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山月记- 第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不及一样。

   孔子又一次在子路身上看到,和精明能干的实干家比邻而居的那个大孩子不管到什么时候也不会老成,不由又是好笑,又是为难。

   一天,灵公向孔子派来一名使者,说是想要一同登车巡城,同时就各种问题请教。孔子欣然换好衣服,立刻出发了。

   这位个子高大、一本正经的老爷子,虽然灵公把他看成贤者毕恭毕敬,南子心里却觉得十分无趣。两人抛下自己去同车巡游,则更是岂有此理。

   孔子谒见过灵公后,来到外面,正要一同登车,却见浓妆艳抹的南子已经坐在了车内。没有孔子的座位。南子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注视着灵公。

   孔子也满心不快,冷眼旁观着灵公的举动。灵公羞愧地垂下了眼睛,但是对南子什么也没敢说,只默默地把第二辆车指给了孔子。

   两辆车行走在卫国都城。前面那辆豪华的四轮马车里,和灵公并肩而坐的南子夫人好象牡丹花一样娇妍夺目。后面那辆寒酸的二轮牛车里,神情寂廖的孔子面朝前方,端然正座。沿途的民众里有人低声叹息,有人暗皱眉头。

   人群里的子路也看到了这副情景。回想刚才接到灵公使者时夫子欢快的表情,他心如刀绞。

   这时,故弄娇声的南子正好从眼前经过。子路不由得大怒,握紧拳头分开人群就要冲出去,不料却被人从背后拽住了。他瞪着眼回头想要将对方甩开,原来却是子若和子正二人。拼命拽住子路衣袖的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噙满了泪水。看到这样,子路才慢慢放下了挥起的拳头。

   第二天,孔子一行离开了卫国。“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这是孔子此时发出的感叹。
   十

   叶公子高很喜欢龙。他在居室里刻上龙,在帷帐上绣着龙,每天生活在龙的中间。天上的真龙听说此事大喜过望,一日飞降到叶公家里,要一睹自己的崇拜者。真龙体格雄伟,龙头钻出窗口,龙尾还拖在堂前。叶公见后周身战栗,落荒而走,失魂落魄,六神无主。

   诸侯好孔子的贤名,却不好他的内实,结果无一不是叶公好龙之流。真实的孔子对于他们来说过于高大了。有愿意将孔子奉为国宾的国家,也有起用了孔子几名弟子的国家。但是,愿意实行孔子政策的国家,却连一个也没有。在匡地险受暴民凌辱,在宋国遭到奸臣迫害,在蒲地又遇上歹徒袭击。诸侯的敬而远之、御用学者的妒忌、政客的排挤,这些就是等待着孔子的一切。

   即便这样,孔子也和弟子们讲诵不止,切磋不怠,不知疲倦地从一个国家漂泊到另一个国家。“良禽择木而栖,木岂能择禽乎?”孔子这句话气节高远,但决不是恨世之言,始终还是寻求为世所用。并且,寻求为世所用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下,为了道——老师和弟子们全都发自内心地这么想。困穷时依然明快,艰苦时也不舍希望。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一行人。

   孔子一行受到邀请,准备前往楚昭王那里时,陈国和蔡国的大夫们秘密召集暴徒,将孔子他们围困在了途中。这是因为担心孔子为楚所用,所以故意设计陷害。

   遭到暴徒袭击并不是第一次,但这次陷入了最深的困顿。粮道被切断,接连七天炊烟不起。饥饿、疲惫、生病的人层出不穷。但是在弟子们的困惫和惶恐中,唯独孔子仍然精神饱满,像往常一样弦歌不辍。

   子路看不过众人疲惫的样子,稍带怒容地走到正在弦歌的孔子身边,问道:“夫子此时弦歌,算是礼吗?”

   孔子没有回答,操弦的手也没有停下。一曲终了,他开口说道:“由啊,让我来告诉你。君子爱音乐是为了不骄傲;小人爱音乐是为了无所顾忌。那不了解我却跟随我的,是谁家的孩子啊?”

   子路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置身这样的困境中,竟然还为了不骄傲而奏乐?但他马上体会了夫子的心意,顿时大喜,不觉手执干戚舞了起来。孔子鼓琴与之相和,乐曲重复了三遍。一旁的众人也暂时忘掉了饥饿和疲惫,陶醉在这粗豪的即兴之舞中。

   同样是在陈蔡之厄时,看到轻易无法解围,子路问过这样的话:“君子也有穷时吗?”因为如果按老师平日的主张,君子应该是没有穷时的。

   孔子立刻答道:“‘穷’难道不是穷于道之谓吗?如今丘怀仁义之道,遭乱世之患,这哪能算是穷呢?如果以衣食不周为‘穷’的话,那么君子固穷。而小人穷斯滥也。”

   子路不由得脸红了。他感到自己身上的小人被指了出来。以困穷为命运,临大难而不动声色,看到这样的孔子,他不得不感叹“大哉勇也”。相形之下,以前自己所引以为豪的白刃加睫而目不转睛的勇,实在是渺小得可怜。
   十一

   从许国前往楚国叶邑的路上,子路落到了队伍后面。当他独自走在田埂小路上时,遇到一位背着竹筐的老丈。

   子路轻快地行了一礼,问道:“请问,可曾见到夫子吗?”

   老人停下脚步,不客气地说:“夫子夫子,俺怎么知道什么是你的夫子。”接着,他仔细打量了子路一番,又轻蔑地笑道:“看起来你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整天泡在空理空论里的人呐。”说完,走到旁边的田里,再也不朝这边看上一眼,刷刷地拔起草来。

   子路想:“这肯定是位隐者了。”于是深深一揖,站在路边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老人无言地工作了一会儿后,又来到路上,把子路带回了自己家里。已经是日暮西山的时候了。老人杀鸡炊黍款待子路,并把两个儿子叫出来和他相见。饭后,被几杯浊酒带来少许醉意的老人取过身旁的琴弹奏了起来,两个儿子应声唱和道——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

       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虽然一望可知,这是贫寒的生活,但是家里洋溢着一种富足的融融之乐。父子三人和谐满足的表情中,不时闪过一丝智慧的闪光,令人无法忽视。

   弹罢一曲,老人向子路说道:“陆路行车,水路行船,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如果硬要旱地行舟,会怎样呢?在当今世上,想要推行周代的古法,正象是旱地行舟一样。就算给猴子穿上周公的衣服,猴子不大吃一惊撕个粉碎才怪呢。”很显然,老人知道子路是孔门之徒才说的这番话。

   老人接着又道:“保全快乐才称得上得志。得志可不只是轩冕之谓啊。”

   看来,澹然无极才是这位老人的理想吧。这种遁世哲学,子路并不是第一次听到。以前他遇到过长沮、桀溺两位隐士,在楚国也曾遇到名叫接舆的佯狂的男子。但是像这样进入他们的生活中共度一夜还是头一次。在老人平和的话语和怡然的容态面前,子路不禁感到这无疑也是一种美好的生活方式,甚至生出了几分羡慕。

   但是,对于对方的话他并没有只是唯唯喏喏:“与世隔绝固然快乐。但是人之所以为人,并不在于保全一己之快乐。为了区区一身的洁白,而紊乱大伦,不是作为人的正道。我们早就知道,当今世上大道难行,甚至也知道在当今世上讲‘道’的危险。但正因为是无道之世,不才更需要冒着危险去讲‘道’吗?”

   翌晨,子路辞别老人家后急忙赶路。在路上,他在心里反复比较着孔子和昨夜那位老人。孔子的明察不劣于那位老人。孔子的欲望也不多于那位老人。虽然如此,孔子还是放弃全身之途,而是为了道周游天下。想到这里,他忽然对那位老人感到一种昨天未曾感到的厌恶。

   将近午时,他终于在前方远处碧绿的麦田的小路上看到了一群人影。当认出在里面显得尤其高大的孔子的身影时,子路突然感到一种胸口被紧紧揪住的痛苦。
   十二

   从宋国去陈国的渡船上,子贡和宰予有过一场辩论。

   争论焦点是老师的一句话:“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子贡认为虽然有这句话,但孔子伟大的成就还是来源于他先天的非凡素质。宰予则曰不然,认为孔子朝着自我完成付出的后天性努力发挥了更大作用。

   按宰予的说法,孔子和弟子们之间能力的差异是量的差异,而决不是质的。孔子所具有的东西,为万人所共有,只不过由于不断的刻苦,孔子把它们每一种都发展到了今天这样伟大的程度。子贡则主张说,量的差异积累到绝对大的时候,就是质的差异。况且,能朝着自我的完成,像那样不断付出努力,这本身就是先天性的非凡素质的最大证据。但是,比起其他一切,要问孔子的天才的核心是什么的话,“那就是,”子贡说道,“对中庸的杰出本能。不论何时何地,都使夫子的进退举措充满美感的对于中庸的优秀本能。”

   “什么话!”子路在一旁满脸不快。“只会在嘴上夸夸其谈的家伙们!如果现在这艘船翻了的话,不知道他们会吓成什么草包样子。不管怎样,一旦有事的时候,真正能为夫子立功的只有我。”

   在高谈阔论的两位后生小子面前,他回忆着夫子“巧言乱德”的话,暗暗自矜于胸中一片冰心。

   但是,子路也并非完全没有对老师的不满。

   陈灵公与臣下之妻私通,并穿着那名妇人的内衣在朝堂上向众臣炫耀;名叫泄冶的大臣上谏而遭到杀害。围绕百年前的这个事件,有个弟子曾经向孔子询问:“泄冶因正谏而被杀,几乎像古代名臣比干的死谏一样。应该可以称为仁了吧?”

   孔子答道:“非也。比干与纣王是近亲,官职又高居少师之位,所以舍身上谏,期待自己死后纣王能有所悔悟。这可以称之为仁。但泄冶与灵公既非骨肉之亲,官职又不过一大夫,知道君不正、国不正,就该洁身自退才对。自不量力地试图以区区一身正一国之淫风,结果白白送了性命。哪能说得上是仁呢。”

   那名弟子听后点头退下了,可待在一旁的子路却无法点头,立刻插嘴说道:“仁不仁暂且不说。但不顾自身安危地去匡正一国之淫乱,难道不是件了不起的事吗?不管结果怎样,怎么可以用智或不智衡量,说他是白白送了性命呢?”

   “由啊,你只看得到这些小的忠义,却看不到比它更深远的事情。古代的仁人,看到国家有道则尽忠辅佐,国家无道则退身避乱。看来你还不明白这种出处进退的好处。诗云:民之多辟,无自立辟。泄冶的情况正是这样啊。”

   “那么,”思考许久后子路说道,“在这个世上,最要紧的是计较自身的安危,而不是舍身取义吗?一个人出处进退的合适不合适,比天下苍生的安危还更重要吗?如果泄冶对眼前的乱伦只是皱皱眉头、全身而退的话,不错,对他个人的结局也许是好的,但对陈国的百姓又算什么呢?明知无用而舍身谏死,即使从对民风的影响来说,不也是有意义得多吗?”

   “我并没有说保全自身才是最重要的。如果那样的话,也就不称赞比干是仁人了。但是,即使为道舍弃生命,也要分舍弃的时间和场合。用智慧去判断它,可不是为了私利。并不是只有速求一死才算本事啊。”

   这话听起来像是不错,可终归是无法释然。一边讲应该杀身成仁,可另一边,老师的教诲里又不时会流露出一种将明哲保身视为最上智的倾向,这一点令子路十分在意。别的弟子感觉不到这一点,也许是因为明哲保身主义对他们来说是和本能一样自然的东西。如果不是在此基础之上的仁、义的话,他们一定会害怕的。

   子路带着难以信服的表情离去时,目送着他的背影,孔子愀然说道:“国家有道的时候直如矢。国家无道的时候也直如矢。这个人也是卫国史鱼那样的人啊。恐怕不会平平常常地死去吧。”

   楚国攻打吴国时,有位名叫商阳的工尹追赶吴师。

   同车的王子弃疾催促他说:“如今为王事。子可执弓。”他才拿起弓箭。又催促他:“子,射之。”他才射死了一人。随后马上将弓收回弓囊。经过再次催促,他才又拿出弓来,射死了两人。每射死一人都以袖掩面。射死三人后,他说道:“按自己如今的身份,这样足以复命了。”于是就掉转了车头。

   此事传到了孔子耳朵里,孔子钦佩地说道:“在杀人时也不忘礼啊。”然而要让子路说,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特别是“作为自己杀三个人也就足够了”这样的话里,露骨地表现出一种将个人的行动置于国家休戚之上的想法,这一向是他最为讨厌的。

   他怫然顶撞孔子道:“人臣之节,遇到国君的大事时,应该竭尽全力,死而后已。夫子为何以他为善呢?”

   孔子也被驳得哑口无言,笑着答道:“不错。你说得很对。我只是取其不忍杀人之心罢了。”
   十三

   进出卫国凡四次,滞留陈国共三年,曹,宋,蔡,叶,楚……子路始终追随在孔子左右。

   到了现在,已经不再期盼会有哪个诸侯将孔子的道用于实践了,但奇怪的是,子路反而不再急躁。世道的混浊、诸侯的无能、孔子的不遇,最初几年里他曾经为这些不断感到愤懑和焦躁,可现在,他逐渐明白了孔子以及追随孔子的自己这些人命运的意义。

   但是,那和消极放弃的“此乃命也”截然不同。同样是“此乃命也”,这是一种“不限于一个小国,不限于一个时代,为天下万代作木铎”的使命感,一种积极向上的“此乃命也”。在匡地被暴民围困时,孔子曾经昂然说过:“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这句话的含意,如今子路才真正明白。

   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绝望,任何时候决不轻蔑现实,在给定的范围内总是做到最好。——现在他终于懂得了老师智慧的伟大之处,也开始明白并首肯孔子在一言一行中总是意识到后人视线的意义。也许是被不必要的俗才所妨碍,聪敏的子贡似乎并不理解孔子这种超时代的使命。而纯朴的子路由于对老师单纯至极的热爱的缘故,反而抓住了孔子的存在的意义。

   在漂泊岁月的流逝中,子路也已经年届五十了。棱角虽然尚未磨平,但人格的厚重的的确在增加。后世所谓“万钟与我有何加焉”的气骨,还有那炯炯的目光,都早已摆脱了穷酸游侠的自吹自擂,具备了堂堂一家的风骨。
   十四

   孔子第四次访问卫国时,应年轻的卫侯和正卿孔叔圉的请求,推举子路为这个国家效力。孔子时隔十余年之久被召到故国时,子路告辞并留在了卫国。

   十年来,卫国国内围绕南子夫人的乱行,纷争此起彼伏。先是公叔戍企图排挤南子,结果反遭她谗言中伤而逃亡鲁国。接着是太子剻聩试图刺杀南子,失败后亡命晋国。在没有太子的情况下灵公去世,不得已将亡命太子年幼的儿子辄扶上了王位,这就是出公。

   随后,亡命的前太子剻聩借助晋国力量潜入了卫国西部,虎视眈眈地窥伺着卫侯的位子。警戒防备的一方是儿子,一心夺位的一方是父亲。子路效力的卫国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

   子路的工作是作为孔氏之宰治理蒲地。卫国的孔氏是像鲁国季孙氏那样的名门,族长孔叔圉是有名的大夫,多年来很有声望。蒲地原先是遭南子进谗而亡命的公叔戍的领地,对驱逐了主人的现政府动辄进行反抗。这里自古以来民风凶悍,子路自己就曾经跟随孔子在这里遭受过暴民的袭击。

   前往任地之前,子路来到孔子那里,求教该如何治理被称为“邑多壮士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