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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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往而深-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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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2                        
 
 
  (五)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叶祺完成了初稿准备集中精力进行修改的节骨眼上,年糕病了。
  
  公司的股份每位副总都有一点,这个团队在数年前就已经稳定下来,唯一的变数就是陈扬什么时候放手不管。之前他不是没动过直接把事情全扔给副总们的心思,但连着几个相当重要的标都没有拿下来,学弟们一个个呕心沥血的样子他看了也不好意思,于是这几年还是尽量每天都往公司跑。
  
  按说一个刚刚接近四十的男人正值年富力强的好时光,陈扬的同龄人们都在拼死拼活地聚敛财富,但他的心思并不情愿放在这个方面。在叶祺潜移默化的影响下,陈扬认为与其朝九晚五还不如开一间小小的酒庄,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在家练练字看看书也不错。
  
  事与愿违,怀揣活神仙梦想的陈总经理此刻还是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小猪刚送来的策划书静静地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一个因为工作而脑子不清楚的人,还有一条因生病而脑子不清楚的狗,这一人一狗让他怎么也放心不下。明明挺好一份策划书看得他眉头直皱,陈扬自己也知道目前这心理状态不适合做决策,于是拧开家里带来的保温杯喝了一口。
  
  那是叶祺炖给他的银耳薏仁xx汤,那个xx他没尝出来是什么,当然也没敢问。因为叶祺买东西常常是不看价的,你永远也不会想知道他用什么价格买回了什么东西。上回他在巴黎偶然看到了自己手上的那款婚戒,瞄了一眼标签上的数字,从此留下了极难磨灭的心理阴影。
  
  当时他简直想冲进店里去逼问人家“凭什么”。这是白金戒指,没镶钻,但为什么价格是按克计算的五倍多?!你们以为这世上就没人关注国际期货市场上的白金价格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亏得叶祺在他身后把人拉住了,连声宽慰他“既然买了你就戴着,管它到底多少钱呢”……问世间钱为何物,直教人锱铢必较。陈扬好歹是个从商的人,听了这话愈发憋闷,险些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吐血。
  
  事实上,基于种种前科,陈扬严重怀疑年糕是吃了什么叶祺喂给它的奇奇怪怪的东西,所以才毫无预兆地生病了。宠物医院的诊断还真不是很乐观,开了药让他们磨成粉混在水里给它喝,然后还接了句“如果觉得不好要赶紧送过来”。
  
  兽医说这话的时候,年糕没精打采地趴在台子上喘着气。吃了老是吐,因此它也不愿意再进食,他们只能带它去打营养针,看着实在是可怜巴巴。原本威风的黄毛黑背大狼狗成了萎靡不振的拖把一只,从小就给它挂在脖子上的铃铛也不怎么响动了,成天就只呆在地毯上望着两个人类来回走动。
  
  陈扬越想越头大,索性把策划书装进了公文包,用内线电话通知小猪“明天上午召开高层会议讨论”,自己一阵风似的开门走人了。
  
  客户放在那儿又不会跑,该发展的发展,该放弃的放弃,来来回回总在纠结这些事情。每年都要亏几笔再赚几笔,陈扬已(炫)经(书)历(网)练得十分淡定,相比之下倒是家门里的爱人与爱犬更让他挂心。
  
  实际情况证明了他的猜测,家里果然乱得可以。
  
  年糕睡着了,听到开门的声音稍微给了点面子,那也只是把毛茸茸的大脑袋从前腿上抬起来片刻而已。陈扬暗想明天最好带它去复诊一次,然后环顾四周寻找叶祺的踪迹。
  
  淡淡的酒味从卧室里一路飘出来,陈扬循着味道推门进去,正撞见叶祺拿着高脚杯倚在床头,满眼的呆滞。
  
  “嗯?这瓶刚打开?”
  
  叶祺把笔记本从自己腿上拿来,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是,开了很久了,不太想喝……喝了也没用,累死我了,什么都看不进去。”
  
  陈扬坐在床沿上勾起他的下巴,认真看了一会儿他眼睛里的血丝,当机立断把电脑挪得更远了一点:“别看了,我看你快疯了。南方到底让你什么时候交稿?”
  
  “半个月以后吧。”叶祺觉得陈扬又要骂他神经,赶紧又解释了几句:“我是怕到时候来不及,或者临时想到还有什么地方要改动……”
  
  陈扬换好衣服便凑过来亲了一下他的额头,顺手把他摁进怀里:“行了,我知道了。你歇会儿吧……要不我读给你听?”
  
  “会很慢的……”脸颊刚碰到陈扬胸口的皮肤,耳鬓厮磨的熟悉感觉就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叶祺环着他的腰。刚说了几个字就连眼皮都垂下去了。
  
  “再慢也比你放着不看好点。”
  
  分明是深秋,外面寒风大盛,房间里却是“春如醉,人双睡”的旖旎气氛。陈扬一手揽着身上有点发凉的大型生物,一手在无声地移动光标。除了两个人的手表在床头柜上滴滴答答,就只有他的声音低低地回旋在空气里。
  
  叶祺一动不动地听着,偶尔发出几个表示可以继续的单音节,唇边还微微带着一点笑意。他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语音标准化的执着追求,这会儿听着陈扬一句原文一句中译地读着,满心欢喜,甚至比听着BBC NEWS还惬意。
  
  他的脑子此刻转得很慢,全都是“我喜欢你的发音”、“我喜欢你腰上的手感”之类乱七八糟的念头……然后他忽然开了口:“停,把刚那句再读一遍。”
  
  “I always appreciae he announcemen by Wilde ha o love onesel is he beginning o a lielong romance。 Ye as ar as I’m concerned; o love you is he beginning o my real lie。”
  
  叶祺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里微笑:“中文呢?”
  
  “我一直欣赏王尔德的一句话,他说爱上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端。但于我而言,爱上你才是真实生活的开端。”
  
  这不是长句,也不是难句,原本没什么好纠结的。陈扬忽然意识到他只是想听情话而已,于是抬手在他头顶揉了一下:“还要听吗?”
  
  叶祺点头,于是陈扬又读了一遍。
  
  然后叶祺来劲了,指挥他去读第十二页、第三十八页、第一百七十五页的各种情话,陈扬一一照办。
  
  因为爱一个人,你会愿意纵容他所有的矫情和腻歪,无论何时何地。
  
  而叶祺忽然想通了一件事,他觉得之前所有的疑问都可以不必再去打扰南方了。陈扬正在读的这些句子,正是沈洛大幅修改时弃之不用的部分。这一切实在太不公平:凭什么路程的每一个字都供公众仰视,唯有他对南方的爱意不能见光。南方希望中译版忠实于路程的原意,那他自然有他的理由。何谓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愫,何谓挂念多年依依不忘,叶祺自认是再清楚不过了。
  
  这一天的熔金落日,就在絮絮低语里烧红了漫天云霞。
  
  (六)
  
  叶祺交出最终版译稿的那一天,整个上海暴雨如注。
  
  陈扬主动提出晚上陪他出去放松一下,没想到叶祺接了句“你陪我去看看我爸吧”。原本打算趁着夜色在街上漫步一会儿,但雨势惊人,他接了叶祺后只好直接开到住宅楼对面的街边才停车。
  
  冬天很少有这样大的雨,车停稳了叶祺并没有直接开门下车,而是无言地看着车窗上不断汇聚的汹涌水线,仿佛已然累极了。
  
  陈扬把手放到他腿上,用意单纯地抚摸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不该打扰他的静默。
  
  但他终究还是被打扰了。两个人的手指温暖地交缠,虽然真实的情绪还隔着一层解释,但彼此正安安稳稳待在一起的感觉已经准确无误地被传递了。
  
  叶祺握着他的力道忽然重了一点,然后颇有些沉寂的声音缓缓在车里响起来:“昨天最后校正的是他们在香克林镇的游记,我正好有件旧事想拿出来说一说,你要听么。”
  
  陈扬把他的手牵起来,自己低下头去吻了一吻,算是无声的允诺。
  
  “我在英国的第二年,学校里给了两个名额让在读博士去参加一个他们国内的研讨项目。那时候教授们都知道我跟沈钧彦的关系,所以那两个名额就让我和他一起去了。”
  
  陈扬点点头,但很快反应过来叶祺没在看他,于是又多应了一声。外面太暗了,就着车里的灯光其实车窗已经成了镜面,叶祺把他的犹豫迟疑看得一清二楚,当然也没去点破。
  
  “那次研讨的举办地点离香克林镇很近,我们到了那儿才发现,各校派来的都是年轻的博士生。仗着经费充裕又没有人监管,好像是剑桥那几个人提议的,我们后来就索性租了车,一路开到香克林镇去。”
  
  陈扬实际是忐忑的,但不想表现地太明显,最后成了没话找话:“听说很漂亮,那里海边的悬崖美得让人跳下去也心甘情愿,是真的么。”
  
  “也许吧。”叶祺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然后又回到他想叙述的主线上去:“我们这一群人是早上到的,除了开车的那几个躲着睡觉去了,剩下的都等不及要出去玩。谁知道到了晚上,忽然一场暴风雨把我们都弄得措手不及。”
  
  “那场雨比现在大得多了,海风吹得雨水几乎是水平方向打过来的,我……”他皱了皱眉,彻底沉进回忆里:“我在小酒馆里已经喝多了,正跟几个学文的家伙一起在街上晃荡,莫名其妙就被淋得人都快站不住了。”
  
  陈扬用目光描绘着他的面部轮廓,试图从这陌生故事的讲述者身上读出惯常的熟悉来。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叶祺这个人是一本读不完的悬疑:他永远无法预知下一章是忧伤还是欢愉,是沉郁还是轻快。
  
  “他们都说那场雨里的香克林镇就像还原的《呼啸山庄》场景,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真的,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只知道我很难过。你别以为我在感受力这方面从未有过挫折,不是这样的。那天沈钧彦没喝酒,但雨太大他不敢出来找我。他打了无数个电话给我,可我一点都不想接……看着其他人在街上狂奔,笑的笑,哭的哭,那一刻我以为我就是个死人。”
  
  这话不是等闲说得出口的,因为沉得无法承受。叶祺口干舌燥,随手拿起车里的矿泉水瓶灌了几口,然后接着说:“我那个时候就在想,会不会我这一生都只能带着空洞生活。我只能在不同的场景怀念同一件事情,同一个人,然后假装我拥有敏锐的洞察力,靠着写那些言不由衷的论文混日子……一个人想要透过文字去理解其它人,首先他自己要有一颗活着的心。你明白么,没有你,很多我引以为傲的东西也都不在了。”
  
  陈扬不打招呼地关掉了车里的灯,用力把他拽到自己面前来,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我明白。”
  
  叶祺猛然一愣,下意识地探身碰了碰他的嘴唇:“我不是故意要说这些……我只是……”
  
  “不用道歉。”陈扬抬起一只手覆上叶祺肩头,是轻是重连自己也分不清了:“不管你信或不信,你说的我都明白。”
  
  叶祺几乎有些后悔,为什么要一时任性,把自己都不想提的陈年旧事摆到陈扬面前来。他的过去未必比自己的轻松,偶尔提及的几件琐事也肯定不是战乱区志愿(炫)经(书)历(网)的全貌,只是他不肯拿以前的疼痛来扰乱如今的心境。或者,再直白一些,是他舍不得自己沾上那些血污。
  
  他和陈扬好像总在重复这一过程:勾起一点点伤心,相互亏欠,然后用千百倍的感情去补偿。罢了,欠了他一辈子,哪里还多这一件旧事。
  
  一时激动之后,陈扬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了常态。叶祺给了他一个长而细腻的亲吻,似乎想在缱绻里溺死所有不愉快的过往。
  
  陈扬为他撑起长柄伞,跟他并肩横穿街道走进楼道,然后在门口把他身上的水迹一一拂去。
  
  他想,我一定不能再给他回忆这些的机会。让他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也许就能掩掉更多的沉黯。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这是不容逆转的事实。
  
  我至少,可以拥有他的全部未来。 


102、第十五章 家务事                        
 
 
  说好了林家夫妇请客吃饭的那一天,叶祺一早醒来陈扬就不在。
  
  桌上放着早餐和字条,上面的字依然漂亮得如同行楷标准字帖:我十点前会回来,公司里有个会议我必须在场。东西热一热再吃,别又忘在微波炉里。
  
  称呼和落款都省了,叶祺拿着那张小纸片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忽然觉得自己督促陈扬常动动笔还是有效果的。至少这一手天妒人羡的字一直没变,每一张留给他的字条他都舍不得乱丢,统统收了起来当作书签。
  
  看来叶祺还是起得晚了,坐在沙发上一个肉包子还没吃完,玄关那儿已经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陈扬人还没进门,对着手机说话的声音倒是先到了——
  
  “算了吧,人家怀着你的孩子,你还真能说得出分手?别人先不说,光你妈就能把你大卸八块儿……”
  
  叶祺的神情忽然有点微妙,陈扬刚绕到他侧面,什么也没发觉。
  
  “我也觉得你该去看看。好,没问题,我来跟叶祺说……只要把你这毛病看好了,别说让叶祺陪你去,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成问题……嗯,再见。”
  
  七点多在十字路口老师傅那儿买来的肉包子,皮薄馅大,一口咬开立刻荤香四溢。陈扬挂了电话收了手机,很自然地顺过叶祺手里的食物,把肉馅全叼走了才还给他。
  
  谁知叶祺明显不在状态,愣愣地接过去,一阵沉默。
  
  陈扬刚想问,他猛地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你,不准在我面前说‘分手’这两个字。”
  
  “我……”陈扬仔细想了想,勉强想起刚才那电话里确实用过这个词语:“我是说顾世琮想跟他女朋友分手绝对没戏,又没跟你说分……”
  
  “不准说!”
  
  陈扬被他吼得震了一震,三分莫名七分惊讶地看着这个刚才还懒洋洋啃着早餐的人。就凭他三秒之前一跃而起的气势,陈扬几乎以为他要打人了。
  
  日常生活中面对别人的时候,陈扬本来也不怎么笑,一张脸平平静静的总带着点不怒自威的味道,时间长了倒不觉得有什么吓人。但叶祺不一样,平素嘴角总勾着一点笑意的人最不能生气,脸一板声音一沉,要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也许是昨晚刚完成的初稿惹的祸,英国布克文学奖新晋赢家,写的是什么麻风病人关一小孤岛上之类之类的内容,反正叶祺翻着翻着就稀里糊涂地被绕进去了,连着好一阵子都有点隐藏的忧郁倾向。
  
  或者更深层次的原因,他觉得受宠若惊。在感情生活方面他一直比较背运,高中谈的大学散了伙,大学谈的刚毕业又劳燕飞分,甜蜜过几年全是为了以后回忆起来只想跳泰晤士河。最近这十几个月过得实在太平顺,每天回到家里都能看到以往只在梦里匆匆闪过的那张脸,而且脸的主人还对他关怀备至:早上出门了一定会备好桌上的早餐,晚上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跑来吻他。
  
  这是真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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