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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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卵-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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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吗,亲爱的潘克拉特,——佩尔西科夫继续说,一边把身子转向窗口,——我那个妻子,就是十五年前离去的那一个,她进了轻歌剧团,现在呢,她死了,原来……这可说来话长呀,亲爱的潘克拉特……有人给我寄来了一封信……

  蟾蜍在怨声怨气地号叫着,层层暮霭把教授整个儿给笼罩住了……——瞧,这就是它……——黑夜。莫斯科……窗外的某个地方,一些雪亮的球形灯燃亮了……潘克拉特惶惶不安忧伤不已,恐惧地将双手笔直地垂在两侧的裤线上……

  ——你去吧,潘克拉特,——教授沉重地吐出这么一句,挥了挥手,——你去睡吧,亲爱的,老弟,潘克拉特。

  夜幕降临了。潘克拉特不知怎的踮着脚尖而从研究室里跑了出来,跑进他自己的那间斗室,把角落里的那堆破烂扒开,从那底下掏出一瓶已开过口的俄罗斯伏特加酒,一口气就将那大约一茶杯的白酒灌下肚去。又啃了几口撒上盐的面包,他的眼里这才流露出些许的快意。

  很晚了,已经将近子夜时分了,潘克拉特光着脚坐在那灯光昏暗的前厅里的一条长凳上,一边将手伸进他那印花衬衫底下的胸脯上搔痒痒,一边冲着在值夜班的戴圆顶礼帽的那人唠叨着:

  ——倒不如打死我得啦,真的……

  ——难道他哭了?——戴圆顶礼帽的好奇地问道。

  ——真的……真的呀……——潘克拉特一心要让人家深信不疑。

  ——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呀,——戴圆顶礼帽的赞同道,——众所周知,青蛙替代不了妻子。

  ——怎么也没法替代的。——潘克拉特同意道。

  然后,他想了想补充道:

  ——我一直在寻思给我的老婆办个准住证让她上这儿定居……说实在的,她呆在乡下有什么意思呢。不过,她可是怎么也受不了这些个爬虫的哟……

  ——那还用说吗,这可是一些太让人恶心的东西。——戴圆顶礼帽的附和着。

  科学家的研究室里,一点动静都没有。那里面,连灯光也没有。门底下,一道光线也没有露出来。

  

  




            




第八章 国营农场里的事故

  真是再没有比成熟的八月还要更美好的时光了,即便在斯摩棱斯克省也是这样。还在春天里就下了几场及时雨的这个一九二八年的夏天呢,众所周知,更是美妙无比,阳光充沛,十分炎热,庄稼长势喜人至极……先前的舍列梅捷夫家族的庄园里,苹果熟透了……森林郁郁葱葱,溢出一片绿色,一块块的田野绵延着,泛出一块块的金黄……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人都会变得要好一点。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看上去似乎就已然不像在城里那样令人不快了。他也不穿那件让人生厌的夹克了,他的脸透着古铜色,那件印花布衬衫敞开着,将他那长满浓密的黑毛的胸膛袒露着,下身套着一条帆布裤子。他那双眼睛也安静下来,变得和善些了。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兴冲冲地从柱廊前的台阶上跑下来,——那柱廊上面,钉着一块在上方挂有一颗星的招牌:国营“红光”农场,——径直奔向那辆可兼当货车用的小汽车,在卫队的监护下,这车把那三个黑色分光箱运来了。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与他的助手们忙乎了一整天,才把这几个分光箱安装在先前的冬季花园——舍列梅捷夫家的暖房里……及至傍晚时分,一切就绪到位了。玻璃顶棚下悬挂着的白色磨砂球形灯亮了,那几只分光箱被一一安放在砖地上,随着分光箱一道前来的那位机械师,使他手中的那把螺旋钻发出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然后又让它转动了一会儿,于是,那几个黑箱子里面的石棉底板上便都燃亮起那束神秘的红光。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忙乎着,亲自爬上楼去检查电线。

  次日,还是那辆小货车又从车站开了回来,卸下来三个箱子,这几个箱子均是用那光滑得令人刮目的胶合板制作的,箱子四周都贴上了标鉴,那上面黑底白字地书写着:Vorsicht——Eier!!①

  

  ①德文:小心轻放——蛋品!!

  ——怎么就运来这么一点?——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惊讶地问了一句,不过,他当即就忙乎起来,动手拆卸包装。拆包开箱这活儿全是在那个暖房里进行的,参加这工作的人有: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本人;他那胖得出奇的妻子玛妮娅;昔日的舍列梅捷夫家的庄园里昔日的那个独眼的花匠,如今则是国营农场里召之即来的看门人;那个命中注定要在这农场里过日子的警卫;还有清扫工杜妮娅这可不是莫斯科,这里的一切都更为随意而有家庭般的、和睦友爱的气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支派着,亲热地端详着这些箱子,这些箱子正披着那透过暖房的玻璃顶而抛洒下来的柔和的夕阳的余辉,看上去还真像是一份上档次而精致的礼品。那警卫,——他那支步枪这会儿正倚着大门静静地打瞌睡哩,——用钳子撬挂钩,撬那些金属的包装带。响起一阵吱嘎声……飞落一片尘屑,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拖着双凉鞋,吧哒吧哒地在这些箱子周围忙乎开来。

  ——您动作轻点,好吗,——他对警卫说,——小心点儿,您怎么回事,没看见这是蛋品?……

  ——没关系的,——这位来自农村的军人一边在钻孔,一边用嘶哑的嗓子说道,——这就打开……

  哗啦啦……飞落一片尘屑。

  蛋品原来包装得非常瓷实:木箱盖下面是一层蜡纸,蜡纸下面是一层吸水纸,吸水纸下面是密密匝匝的一层刨花,刨花下面呢,则是一层锯末,在这些锯末里才隐隐露出那些蛋。

  ————人家国外的包装,——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亲热地说道,一边用手在锯末里刨着,——这给您的感觉还就是不像咱们这儿。玛妮娅,小心点儿,你会把它们打碎的。

  ——你呀,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你可是给怔呆了,——妻子回答说,——你寻思这是什么金子,是不是?我怎么啦,我这人从来没见过鸡蛋,是吗?哎呀呀!……多大的出息!

  ——人家国外的,——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一边把刨出的蛋一个一个地摆在木桌子上,一边说,——这难道是我们农家的鸡蛋能相比的吗……这大概全都是什么布拉马普特雷出产的,真是不得了!这些德国人……

  ——那还用说。——那门卫也欣赏着这些蛋而附和道。

  ——只是,我还不明白,它们怎的都这么脏兮兮的呢,——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若有所思地说道……——玛妮娅,你给我盯一会儿。让他们接着卸车,我可要打个电话去。

  于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穿过院子,直奔这国营农场的办公室,打电话去了。

  晚上,动物研究所的研究室里,一阵电话铃声响起。佩尔西科夫教授捅乱了头发,走到电话机前。

  ——喂?——他问道。

  ——马上有一个从外省打来的电话找您。——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静悄悄而咝咝的声音。

  ——喏,请讲吧。——佩尔西科夫冲着电话机上那黑洞洞的话筒厌恶地说道……那里面先是响起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然后则是一个遥远的男人惊惶不安的声音冲着他耳边说道:

  ——鸡蛋要不要洗洗呀,教授?

  ——什么事?什么?您要问什么?——教授气冲冲地说道,——这是从哪儿打来的电话?

  ——从尼科尔斯克,斯摩棱斯克省。——话筒里答道。

  ——我什么也不明白。我不知道什么尼科尔斯克。这是谁在说话?

  ——罗克。——听筒里那个声音严肃地说。

  ——什么厄运?噢,对啦……这是您呀……那您这是要问什么呀?

  ——要不要把它们洗洗?……从国外给我运来了一批蛋品……

  ——喏?

  ——可它们都带有那么一种脏斑……

  ——您像是有点糊涂了……它们怎么可能带有一种“脏斑”呢,就像您所说的那样?喏,当然,可能会粘着点……鸡粪也会干了的……或是还沾着点什么……

  ——这么说来,不用洗啦?

  ——当然,不用……您怎么啦,这就要将那些蛋装进分光箱里去吗?

  ——我这就要装的,没错。——话筒里的那个声音回答道。

  ——嗯哼。——佩尔西科夫甚为不快地哼了一声。

  ——回头见。——听筒里传来咣当一响便没声了。

  ——“口头见”,——佩尔西科夫转向编外副教授伊万诺夫恨恨地重复了这句话,——您能喜欢上这号人吗,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伊万诺夫大笑起来。

  ——刚才是他?我满可以想象出,他在那里会用那些蛋匆匆忙忙地搞出些什么名堂来。

  ——是……是……是呀……——佩尔西科夫恶狠狠地说起来,——您是可以想象出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喏,好极了……很有可能,那种光束对于鸡蛋的滋养质也能产生像对蛙卵那样的作用的。很有可能,他在那里会使那些鸡蛋孵出小鸡来的……可是要知道,不论是您还是我,都还难以说出这将是些什么样的鸡呀……也许,它们都是毫无用处的一些鸡。也许,它们活了个一两天就一一死去。也许,它们都不能被食用呢!而我又能担保它们一个个都能站得起来吗?也许,它们的骨质就是易于脆折的。——佩尔西科夫进入了激昂状态,又挥动着手掌,又屈起手指。

  ——完全正确。——伊万诺夫同意道。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您能担保它们会有后代吗?也许,这个家伙在那里培育出来的是一种没有生殖力的鸡。他能把它们催育成狗那么大,可要让它们繁殖出下一代,这你就得等到基督再世了。

  ——这是无法担保的。——伊万诺夫同意道。

  ——而且,多么轻率放肆,——佩尔西科夫已是自己在激怒自己了,——多么胆大妄为!而且,您可要注意到,人家还交代说要我对这个混蛋给予指导哩。——佩尔西科夫指着那份由罗克带来的公文(它被扔在试验台上了)……——可我又怎么去指导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呢,我自己在这个课题上还不能说出什么头绪来哩。

  ——那您当时是无法拒绝吗?——伊万诺夫问道。

  佩尔西科夫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抄起那份公文就递给伊万诺夫看。后者看了一遍,面带讥讽地冷笑了一声。

  ——嗯,倒也是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而且,您可要注意到……我等我那批定货都已经等了两个月了,一点音讯也没有。可给这个家伙的蛋品立马就运来了,总的看来,是在给他千方百计地扶持……

  ——他可是什么也鼓捣不出来的,弗拉季米尔·伊帕季伊奇,到头来还不是把分光箱还给您了事。

  ——但愿能快一点才好,不然的话,他们这些人可要把我的试验给耽误了。

  ——这才是糟糕的事哩。我这儿可是一切都准备好了。

  ——您得到了密封防护服?

  ——是的,今天得到的。

  佩尔西科夫这才稍稍平静些,且有些振奋了。

  ——嗯,那好……我想,我们就这么办吧。手术室的门可以完全关死的,我们把窗户打开一扇就行了……

  ——当然了。——伊万诺夫同意道。

  ——有三个护面罩吗?

  ——有三个,没错。

  ——喏,这就行了……那么,您,我,此外还可以在学生中叫来一个。我们把第三个面罩给他用。

  ——可以把格林姆特叫来。

  ——就是现在跟着您研究蝾螈的那个学生吗?……嗯哼……他还行……尽管,——请允许我直言相告,——春季考试中,他可是没能答出裸齿爬虫的鳔的构造来。——佩尔西科夫不忘旧怨地补充道。

  ——不,他还行……他是一个好学生。——伊万诺夫袒护道。

  ——看来还不得不一夜不睡了,——佩尔西科夫继续说,——只是还有一件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您去检查一下瓦斯,鬼才知道他们这些化工志愿队都是些什么人。会把某种伪劣品给运来的。

  ——没事的,没事的,——伊万诺夫也摆起手来了,——昨天,我已经测试过了。应该为他们说句公道话,弗拉季米尔·伊帕季伊奇,可是顶好的瓦斯。

  ——您是用什么动物测试的呢?

  ——用的是普通蟾蜍。你放出一小股气——它们在刹那间就都死了。没错,弗拉季米尔·伊帕季伊奇,我们还可以这么办的,您给政治保安局写封公函,让他们给您送支电枪来。

  ——可我不会用那玩艺儿啊……

  ——我来负责,——伊万诺夫回答道,——我们曾经在克利亚济马河上用这种枪射击过,打着玩的……那儿有个政治保安局人员当时同我是邻居……这可是个特别好的玩艺儿。简直就是不凡……它使起来没有一点声响,百步之内一枪致命。我们用它猎过乌鸦……我看,连瓦斯都不需要了。

  ——嗯哼……这倒是一个很妙的主意……非常之妙。——佩尔西科夫往房间的一个角落走去,抄起话筒,瓮声瓮气地开腔道:

  ——请给我接这个,它叫什么来着……卢宾扬卡……①

  白天里天气异常炎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股浓郁而透明的暑气在田野上蒸腾。而夜晚则是美妙的,变幻不定、无奇不有的,一轮明月抛洒着清辉,给这个昔日的舍列梅捷夫家的庄园营造出这样美丽的景观,简直叫人无法形容。宫殿似的国营农场,仿佛是由一个个糖块建造起来的,晶莹透亮。花园里,树影在浮动在摇曳,池塘里,水波开始平分两种颜色,——一半是被折射的月光那洁白的光柱,另一半则是无底深渊般的黑暗。在月光的光斑中,是可以不费力地阅读(消息报)的,只是要将那用小六号字排的象棋棋谱栏除外。不过,在这样的夜晚,当然谁也不会看《消息报》的……清扫王杜妮娅就已经置身于这农场后面的小树林子里,这时,那个蓄着红褐色小胡子的司机——农场里那辆破旧的载人与运货兼用的小卡车,就是由他开着的——出于巧合吧,也在这片小树林子里。他俩在那里干了些什么——无可奉告。他们走到一棵榆树那摇曳不定的树阴里,把司机那身皮大衣那么痛快地往地上一铺开,就那么安顿下来了。农场里的厨房里,这时还亮着灯,两个菜园工还在那里吃晚饭,罗克的夫人呢,她身着一件宽腰身的白色连衣裙,坐在那圆柱凉台上,仰望着天空的月美人,而沉浸于幻想之中。

  晚上十点多钟时候,位于这农场后面的康住卡夫村上,一切声响都消停下来了,这时,一阵优雅温柔的长笛声袒露出这片田园诗般的画境,对于那片小树林子,对于昔日的舍列梅捷夫宫的这些圆柱,这长笛声是多么相适相宜,其和谐之境,简直叫人无法形诸笔墨。只听见《黑桃皇后》里柔弱的莉莎,在二重唱中将自己的歌声与热情的波丽娜的歌声融为一体,直往那高远的月空飞去,它就像那古老但却依然无限令人可爱、使人迷醉得不禁流泪的生存状态的幻影。

  它们在消逝……它们在消逝……——长笛忽儿厉声呼啸,忽儿婉转悱侧,忽儿沉重叹息。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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