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东轶事 作者:垂钓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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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东轶事 作者:垂钓老人- 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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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自打从学校回来以后,在家里根本就不敢当着母亲刘碧霞的面儿拿书看。他要是一拿起书看,他母亲刘碧霞发现了,就会满脸的不高兴,嘟嘟囔囔,不停地数落他:“挨球的大懒熊,一天不说一劲儿干活儿,光知道拿本烂书看。我问你,看那些破书能当饭吃?”更让人烦的是她那唠唠叨叨的声音,偏就让你既能听得见,但又听不清楚她到底都在说些什么。牛德草对她这样的行为就别提有多闹心了,他每一遇到这种情况,气就不打一处而来—他烦透他母亲这样的人了。
  牛德草他母亲刘碧霞一天持家过日子,当然有她自己为人处世的一套理论标准。每当他们家推磨,如果遇到有人到磨房来闲游聊天,夸赞牛德草和媳妇腊梅一对儿年轻人推磨卖力、走得快,她打帮手罗面,娘儿三人干活儿一股劲,一窝蜂时,她心里就别提有多高兴了,无不洋洋自得,然而继而就又会忿忿不平起来,喋喋不休地发牢骚,没完没了地向来人诉苦说道:“唉,你看我们家就这样过日子有多不好?可你不知道,我家德草这熊一天就说不成,别看长那么大了,压根儿就不懂一点点儿事,整天心里头就没想过怎样在家好好过日子,光想着偷偷往外跑,在外头找个啥事情干,吃大颗料去。你看,像我们家现在这情况,他能走得开吗?整天担水呀、倒尿呀,家里没个男劳力怎么行呢?他大年龄大了不消说,现在整天还拖着个病身子卧床不起,家里就离不开他么。唉,说不成,这娃一点儿就都不替大人操心。其实,要我说呀,人活世上,一天不种地,那该吃什么呀?难道能把嘴泥了不成?我看呀,世上这七十二行,只有种庄稼义长。我也不大懂他大一天常说的‘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那话到底都是些什么意思,但我总想,到哪里能寻得着像种庄稼这么一本万利的好事做呀?娃娃家嘛,你说一点儿书都不念也不是个事情,可是念书,只要能识上两三个字,看得住门户,出门到外边去能认得男女厕所,让人哄不了也就行了,谁还把那能当正经事情弄呀?再说了,你就是书念得再多又能咋么,我看,人家那些一字不识的人不是照样当区长、县长,管那些念书的人着的吗?然而那些开会场场都在桌子前面站、天天挨整的右派分子,那个不是念书多、有学问的人?依我看,书念得越多的人还越容易犯错误,越有害。像咱们这些黑脊背人家的娃,你还是想当状元呀么当宰相呀?那些人都是他大、他妈生就的,靠学你是学不来的!我家德草呀,一天就光知道做梦娶媳妇—想好事儿,其实那些事对咱庄稼户人来说,连门儿都没有的。叫我说,还不如趁早把旗卷了,一心一意务农稳当呢。”处在这种境况的家庭里,牛德草和他母亲刘碧霞两人的感情自然就越来越生分,越来越隔膜起来。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在一起居家过日子,平时往往就很少互相有话说。德草因此也就越来越觉得在家里孤独、寂寞、难熬,觉得目时这个家简直就像一个笼子,而他就像一只被关在这个笼子里面想飞却怎么也飞不出去的鸟儿。不过,这笼子关得越紧,他这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想飞出去的心情就越迫切。
  第二年(1967年)农历的四月,牛保民的病让人忧心的是不可逆转地一天比一天加重。牛保民自身的病痛,再加上精神上高压政治的重压,使得他心力实在交瘁,难以支撑了。有几次,他都趁身边无人之际自己用手掐自己的脖子,把自己往死地卡,憋得他出不来气,直瞪白眼,吐舌头,但是最终还是自己把自己没能掐死。不过,他的这一举动也终于被刘碧霞、牛德草和德草的妻子腊梅他们无意中给发现了,一个个吓得手忙脚乱,泣不成声。牛德草嘶哑着嗓子连声喊道:“大呀,你这是弄啥呢嘛?你怎么成这样的人了?咋能这么地想不开呢?你也不想想,事情怎么能这么做呢?再苦、再难,我们的日子都总得要熬着往前过的。我想,我们只要能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总能熬到天回地转的那一天。要知道,世上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翻不过去的火焰山啊!只要有你这人在,你就是躺在这炕上不动弹,我们一家人过日子心里都是塌实的,好受的啊!”一家人都在对牛保民苦苦相劝,可有谁能理解牛保民刚强一世、正直为本,而如今无力回天之苦呢?他整天生活在这样的日子里,实在是支撑不住了。
  农历四月十二的这一天,牛保民突然把牛德草单独叫到他跟前,给牛德草叮咛说:“草儿呀,你大我这病恐怕再支撑不了几天了。你和你妈脾气上一直和不来,这你大我早就看出来了。我真担心我要是有一天死了以后……”说着他喉咙不由得就哽咽起来,“不管你妈以后有什么不到之处,我告诉你,你都要对你妈好—听见了没有?”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悲怆,无比的哀伤凄凉,使得平常都很少掉眼泪,自以为很刚强的牛德草禁不住眼泪也都夺眶而出了:“唉。大,我知道。这你尽管放心。”此时他毫不犹豫地给他大牛保民点了点头,答应他大。
  牛保民接着又继续说:“你妈她是河南人,民国三十年逃难流落到咱这里,娘家远,不容易呀。她这一辈子除了你,在咱这里就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可怜哪!”“大,你别说了,这我知道!”牛德草经受不了这巨大悲痛的压力,在这和父亲生离死别的关头,他还能再说什么呢,他和他母亲之间即使有再大的隔阂、再大的过不去,也都是由于他们对周围社会、事物以及在为人处世上认识上的不同而造成的,只要处理得好,它是能化解的,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他怎能因为这把血肉亲情分开,而让自己的父亲带着不安走向另一个世界去呢?牛德草早已泣不成声,至此他扑通一下双膝就跪倒在他大牛保民的炕沿前,失声痛哭着道:“大呀,你不会就这样撒手撇下我们走的。我不要你死!你的病,我一定要请医生给你治好,我一定要医好你的病!”“傻孩子,”牛保民竭力扎挣着欠起身子,轻轻地抚摩着牛德草的头,无限凄惨地一笑,十分怜惜地说,“我也怎么能忍心舍下你母子二人而去呢?说实在的,我舍不得你们啊,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老天爷要命,老天爷要命啊!”他们父子俩之间平时的那些看不见的隔膜,顿时烟消云散,荡然无存了,彼此心里都觉着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去,快到隔壁把你二大叫过来吧。”牛保民吩咐德草说。
  牛德草把他二大牛保国叫来的时候,他妈刘碧霞也已经坐在他父亲牛保民的炕沿边儿了。只见她两眼噙满着泪水,只是在不停的抽泣,看来牛保民把要叮咛她的话也已经全都给她叮咛过了。这时她一见牛德草把他二大牛保国叫过来了,就赶忙站起身来,给牛保国让座。牛保国一见这阵势,心里就已经知道叫他来是什么事了,不由得也就悲伤起来。他强忍着凄怆,走到牛保民跟前,叫了一声“哥”,眼泪也眼看就要夺眶而出了。牛保民微微喘着气说:“保国,你来了,坐那儿吧,我有句话想对你再说一下。”牛保国呜咽着说:“哥,你不会有什么事的,尽管放心地养病呗,再别一天胡思乱想了。这人活到世上嘛,可不就是受苦遭罪来了,谁一辈子能没有个病病灾灾呢?有苦受那就说明他的阳罪还没满,阴曹地府里的那个阎王爷还不到叫他的时候。你一天还是安心将息你的病要紧,至于其它什么事,就还是一概都不去想为好。”谁都知道牛保民一辈子就看不惯牛保国这号人,弟兄两个一直就都合不来,然而今天他俩和和气气地坐到一块儿了,牛保国也还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对牛保民心平气和、推心置腹地说过话呢。
  “保国,你说我这一辈子是得罪谁招惹谁了?或者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了?我一世都在尽心竭力地行善,积阴德,力求正直无私,总想勤劳治家,造福乡里,一有力气,就扶危济困。我不明白我到底作什么孽了,到头来竟落得这样人嫌狗不爱……”牛保民十分想不通,忿忿地冲着牛保国倾诉。“哥,”牛保国动情地叫了牛保民一声说,“你一世好精明,然而在这事上如今怎么又好糊涂呢?你把世事想得也太简单了。人们一天常吊在嘴上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尘世上哪有那样泾清渭浊的事呀。人跟人一天斗来斗去的,到底谁与谁能都有些什么仇,什么过不去的?完全不是这样的。不过,现在人家实行的这一套纯粹是一种治世手段罢了,这是政治,像你这样善良的人哪会懂得这些呢?你就省点心,别想那么多好了。”
  “可我心气不平,心气不平啊!”牛保民这会儿不知是从哪儿来的那股子精神,你看他,怒目圆睁,咄咄逼人,呼啦一下子竟坐了起来,“如今很有些还是从前受过我好处的、或者是和我一起在泥里水里跌打滚爬的人,居然说我解放前是附带劳动,你看这气人不气人?你说,他们说这话是事实吗?这种昧良心的话,我想他们怎么能给人说得出口呢?天理昭昭,良心何在?”牛保民由于一时冲动,浑身都剧烈地哆嗦起来。“他大—”刘碧霞赶忙紧紧地抱住了牛保民,想让他躺下休息一会儿,不要再说话了。牛保民一个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呼吸越来越急促了。他用手指着德草母子向牛保国断断续续地说:“保国兄弟,德草娃小,你碧霞嫂娘家远,孤儿寡母,他们艰难的日子在后面呢。以后我不在了,你就……”话还没说完,他头一歪,就垂在了胸前,身子软瘫地倒在了刘碧霞的怀里,尽管他的嘴唇还在微微地动弹着,但已经再也听不清楚他都是在说什么了。
  刘碧霞把牛保民的身子放下,让他平躺在炕上。牛德草见他大的嘴唇似乎还在微微地动,好像继续在说着什么,于是把耳朵就贴近仔细地听。他模模糊糊听见牛保民在弥留之际断断续续自语的却是:“人无力自死,人无力自死……”只是他的声、气力越来越弱,直至最后一点儿也都听不见了。
  “他大,他大!”刘碧霞惶恐万状地叫了牛保民数声,一见毫无反应,忍不住就像疯了一样撕打着牛保民,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仇人—你咋舍得把我和咱娃撇下,就这样给撒手走了呢?”“大呀—”几乎是同一个时间,牛德草也使劲放声大哭了起来。牛保国走过来强拉开刘碧霞和牛德草,用手掌从上到下轻轻地抹了一下牛保民的面部,又往上扶了扶他的下巴,让他圆睁着的眼睛和微张着的嘴都闭合上,呈现出全然像是一个正常人睡着了的样子。这时屋外的天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阴得死沉死沉的了,远处传来了一阵隐隐的闷雷声,看样子一场暴风骤雨不可避免地即将来临了。在这暴风骤雨来临之前,周围的一切都是死一样的沉寂,空气窒息得让人憋闷,难以忍受。惟有牛德草和他妈刘碧霞那悲痛欲绝的哭声从他家的上房屋里传了出来,传到了巷道里,传遍了庙东村的角角落落。在整个庙东村里,凡是听到这哭声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忍不住摇头叹息道:“保民这下子走了,再也不用熬煎给他家补定漏划地主了。一辈子好人哪!苦难这就受到头了,甩手一走,不知道就免去了多少没来由的灾灾难难、是是非非……”
  这哭声传到天空,迎着迎面吹来的强劲东风向西飘去,和着远处的阵阵雷声,向上天发出了一声声质问:“好人到头来得不到好报,这是到底是为什么?苍天有眼,你发话呀!”苍天无言,大地不语,它们似乎一切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只是一味置若罔闻。
  牛保民去世了,只因为他生前是庙东村生产大队的漏划地主嫌疑,是造反派、红卫兵阶级斗争的预备对象,庙东村生产大队的革命委员会正在组织发动革命群众,打算对他家实行强有力的无产阶级专政,好些人远嫌避疑犹恐不及,自然没有人敢没事找事,招惹是非,公开地感念牛保民生前的那些善行义举。他的丧事在破四旧、立四新思想浪潮的洗礼中,自然是一切从简了。刘碧霞是个绣花枕头,遇事心里没主意,牛保民在世时家里一切事务有牛保民筹划,表面上显得她还有能耐,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的;这牛保民一去世,她就乱了方寸,一时间啥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会一头坐在牛保民的灵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大哭,且边哭边诉说着:“没头绪的我呀—,难为死我啦!没有主意的我该咋办呀……”牛德草这时心里尽管也在想,他大在这尘世上辛辛苦苦地走了一场,也是够难为的了,临终最后这一回了,自己得尽力把他的丧事办得差不多一点儿;但他父亲临死把家事并没有托付给他,自从他父亲有病卧床以后,他家的家事一直都是他妈一手经管着的,他只能一切行动听指挥,而他妈现在只顾在那儿呼天抢地的一个劲嚎啕大哭,事情却不往前走,他手里不名一文,又怎能办得成事呢?加之当时的特殊政治气候,他也不敢过分造次,节外生枝,只有与时俱进,节哀顺变了。于是按照一些人省事的主张,打算以辣子、菜碟待客埋人,尽快使父亲入土为安,以免惹得那些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造反派们不高兴,又来找事寻麻烦。可是,这样以来,庙东的众人就有些看不过眼,不依了。耍娃娃脾气的老贫农、曾担任过多年治保主任的吉生,天不怕、地不怕地首先跳出来发话了:“不行!事情这样弄还成?我和牛保民好一辈辈子了,多少事我们都是在一块儿搭伙儿干着的,还能眼看着让他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默无声息地走?这事今天我说了算,我叫咋办就咋办。他谁有看法,想寻事,就让他只管找我,冲着我来。球倒是,头割了也不过碗大个疤,我倒要看看他谁能把我这球咬个齐茬,拿回去给他妈做个烟匣!”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语虽然很粗鲁,但既说得大家心里都酸楚楚的,又逗得一个个忍俊不禁。
  世上这凡事就只怕有个挑头儿的人,吉生出面这一喊,在场的人也就都应和起来了:“对!保民的娃娃小,婆娘又没经过事,没个正经主意,咱给保民就看着把他最后的这一场事办得顺顺辙辙的好了。”
  于是,这些人顶着红色风暴的凶猛冲击,按着以往的习俗惯例,从北赵村叫来了四口乐人,唢呐铙钹齐响,吹吹打打,牛保民丧事的气氛马上就不一样了。到了晚上,他们不顾牛保国的执意阻拦,吉生那一帮帮子爱唱戏的,谁也不要人叫,一个个都自动地拿着他们唱戏要用的家伙,来到牛保民的灵堂前,和从北赵村叫来的那四口乐人联合在一起,叮里咣当地给牛保民唱起戏来,以此来追悼牛保民的在天之灵。由于牛保民生前乐善好施,庙东村邻家百舍经办红白喜事,经常由他和北赵村的这些乐人交涉,这些乐人也颇了解牛保民一辈子的为人,所以他们就也不计较给不给报酬的事,一个个满口应承,很乐意在这儿给牛保民最后再唱唱戏,热闹热闹,以表示和他生前的友情。
  吉生他们这些人,戏唱得好坏虽然不敢让人妄加恭维,但唱得感情却很到位。他们一个个激情满怀,感慨万千,唱得声泪俱下,不能自已。
  这戏一唱就唱了一个通宵,直唱到东方发白才算收场。造反派、红卫兵以及革命委员会的那些人对此颇有看法,极为不平,憋着一肚子的气,然而一看势头不对,一个个就又都无可奈何,只是像缩头乌龟似的,谁也没有敢轻举妄动,贸然前来寻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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