从不曾见过自己一般。她忽然觉得很难过,但那一阵难过很快便消失不见了,她毫不犹豫地起身再去捡那珠子。
百乔看她动作,不由再后退几步,揽着公子的尸身向血池后面退去。
若是知道会变成这样,她宁愿自己只是白小俏,什么也不必想,什么也不用问,跟还是公子的他一起守着莲鲤斋,日日开张打烊,闲时在合欢树下乘凉,忙碌时也只需费心鱼儿,双双相守,寸步不离。
什么久远的记忆她也不要了,什么舍不舍得她也不问了,只要能在一起,她真的真的什么也不要了。
她不要现在这样,有了所有的回忆又怎样?怀里的他是冷冰冰的,不会再看她,也不会再笑,曾经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仿佛久远得像是千万年之前的事情。
姿梅很快便捡回了珠子。
不知她用了什么咒术,珠子在她紧握的指缝间发出淡淡的金光,仿佛她手中握着的是一盏灯。
她慢慢地走,百乔便一点一点沿着池边向后挪动,直至自己的后背紧贴墙壁,再也无路可退,而姿梅,就立在她身前,居高临下。
姿梅俯身,再次将她手捉住,将珠子放进她手心里:“这是能使你摆脱凡人命数的唯一办法,不要任性了。”
百乔看着她动作,目光里充满哀求。
“百乔,阿姐是为了你好。”姿梅平静地说。
“我不要!”百乔握住珠子的手微微颤抖着。
她知道那是什么。
绀青目,珐金珠,凝结了仙人身上万年的灵气。传说只要配上一味药引,便是能救万物的灵丹,起死回生亦不在话下。
可即便如此,她又如何能要?
要她活下去是拿他性命来还,她活得再长久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抵死不从。
“阿姐,我求你,我不要什么永生,我也不要康健平安百世好,我只要他活过来,只要他活过来我怎样都好……”
姿梅怒起,索性将她一把按住,怒目而视:“我费尽心机取得这宝药,给你吃下脱离这轮回之苦,你却如此不领情,难道阿姐才是你仇人,要害你不成?”
“阿姐,人各有命,我不要你替我还什么,当年坠云,是我心甘情愿,更何况屏风原身尽毁,我却一直活到今日,更因此而遇上他,是求之不得的好运气。我不怨什么,也怨不到。阿姐,我也不要你报恩,。我只想你开开心心,即便只是在丘平山上开满满一树的花,却只要你开心就好。而不是如今这样,你满脸仇恨,满身血腥。”
姿梅忽然冷笑:“血腥?所以你现在是在嘲笑我了么?我不干净,我手上沾满无辜的人血,所以你觉得我很卑鄙,很龌龊么?”
“阿姐——”
“这珠子是他身上的东西!若按他说法,愿将一切都舍了给你,那么当年救你,怎么不将眼睛挖了给你?做不到这一步,便是不诚心。”
“阿姐,不是这样的。”百乔被她用力一推,后背撞在墙上,一声闷响,也顾不得疼,兀自挣扎着辩解。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坚持?”
“阿姐,你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坚持着要我离开他?”百乔被姿梅激起了怒意,毫不示弱地反问道。
姿梅像是没料到她会这样问自己,怔了一怔,才道:“是他先杀了你,是他先背弃了不是吗?明明他才是应当受到惩罚的那一个!凭什么你要这样低声下气地乞求他活过来?他活过来又能怎样?你能保证他活过来之后便能将一切解释的清楚吗?百乔,你别傻了。不是所有事情都有结果,而他……”
“阿姐。”百乔忽然抓住姿梅的衣袖。
姿梅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却没有甩开百乔的手。
百乔抓得用力,带着询问的眼神:“阿姐,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姿梅怔住。
喜欢?
“阿姐,”百乔拽住她的衣袖缓缓站立起来,因为刚刚被撞倒墙上的疼痛而微微喘息着,“阿姐,你也是喜欢他的吧?否则你为何会这样坚持?”
姿梅再向后退一步。
她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喜欢他么?
“不。”
不是喜欢。
更准确的应该是说,她崇拜他。
从还是屏风的时候,她就崇拜着他。
他是仙人,无所不能,在她眼里,他就应是那副高洁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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