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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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哭-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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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瞬间,她想到方才恍惚中感知的心意——她说,我等了你那么久,你为什么还不来?
  
  ——可是照片上英俊多情的男子,却娶了另一个女子为妻。直至衰老,直至死亡,都不曾回来过。
  
  马荆棘的心上突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如同那个时侯进入孙磊的梦境,她成了她,她也成了她,尘封的情感流动起来,融合交汇着,怔怔之间,便有滚烫的泪珠溢出眼眶。
  
  周亦涯还在继续诉说他的祖父:
  
  “……祖父当年是做古董生意的,后来定居美国,并在那里和祖母离婚,所以我从来没见过祖母的模样,祖父回国以后也从来没有提过。我只记得他身体不好,行动不便,话也挺少的,十多年前就因为脑溢血去世了……”他皱着眉,一字一句的回忆着,言辞有些艰难,看来那个逝去的老者的确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映像。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我爸和我妈的谈话,才知道祖父临终前要我爸去找一个江西小山村里的女人,也就是这张照片上的人,她叫做郭喜宝。”
  
  “我爸生意太忙,一直抽不出时间亲自来,他也派人找过,却一直没有消息。正好这次外婆的朋友杜奶奶说孙子要去江西,我就跟着一起来了,我是想或许能帮忙找到这个照片上的人……”
  
  曾佳茵听他说完,哼哼了一声:“你身上带着鬼火琉璃特制的眼镜,早就知道郭喜宝已经死了吧?”
  
  周亦涯瞥了她一眼,不快道:“这只是以防万一,过了七十年,当时再年轻,现在还活着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了,因为他突然发现,郭喜宝的模样,最多只有二十多岁。
  
  他惊讶的转过头去看凤鸣,却见他正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身边的马荆棘。少女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表情也很悲伤,眼神却十分迷茫:
  
  “我……我到底怎么了?”
  
  “鬼魂没有眼泪,所以你代她流,你们的波段很合。”凤鸣眨了眨眼,凑近过来,“你……是个很特别的人呢。”
  
  马荆棘正想问为什么,曾佳茵却已经催着周亦涯说道:“你祖父难道没有说郭喜宝是怎么死的吗?”
  
  “这个我倒是没有听说过……”
  
  “她……是被我们杀死的。”
  
  幽幽的声音出自詹幼华口中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
  
  
  
  





往事

  “她是被我们杀死的。”
  
  所有的人都静默下来,这真是一句了不得的话。
  
  可是喜宝的记忆中似乎并不存在这样的片段,她和别人一样不知所措,皱着眉,周身的气息漾起轻微的涟漪。凤鸣顿时将眼神转了过去,只是看着她,不再注意旁人。
  
  在各种眼光的注视下,老人的脸上露出痛苦迷茫的神色,喃喃道:“很久了,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村里已经没有人再记得,那一年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
  
  马荆棘突然想起村外那座桥,半塌的小楼里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阿宝是我的小姨……”
  
  喜宝是村子西边郭家庶出的小女儿。郭家是当地的望族,因此当喜宝出生的时候,郭家大小姐的两个女儿詹玉华和詹幼华都已经跟她差不多岁数了。三个年龄相当的女孩子经常玩在一起,最初的最初,天阔云淡,青梅竹马,记得的都是对方的好,撒播的都是明悦的笑声。
  
  可渐渐的,村子里的人开始发现喜宝和别的小孩不一样。
  
  她经常会呆呆的盯着某个角落微笑;也会独自对着空气说话。玉华和幼华问她,她就说,那里有人啊,你们没看到吗?
  
  可是她指的的地方,明明什么也没有。
  
  姐妹俩很害怕,慢慢疏远了她。喜宝的那些小秘密也渐渐的传开,村子不大,很快就传遍了。大家都知道,郭老太爷家有一个有阴阳眼的孩子。
  
  喜宝长得漂亮,比詹家两个小小姐都要漂亮,原本是一过十二岁就会有人上门提亲的,可是因为这些怪异的行止,她的亲事一直很少人问津。原本就不爱说话的她开始愈发沉默,不再对着虚空微笑,更不会随随便便指着一个地方说那里有人。她经常独自坐在村口那棵银杏树下,看着村民们来来往往的给银杏娘娘上香献贡,一坐就是一天。
  
  喜宝十八岁那年,同样十八岁的玉华和邻村的青年阿良订了亲,幼华也已经十五岁。年少的时光一去不会复返,玉华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只把她当成一个陌生人,只有幼华还时常会和她说说话,拿一些新奇好吃的糕点来。然而毕竟,不再像从前那样亲密了。
  
  那一天是清明,满山的油菜花开得轰轰烈烈,流光溢彩,漫山遍野的金黄将人的眼睛都要融化了。喜宝坐在村口的银杏树下发呆,看到一个陌生人朝她走过来——年轻英俊的男子,穿着雪白的哔叽呢西装,袖口和裤管一丝褶皱也没有,头发梳的很整齐。他朝她微微弯下身行礼,笑容温柔的好像春水。
  
  他称呼她“小姐”,想问郭老太爷的住处。
  
  喜宝只觉得整颗心都要被周围浓艳的色彩湮没,涨涨的,偏又轻轻的。她本不是个热情的人,但这一次,她亲自带着他回到爹爹的大屋,亲自给他沏茶,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礼貌,这么文雅的男子,美好的让她觉得那个阴冷空旷的大屋也变得可爱起来。
  
  山外来的年轻人叫做周昶,是衢州周家的大少爷,祖辈经商,产业很大。他这次是来和郭老太爷谈山里的木材生意,要在这里留一个月。喜宝知道村子里的女孩子都喜欢他,就连已经订婚的玉华也喜欢他,而她……她……也喜欢……
  
  周昶对她,和对别人都不一样。他会陪她去山上踏青,也会陪她在夜晚的时候溜到河边捉萤火虫。因为喜宝从小不被家中长辈的喜爱,因此反倒有大把的时间看书习字,和周昶便有很多话题可以聊。他有时会出山一两天,回来给她带许多新奇的玩意儿,还有印刷的书本,那上头油墨的香味常常伴着她度过长夜,在梦中萦绕不去。
  
  他会看着她痴痴的说,宝儿,你是我遇到的最有灵气的女子。
  
  喜宝没有和他提起那些她能见到而别人见不到的东西。她每天都很快活,觉得自己离幸福很近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
  
  但是她没想到,她的幸福根本不是由自己决定的。
  
  周昶的偏爱给她招来了无数暗中的嫉恨,其中就包括她从小的玩伴玉华,即使她已经有了未婚夫。
  
  一些尘封的流言开始像洪水一样蔓延,虽然周昶只当听笑话一样一笑了之,但喜宝觉得恐惧,因为她知道,即使大户人家的少爷可以接纳一个小山村里走出来的姑娘,却绝不会让一个生着阴阳眼的怪物进门。
  
  在这样的忐忑中,一月之期转瞬便到了,周昶要拿着郭老太爷的手信赶回衢州向父亲复命。临行前,他将一对西洋样式的珐琅瓷耳环放到她手中,金的累丝重重叠叠,中间镶着象牙白的瓷胎,绘着花鸟,看起来精致而富贵。她捧着耳环的模样娇羞可人,让他情不自禁,低头去吻她的唇。双唇甫接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周围油菜花的金黄和梨花的雪白全都化成了一团,扑面而来,混混沌沌。
  
  宝儿,等我回来。我要回来娶你。
  
  这是一句镌刻一辈子的誓言。
  
  两情缱绻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银杏娘娘背后那双好奇的眸子。
  
  年轻懵懂的幼华把看到的画面告诉了爹娘和姐姐。詹家父亲的心向来很大很远,本就不满足于大女儿只能嫁给一个无知村夫,他早就看中了衢州来的富商之子,却没想到这位大少爷竟然看上了那个不人不鬼的庶出小妹。
  
  詹父试探了大女的心意,结果是让他满意的。于是在周昶走后的第十天,一张黑色的网在喜宝不知道的地方渐渐收拢起来。
  
  那一天晚上,喜宝突然从睡梦中毫无征兆的惊醒,睁开眼,看到已经死去多年的娘亲静静的站在床边。
  
  她从小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妖怪也好,鬼魂也罢,因此并不惊慌,她以为那是娘来看她了。她和娘亲开心的说话,包括心爱的昶哥哥和那个婚约,可是娘却一言不发——不,不是不说话,娘的嘴唇开阖着,可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娘的脸色惊慌失措,她也看不到。她满含喜悦的把那对累丝珐琅瓷的耳环拿出来,一心一意的和死去多时的亲人分享内心的秘密。
  
  屋子的门突然打开了。
  
  木楼民居的结构错综复杂,廊之后还是廊,门之后还有门。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出现的,这些人中间有村长,有郭老太爷,有喜宝的大姐姐和她的丈夫,还有一个打扮的怪模怪样的人——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大姐姐和大姐夫请来的招魂术士。
  
  站在人群后面的是姐姐的两个女儿。幼华胆怯的躲在玉华身后,所有人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妖怪。
  
  她惊恐的回头,却发现娘亲的身影早已经消失,黑暗中只余下一抹忧悒的眼神。
  
  娘亲是被术士从地府里拘了魂来的。
  
  她听到年迈的爹爹问:“喜宝,你在和谁说话?”
  
  一时慌乱,她忘了自己努力隐瞒的那些事,嗫嚅道:“和……和娘……”
  
  她听到了周围惊恐的抽气声,那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丝丝的冷笑。
  
  喜宝被当成了“怪物”“妖虐”。他们在桥上建了一座房子,她就被锁在那里。“临水修居,巫言不蛊。”这是术士说的话,只要将她用水隔绝开,就不能危害到人。
  
  又过了十天,幼华偷偷的去看她,给她送去周昶托人送来的一套衣裳。云霞一样红的嫁衣,斜襟大褂,百褶罗裙,镌刻人物的银扁方,那是衢州最好的银匠师傅亲手打造。
  
  虽然囚禁和鄙夷惧怕的眼神已经让美丽的喜宝黯淡瘦削了很多,但看到这身嫁衣的那一刻,她的眼中还是发出一种灼人的光芒。她没忘记,答应了要等他的!不管经历多少苦,多少痛,都会等他的!
  
  穿戴整齐,美的好像天上仙女的喜宝,是留在幼华眼中最后的模样。
  
  那天晚上,不知何处的油灯倾倒,火苗燎着了夏帐。很快火势就蔓延开来,呼喇喇的烧了大半夜。
  
  清晨的时候人们才发现,那个身穿嫁衣的女子已经被烧死在阁楼的一角。身上的红衣糊做了一团,裹着蜷曲的身体,再也看不清面目。
  
  也许火苗蹿出的那一刻,她正对镜梳妆,想着她的昶哥哥,骑白马执罗素而来,执子之手,永结同心;
  
  也许衣裙发丝渐渐焦曲的时刻,她也曾大声的呼喊过,用纤细的手用力的扣过紧闭的门板,期盼着她的父亲,她的姐姐哥哥们能来救她出去。
  
  但,她是妖虐,她是怪物。
  
  她的声音太微小了。
  
  第一星火苗蹿出来的时候,就注定了她,再也不能看到第二天的阳光。
  


顾盼:
  这对耳环;从做工到用料;都是精致而讲究的。银镏金累丝的底子,配上錾刻茜色花鸟的象牙。高贵而妩媚,想她曾经的主人,一定有一袭华美的旗袍,顾盼生姿。
  顾盼的女子,是美丽而优越的。
  顾盼,是一定会生姿的,所以顾盼,有一份炫耀,一份张扬,还有那么一点点,想和别人比比的意味。
  可是顾盼,到底不是真正的贵族,因为那丝比的意味,到底,不能真正的从容。

关于顾盼:这对耳环,是解放前后的东西。因为从清末到现在,中国有很多出口的珠宝出口,这对耳环,就是当时的出口货。外销的这批东西,大部分都是累丝带镶嵌,带点华丽丽,带点中国味道,又融入了西洋元素,并且非常适合佩戴,非常的宜古宜今。我本人是很喜欢这些东西的,因为我觉得首饰的根本目的就是佩戴,没有这一实用原则,都是苍白无力的。这对耳环,个人觉得,最配旗袍了,民国的妩媚,风尘,华丽,都在一袭旗袍上,光彩照人,风华绝代。虽然那是个动乱的年代,但是那种奢靡和纸醉金迷,如同鸦片般的,明知走向的是没落的黑暗,依旧让人着迷,让人愿意用一生的燃烧,换一霎那的辉煌。

——————————————节选自戏子《衣锦媚行》一书




注灵

  詹幼华说完,慢慢的垂下头,目光木然。
  
  曾佳茵忍不住浑身发抖,这个胆大包天的姑娘,此刻也因这支离惨烈的往事胆怯了。等她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才嗫嚅道:“那……那火,是不是阿嬷你……你放的?”
  
  “不是我。但我看到了,我……我没有阻止……”
  
  曾佳茵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过那张五个人的合照,只看了一眼,便抖着嘴唇:“是不是……是不是为了姑爷爷?”
  
  詹幼华转过头盯着照片上那个高大敦厚的男子,眼中露出一线温柔,声音却很凄楚,渺渺茫茫的:
  
  “看见姐姐把火柴扔进屋子的时候,我……很想冲进去把喜宝叫起来。可是……可是姐姐说,姐姐她说——如果她嫁给了周先生,那和阿良哥的婚约就没有了,这样我就……可以嫁给阿良哥。我做梦都想嫁给他……”
  
  于是,这便是结果——
  
  周先生回到村里的时候,不见了等待的新娘。郭家编了天衣无缝的理由,玉华代替喜宝嫁给了衢州商行的少东,后来远渡重洋去了美国——而留在村子里的幼华则嫁给了阿良,从此过着平凡幸福的生活。
  
  大抵一个故事的好结局,都是这样收梢的。只是——
  
  没有人再提起那个妖女,就好像她从来不存在似得。
  
  周家那个秀雅少年,郭家那个娉婷女子,就这么消失在人们眼中,消失在记忆的长河里。
  
  ……
  
  马荆棘慢慢的睁开眼睛,一摸脸庞,全是冰冷的眼泪。她又哭了……在喜宝的梦境里,唯一残忍的记忆就只有那场火,她以为那是场意外,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模模糊糊中听到詹幼华说的那些因果,这是连喜宝也不知道的因果——这究竟是谁的眼泪,已经分不清了。
  
  她从詹幼华开始叙说往事的时候就混混沉沉的进入了喜宝的梦境,此刻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正被一双手臂牢牢的搂着,抬起头看到周亦涯黑沉沉的眸子,不由大窘,跳起来想挣开他,脚腕处却一阵剧痛,又被他一把搂了回来。
  
  “你刚刚昏迷的时候把脚扭了,先别乱动。”
  
  他低低的说,略带一种强硬的口吻,手臂的姿势……看来他很习惯抱着女生,这姿势可真熟练。马荆棘一边偷偷的脸红一边用凤鸣的手帕擦去残留的泪珠。周围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没有人愿意先开口。
  
  而那抹红影,独自躲在远远的角落里,蜷成一团,看起来那样无助而凄艳,渺小的似乎随时会被巨大的黑暗吞没。
  
  看不到她的脸,但马荆棘知道她在颤抖——哪怕是鬼,也没有忘却人世间的种种情爱。她觉得心里揪的很难受,倏然间想起紫藤花架下的孙磊,忍不住一把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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