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带着一股熏熏然的热扑面而来,她沿着酒店旁的小径慢慢地走着。朦胧的月光下,一点红色的微光一闪而逝,她停住脚步,不知为何突然紧张起来。她想转身往回走,可身子就像被谁定住似的,半点也动弹不得。男子的身影在树下显得晦暗不清,他就这么远远地望着她,没有走近,也不出声。仿佛电影画面被定格一般,两人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相望。
许久——也许只是片刻之后,她无力地垂下了头,转过身,一步一步地朝来时的路走去。男子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他低低地问道:“玥玥,你好吗?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
她停下了脚步,纤瘦的背影上刻着僵直的线条。她没有办法忽略他喑哑的嗓音、疲惫却又饱含渴切的语气,他对她的影响力依然是那么的巨大。
“抱歉,玥玥,我食言了。今天,我本不应该出现,可是……”可是他太想见她了!哪怕要面对她身边的另一个他,哪怕要在自己鲜血淋漓的心口上再划上一刀,他都想见!
“没关系,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这陌生而客套的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吗?她苦苦一笑,原来她也可以变得如此狠心。
“你很好……那就好……那就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几不可闻。他缓缓地自树影中步出来,靠近她。
她拼命忍住想逃的冲动,站在原地,手心已经被狠狠地捏出了汗。
“玥玥……”
他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她惊跳起来,他何时靠她这么近?她竟然一无所觉!
“你站住!”
顾唯明听话地站住了,他压抑住内心的痛苦与渴望,试图用最平静的语气跟她说话:“玥玥,你不用紧张,我离你还是很远。”很远?是的,如果一臂距离算远的话,那的确是很远。
她不敢回头,只是匆匆地说:“抱歉,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玥玥!”
她一头撞进了他的怀抱,他的身上是浓浓的烟味,不知何时,他竟已站到了她的前面。她刚要挣扎,他已经放开了她:“玥玥,我走,我走。”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双手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体侧,向她提出最后一个要求:“玥玥,能不能……能不能请你抬起头来,让我再看你一眼?我马上就走,好吗?拜托你!”
他几乎把自己降到尘埃里,她的心脏缩紧,又缩紧,拒绝的话就是说不出口。她低着头,还是低着头。他也不急,就这么耐心地等着,盼着,恍若她的一抬头就是驱使他离去的唯一钥匙。
她的头有千斤重,她一点一点地把它撑起来。她……看到他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居然能变得如此消瘦,眼眶深凹,颧骨突起,原本光彩熠熠的眸子仿佛蒙上了厚厚的灰色。他好像已经很久不曾好好地睡上一觉了,疲惫不堪写满了他的整张脸。他依然好看,可这份俊逸却被深深地烙上了落寞与灰败,往日飞扬的神采已不见半点踪迹。
“玥玥,别哭,我这就走。你不想看到我,我知道,我知道的。”男子的手犹豫地抬起,又放下,又抬起,这一回他终于鼓足勇气轻轻地抚上了她的颊,温柔地帮她擦去泪水,“为什么我带给你的总是泪水?”
岳玥摇着头,眼泪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他越擦越多,脸上的神情压抑而痛苦。她低下头,不想再看到彼此的伤痛。他的手留恋着,留恋着,终于放开。后退,再后退,转身,然后离开。
望着地上的黑影消失不见,岳玥抱住自己,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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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马划过流畅的线条在岳玥家楼下停了下来,男子为她拉开车门。岳玥从车上下来,身上披着他的外套。男子低下头与她喁喁私语,她微微点头。不多时,他拍了拍她的肩,似在与她道别。她目送他的车开远了,才开门上楼。
转角处,他静静伫立。同样的场景,可是这一次他却失去了质问的权利。不能上前,也不敢上前,他答应过她,没有她的允许,绝不出现在她跟前。所以,他只能把车停得远远的,然后走到这里,偷偷摸摸地用渴切的目光吞噬她的身影,只敢将嫉妒深深地埋在心里,什么也不能做!
每天的每天,对他而言,都是煎熬。没有她的日子,他不知道自己生活的乐趣在哪里。机械地工作,麻木地处理着一个又一个的案子。加班,又成了他最好的伴侣。可是,不管他怎么虐待自己,怎么让自己忙得像个陀螺,都无法停止想念。思念就像一个无底洞,无论多少次的偷看,都无法填满那无尽的空虚与无边的心痛。
他想见她,他想抱她,他想祈求她的原谅,他想拉着她的手走上红地毯。他渴望到疯狂,却又清醒到冷血。他看着自己亲手拿起一盆盆冰水把心头的一切企盼一一浇灭,徒留下绝望。这是他对自己的惩罚。玥玥,你看到了吗?你满意我对自己的处罚吗?你……一定会比我过得好的,是不是?你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幸福。只要你能幸福,我愿意选择痛苦。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为爱放弃天长地久。
我的离去若让你拥有所有,
让真爱带我走……”
“放手是我不要的结果,
只要你能从此比我好过。
爱过如何放开紧握的手,
只能任凭你去把我发落。”
玥玥,如果他能照顾你,帮你找回快乐,那么我……甘心放弃。
第四十六章 心药
满天的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雷声在天际闷闷地滚动,闪电乍现,紧接着雷声炸响,密集的雨点开始噼噼啪啪地打在窗户上,宛若一条条鞭子,凶狠而肆意。
岳玥站在窗前,望着玻璃上一道道断断续续的水痕兀自出神。她第一次把自己交给他的时候也是这种天气,那时的她既有新嫁娘般的含羞带怯,又有虔诚信徒般的义无反顾,愿意为他付出所有。可现在的她却被困在自己亲手编织的网中,裹足不前,坐困愁城。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她已然觉得恍若经历了沧海桑田般的巨变,心态上又苍老了不少。
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她愣了愣,午休时间,谁会找她?她走过去,拿起了听筒:“喂?”
“玥玥姐,有人找你,她说是你……妈妈?”
“我妈?”岳玥心中疑惑,岳妈妈曾来咨询室找过她,前台小妹应该认识,这会儿怎么会说得如此不肯定?
“唉,玥玥姐,你还是下来看看吧。”听小妹的语气,似乎也颇为无奈。
岳玥搁下电话,来到了前台,见到来人,她吃了一惊:“……妈,下这么大雨,您怎么来了?快到办公室里坐坐。”她本想叫“伯母”,但因为对方言明是她妈妈,她也不能让老人家难堪。
“玥丫头,我来看看你。”顾妈妈慈爱地望着她。老人家虽然拿了把黑伞,但浑身上下仍是被雨打湿了一大片,她的另一只手上还拎了筐桃子。
岳玥上前,接过老人家手上的东西,引着她往里走。来到办公室,玥玥忙放下东西,取了块干毛巾送到顾妈妈手里:“妈,您赶紧擦擦,可别着凉了。”
见顾妈妈接过毛巾擦了起来,她又倒了杯温水,对老人家说:“妈,您坐,喝杯水,歇一会儿。”
顾妈妈笑着说:“玥丫头,别忙了,你也坐下陪妈妈说说话。”
岳玥老老实实地坐到老人家身边,顾妈妈拉过她的手,盯着她戴在腕上的玉镯,说:“玥丫头,你还戴着它!”
玥玥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又突然一顿,右手摸上了左腕上的镯子:“妈,这个镯子……您收回去吧。”
顾妈妈牢牢地按住她的手:“玥丫头,我不知道你和阿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个镯子是妈妈亲手给你的,代表了我们娘俩的感情。你现在要把它还给我,是不是想跟我也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岳玥闻言心中又急又愧:“不是的,妈,您听我说……”
“玥丫头,就冲你今天还叫我一声‘妈’,这镯子就跟定你了!就算你成不了我的儿媳,那我送给我干女儿行不行?你是不是让妈也把镯子还给你?”
岳玥愈发着急:“妈,瞧您说的,我根本连想都没想过,您老可不能冤枉我啊!”
顾妈妈这才舒眉展笑:“那就乖乖戴着它,别拿下来了。玥丫头,家里的蜜桃都熟了,你们这些日子都没回去,妈妈特地挑了几个好的,带过来给你尝尝。我来的时候,萱萱还托我带句话给你,她问你什么时候回去,要再不回去,她下回见着你,可要叫你‘小黄狗’了。”
岳玥勉强地笑了笑:“妈,萱萱下半年也要上小学了吧?”
顾妈妈挥了挥手:“是啊,这事他爸妈会操心,咱不去管它。玥丫头,妈现在最关心的,是你和阿明。妈知道你们闹矛盾了,错肯定在阿明身上,我已经狠狠地骂过他了。玥丫头,妈妈替他向你道歉,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他吧,好不好?”
岳玥默然不语,她站起来走到饮水机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水渐渐满了,可岳玥却眼看着它漫出来,直到热水烫到了她的手,她才“呀”的一声清醒过来,忙关掉了开关。
顾妈妈赶了过来:“玥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让妈看看,烫伤了没有?”
岳玥把手藏在身后:“妈,没事的,我没烫伤,您放心。”随后,她抬起头来,下定决心般地望住顾妈妈,“妈,有件事儿我想告诉您……”
“玥丫头,”顾妈妈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忽然提高声量打断了她,“我刚从阿明那儿过来,你知道我都看到了什么吗?”
岳玥只是沉默。
顾妈妈放低了声音:“玥丫头,阿明是有错,可是……丫头,回去看看好吗?这么长时间了,妈妈没有求过你。这次,算妈求你了,回去看看好不好?哪怕只是一眼,到时候如果你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妈妈就再也不说什么,行吗?”
外面的风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送走了顾妈妈,岳玥呆呆地坐在办公室,觉得心中有两股不同的力量在不停地拉扯着她,她进退维谷,快把自己给逼疯了。
敲门声响起,岳玥置之不理。门外的人似乎很有耐性,仍是不疾不徐地敲着。岳玥死死地盯住门,终于还是忍不住,走过去拉开了它:“……老师?”
郑璇微笑地站在门外:“玥玥,要让你开门可真不容易啊。”
这话的弦外之音可实在太明显了,玥玥不满地叫道:“老师,您今天也赶来凑热闹吗?”
郑璇仍是好脾气地笑:“不是,我是给你送‘垃圾桶’来了,你不请我这‘垃圾桶’进去坐坐?”
每个人的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良的情绪,这就是所谓的“心理垃圾”。这些“心理垃圾”要不经常清理,就会产生心理障碍,严重的甚至还会变成心里疾病。岳玥知道郑璇这么说,是想来开导她了。而她也委实压抑得辛苦,也想找个人倾诉一下,于是便拉开门,让郑璇进来。
“说吧,玥玥,把你的‘垃圾’尽数向我道来。”
岳玥也不客气,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讲了一遍,包括自己的心理历程。说到伤心处,她忍不住泪如雨下,郑璇体贴地把纸巾递给她。
说完了,岳玥的眼睛红了,鼻子红了,嘴唇红了,整张脸都是红通通的。郑璇等她情绪慢慢稳定了,才开口道:“玥玥,你不想继续,是因为你害怕,对吗?”
岳玥点了点头。
“你害怕伤害,是因为他对你的影响力实在太大。可是,玥玥,如果他不在了,你就不害怕了吗?”
岳玥猛然抬起头:“老师,您是什么意思?”
“玥玥,你从汶川回来的时候,曾经跟我提过,你说许多失去亲人的人向你倾诉的时候,总是后悔自己没有在亲人活着的时候对他(她)更好些。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们一定会选择全心全意地对他(她)好,哪怕只有一天。玥玥,在灾区你也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你也亲眼目睹了人们的苦难与哀伤,难道你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句话理解得还不够深吗?活着,比什么都强。你说呢?”
岳玥的双眸经过泪水的浸润,慢慢地折射出智慧的光芒。
郑璇微微地点了下头,继续说:“玥玥,我们再换个角度来看看。和他在一起,你是快乐多于痛苦,还是相反?那么离开他之后,你的感受又如何呢?”
“和他在一起,快乐居多。离开他,我痛苦难当。”岳玥剖开自己的心,第一次不再畏惧伤痛。
“那就是了,我想,答案已经很清楚了,对吗?人生没有下一次,人生更不知道终点在哪里,把握当下,即使未来会有风险,我们也不该轻言放弃,是吗?”
“老师,我明白了,谢谢你。”岳玥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郑璇站起来:“看来,我这个‘垃圾桶’可以功成身退了。玥玥,放开心胸,其实天地很宽。”
“退一步海阔天空,老师,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郑璇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有时候,我们总以为自己已经深思熟虑。然而当我们再度回首的时候,却往往发现原来自己当时仍是冲动。玥玥,祝你幸福。”
岳玥热泪盈眶,轻轻地点头。
唯明,原谅我的冲动,我愿意再给你我一次重生的机会。
第四十七章 心雨
手机静静地躺在抽屉的角落里,似乎正召唤着她。她慢慢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它。自他们分手那天起,这只手机就被她打入了冷宫,再也没有使用过。取出充电器,插上,按下开机键。手机发出悦耳的开机提示音,不多久,信息和来电提示便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沉淀了一下纷乱的心绪,她深吸一口气,抖着手指一一点开。未接来电显示最多的号码是他的,短信已经爆满,收到最多的还是他的。她一封一封地看:
玥玥,你在哪里?给我回个电话好不好?
玥玥,是我错了,你不要不理我,告诉我你在哪里,我们谈一谈,好吗?
玥玥,我满世界找你,为什么就是找不到你,你在哪里?你不要躲着我!
玥玥,我在民政局门口等你,你一定要来,一定要来!
……
然后,她看见了那封信,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泪水慢慢溢出眼眶。等她全部读完,已是泪流满面:“唯明,对不起,对不起……”
她飞快地站了起来,拿起包,拉开门,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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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单身公寓并未如她所料想的那样零乱不堪,一切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就像她未曾离开过。他还没有回来,她默默地走进房间,来到书桌前。她送给他的那组笑脸娃娃笑意盎然地望着她,她拿过一个轻轻打开,里面塞满了纸条,她打开一张,上面写着:
玥玥,这是你离开我的第五天,我对你的思念已经到了无法负荷的地步!你真的这么狠心,舍得放下我独自逍遥?你要出去散心也跟我说一声是不?我陪你去!我打不通你的电话,我找不到你,我快疯了,你知不知道?玥玥,玥玥……
下面是一连串她的名字,字迹潦草,字体狂放,显见当时的他心中极不平静。泪水又开始蠢蠢欲动,她咬着嘴唇,把纸条重新折好,再打开一张:
玥玥,今天伯母告诉我,你去了汶川,我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你知道我有多放心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