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闻宁春朗朗宣诏:
惠妃陈氏,品行淑嘉。
隐忍于德,失子之痛,尚无怨怼,昭仪如月,孝奉太后,待下宽厚。
今晋封为贵妃,以慰朕心,同慰天下。
随着诏书的念出,这字字珠玑,皆是一字一句钉在人心之上。
自古以来,从未见如此封妃诏书。
这哪里像是官方文书,文采斐然,俨然便是皇上写给婉惠妃的情书!
隐忍于德,是向天下人宣布婉惠妃小产而受的所有委屈都默默承受。
以慰朕心,更是诉说了天子对她的愧疚和怜惜。
在他的描述中,婉惠妃简直是天下贤良淑德的典范。
此封妃诏书一出,等同于告白天下。只怕千古以来,也独此一份了!
诏书落处,鸦雀无声。
陈婠被这一番突然袭击,亦是弄得有些手足无措,毫无心理防备。
只是茫然地凝着身旁之人,在得到他肯定的眸光后,这才起身接旨,金印紫绶。
懿太后的脸色已经由青白便为惨白。
胜负输赢,可谓天翻地覆。
原本志在必得的棋局,却突然翻盘,她陪上了棋子,反而成全婉惠妃!
皇上的目光依然清明澄澈,谈笑风生。
懿太后终于离开凤榻,“皇上莫忘祖训,无子为德行有亏,这个贵妃,她受之有愧。”
皇上却是淡淡回应,“婉贵妃的孩子如何没的,母后心里清楚,既然母后身子不适,朕便不勉强挽留,您且回慈宁宫好生歇息吧。”
她当初以陈婠没有孩子为把柄,事事阻扰,今日皇帝上演这一出,分明就是最深重的回应。
既然陈婠无子不能做皇后,那么就做个贵妃,依然是后宫里地位最尊贵的女人。
之前宠着赵尚仪冷落婉惠妃是假,根本就是祸水东引之计。
懿太后愤然乘撵离去,陈婠觉得这一通宴会,真个是宴无好宴。
“陛下怎地也不事先和臣妾知会一声?”陈婠低头时,轻声嗔道。
封禛此刻身心舒泰,无不畅快,“朕记得下月便是你十七岁生辰,就当做送给婠婠的贺礼好了。”
陈婠扯出一丝应付的笑,“只怕这大礼,臣妾受不起。”
指节分明的手将她扶在酒樽上的柔夷握住,一同端起来,凑过去一饮而尽,“朕说受得起,婠婠便能。即便受不起,也有朕担着。”
“陛下此乃狡辩。”她面上笑着,所有人都只瞧见婉贵妃和皇上执手共盏,情谊浓浓,却听不见他们的唇枪舌剑。
封禛疏朗一笑,“婠婠能耐朕何?”
……
盛大华美的宴会持续到入夜,天子龙心大悦,多饮了几杯清酒。
他酒量深,并不醉,只是淡淡微醺,可看得听得却更分明。
此刻,陈婠柔软的身子正扶着他,往寝宫去。
一路花香淡淡,清风徐来,难得有如此静谧的夏夜。
辗转了一日,身上酒气暑气浓郁,陈婠托辞要走,皇上却说新封的贵妃哪有不侍寝的道理?
如此一来二去,陈婠便去正阳宫后的汤池沐浴净身。
封禛张开双眸,清清泠泠,丝毫未醉。
今日一宴,看似烈火烹油,锦绣满堂,实则暗地里较量制衡却一刻也松不得。
虽然除去了赵尚仪这个烫手山芋,但以他对太后的了解,她绝不会善摆甘休,只是暂时的妥协。
宁春守在外面,定睛一瞧,红衣袅袅,竟是赵尚仪来了。
他连忙阻挡,赵尚仪却温文淡笑,“奴婢身为正阳宫御前女官,难道连殿也进不得么?”
宁春还想再言,赵尚仪已经挥开他往前进去,“你放心,奴婢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问陛下。”
……
过了片刻,身后帷幔响动,封禛已经解了外衫,只留下一层鲛绡制成的寝衣贴在身上,正半靠在床榻间闭目养神。
听到动静,便道,“婠婠上来,陪朕说说话。”
良久,却是没有回应。
他这才张开眼,而床榻前之人,红衣乌发,眸如剪水。
将衣衫拢上,封禛缓缓坐定,“翌阳长公主不该在这里出现。”
赵尚仪瞳仁一暗,一汪清泪登时便顺着两颊流了下来,“陛下为何如此绝情,难道这么多日的朝夕相处,情分皆是假的么?”
梨花带雨的模样,任是谁瞧见了,亦会为之所动。
封禛清冷目光将她凝住,“朕对你的赏识,从没有丝毫作假,所以才会委以重任,相信以你的才情品德,将来登上暹罗国皇后的位置,亦是迟早的事。”
赵尚仪摇摇头,往前一步跪在榻前,“奴婢不要做皇后,奴婢只求在陛下身边做一辈子的女官就足够了…”
带着丝丝颤抖的声音,她还从未在皇上面前露出过如此无助的神态。
“起来吧,莫要让朕为难。”
谁知赵尚仪哭了片刻,竟是缓缓抬起了头,双手握住胸前的系带,缓缓拉开。
带着决绝的神态,她凄然一笑,“既然天命不可更改,那么皇上垂怜奴婢一次吧,今夜过后,奴婢便死了心,去往南方再不会回来让您为难。”
她想来是绝望至极,就连平素维持的高雅形象也再顾不得,望着眼前男人天神一般俊秀的面容,心如刀绞。
所有的锦绣前程,所有的一切,都在今日土崩瓦解,烟云散尽。
封禛连忙上前制止,但赵尚仪似乎是有备而来,外衫褪去后,里面竟然只有一件月白色的小衣。
满眼皆是白嫩的雪肌,封禛刻意将头别过去,“你现在便走,还能在朕心中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
赵尚仪□□着,跪在地上,瘦削的双肩抽动着。
她双手捂住脸庞,不甘、委屈和愤恨交织成网,吞噬着她的意志。
她靠过去,封禛便冷冷地挥手抵住,不给她任何近身的机会。
偏偏喊了几回,宁春在外头毫无反应。
赵尚仪终于放弃了,却是转手取下头上的簪子,抵在胸前,“如此,陛下便会永远忘不了奴婢了…”
电光石火的一瞬,她猛地刺了下去,封禛箭步上前,重重将她手腕握住,制在身后。
赵尚仪决意反抗,他只好加重了力道,“别做傻事。”
那簪子也落在地上,胸前泛起丝丝血渍,已经刺破了皮肉。
争执间,两人已然贴在一处,几乎□□的肌肤相触碰。
而便在此时,殿门从侧面打开,一团清影静静立在门前。
两人几乎同时回头,封禛却是猛地将身前人推开,分明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却有种被撞破的感觉。
“婠婠,并非如你所看到的这般…”就在他开口辩解之前,陈婠却是云淡风轻地往后退了一步,脸容平静,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诧异抑或难过,只是仿佛看到了极平常的事情。
轻轻带上门,退了出去。
☆、第67章 云涛风浪惊绮梦
入夜凉风徐徐,陈婠坐在廊檐下的乌木条凳上。
许久,见殿中动静差不多了,估算着时辰,便起身推门而入。
赵尚仪已经重新穿好,跪在地上,红肿着眼睛。
“翌阳长公主可是说完了,如此,便先退下吧,本宫要服侍陛下安寝了。”陈婠声音轻柔,静身立在她面前。
赵尚仪缓缓站起来,抬头眸光倔强,她擦干净眼泪,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意味,“奴婢临走前,会将事务交接给新任女官,这几天还要劳烦陛下恩准奴婢出入正阳宫御书房。”
思忖片刻,权衡利弊,封禛点头应下。
打发走了赵尚仪,心头的大石终归落了地,不禁长舒一口气,“方才之事,辛亏婠婠聪慧。”
陈婠一头乌发如云往下散着,柳腰如水,轻轻依偎到他身旁坐下,“能替陛下皆为分忧,是臣妾应尽的本分。”
她突然主动的亲昵,封禛在心底生出一丝受宠若惊的窃喜。
将她拥入怀中,此时灯火俱寂,窗外蝉鸣,两人皆是一句话也不言,满心沉下来,竟然有种风浪过后的平淡安心。
而这种平淡,在风刀霜剑的后宫中,是如何难得的可贵。
封禛轻轻拍着她的肩,轻柔爱抚,另一只手也摸索着,握住她的柔夷,“朕应允的事情,决不食言。”
陈婠明白,他说的事情,便是封自己为皇后。
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一世皇上和从前十分不同,那眼神里是骗不了人的。
从前的一切,都是她费尽心力争取过来,如今,他却是想尽办法送上门来。
若说全部因为宠爱,陈婠是不信的,所以这种恩宠,她始终抱着冷静的态度对待。
她一直在等待着,他最后的筹谋浮出水面。
只可惜,事与愿违。
又往他怀中蹭了蹭,她乖顺地像只猫儿,封禛清润地问了一句,“十七岁生辰,婠婠想要甚么礼物?”
陈婠低声似是自嘲了一句,封禛再问,她便正色道,“家奴来报,说母亲近来身体欠安,陛下若要送礼,不如允臣妾回府归宁。”
陈夫人身子骨一直不太好,此事从前在陈道允处听到过,前些日子皇上瞒着陈婠派了太医去陈府医治,本是不想让她忧心,可这一次不知是谁放出了风声。
“婠婠打算何时归宁?”他漫不经心地问。
“自然是越快越好。”
封禛见她轻柔婉转,却眉心深蹙,便应了,“那就明日吧。”
正好可以避开这几日和亲之事,也可以在太后面前遮着风头,免得再生是非。
陈婠得到满意的答复,这便也由他的意思,顺从起来。
母亲的病,是大哥走后不久犯得,虽然是头风的旧症候,但是此次却格外厉害。
说起来。父亲那边风声瞒的很紧,陈婠能知晓此事,全然是巧合。
昨日眉心去太医院领药,遇见了合秀宫温淑妃的婢子霜灵,霜灵正在和孙太医说话儿,眉心来到时,他们不偏不倚正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恰恰就被眉心听到,霜灵问的是,“孙太医,最近仍是每日去陈府诊病么。”
孙太医不置可否,然后瞧见眉心过来,连忙止住话语。
陈府,满朝文武百官,陈姓的高官就只有自家娘娘一家。
如此这般,消息便迂回地传到了陈婠耳中。
封禛揽着她一同上了床帏,岫玉便进来剪烛熄灯⊥本⊥作⊥品⊥由⊥ 米。需米小說言侖壇 ⊥收⊥集⊥整⊥理⊥,红绡帐底铺了一层墨玉,外面置了冰炉,入夜之后正阳宫寝殿清凉丝爽,舒适非常。
似乎皇上今日格外疲惫,抱着她亲昵了一阵,没有进一步索求。
枕在他手臂上,许是喝了酒,陈婠身子飘飘然,很快便入了梦。
而昏暗之中,封禛却双目清明,转头,尽在咫尺地凝着她的面容。
琼鼻樱唇,肌肤瓷白,浅睡时长长的睫羽轻轻微颤。
他一直控制不住自己回想,方才她不经意的那一句低语。
她是说,只要不是琼脂阿胶就好。
因为阿胶这两个字,他听得清楚。
上一世,十七岁那年生辰,正是她诞下太子的第一年,为了替她补血调息,特地从北戎地重金买来的补血圣品。
但偏偏陈婠体质偏寒,那琼脂阿胶服用后脾胃不和,浑身出疹,折腾的太子不得已断了奶,后来交由乳娘喂养。
所以后来,陈皇后不食阿胶,是后宫里人尽皆知的规矩。
只是为何,她会突然提起阿胶。
封禛凝眉,怀中娇柔纤细的身躯,心中总是有一种难言的预感。
近来发生的一切,总能和从前有丝丝缕缕的契合,若说是巧合,那么也未免太多了些。
陈婠似乎是做了梦,身子一直在轻轻抖动,封禛轻拍安抚着,虽然这一世,自己已经费尽心思要留她在身旁,但患得患失的担忧却日渐加重。
半夜时,窗外远处隐隐红光升起,恰封禛浅眠,登时从睡梦中醒来。
夜黑风静,殿中红蜡成灰。
便在万籁俱寂之时,枕边人梦呓般地轻呼了一声,“麟儿莫怕,我在这里…”
这一句,无异于黑暗中的惊雷,滚滚烈下。
麟儿,是他们的儿子,上一世太子的封麟…
封禛一时浑身僵硬,神魂俱催,一直以来深埋在心底的疑虑,再次被翻起。
单用巧合二字,却是难以完全解释。
他再问,陈婠已然睡得熟,不再多言。
麟儿二字,无疑是重重刺在他心尖儿上。
回想起当初,毒害温贵妃一事,被细作走漏了风声。
待他匆匆从行宫返回时,已然是纸包不住火,后宫大乱。
几位肱骨重臣以镇国将军为首,当日便入御书房,以边关十数万兵权为筹码,要求惩戒皇后,施以极刑。
在紧迫的形势之下,未免将此事闹大,更是为了保住她的性命,身为登基不久的新皇帝,封禛只好出此下策,先下手一步,将她打入冷宫。
终归是保住了她,保住了陈家。
一晃世事如梭,经过近十年的光景,终于将温氏一脉势力连根铲除,而太子亦长大成人。
每每私下去冷宫探看,却从未进去过,只是远远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么多年过去,仿佛她仍在身边不曾离开一般。
十年之后,当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迎她回宫时,等来的却是病入膏肓的音讯。
那份复位的诏书,最后陪她一同葬入皇陵。
伊人已逝,万般皆空。
……
过于沉重的回忆,被天边滚过的一道惊雷打断。
他撑起身子,陈婠安静的睡眼仍在眼前。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细细的呼吸,柔和的眉眼。
多少话,硬生生梗在喉头,却只是落地无声。
忽然间,殿门外叩响了两声,紧接着是宁春进来,形色匆忙,跪在帷幔的外面,“回陛下,奴才收到急报,西面的宫舍走水了!”
封禛坐起,“哪个宫殿?”
宁春声音颤抖,“正是周才人的鸾秀宫。”
宁春话音刚落,封禛的手臂突然被柔柔握住,一回头,陈婠正睡眼朦胧地望着自己。
心头百味,一时恍若隔世。
封禛尽量克制住心头的冲动,安抚道,“婠婠莫怕,安心睡着。”
陈婠揉了揉眉心,好似做了一段绵长的梦境,十分疲乏。
吩咐好宁春下去指挥救火,封禛却再也无一丝睡意。
窗外天边火势越来越大,照的上空一片红彤。
柔丽的面容上挂着浅淡的疑惑,封禛忽然环起手臂,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力道之大,陈婠觉得胸房被挤得疼了起来。
但他只是一语不发,陈婠一头雾水,摸不清他的意思,“方才臣妾做了梦,十分不吉祥,果然,就出了事。”
封禛将她拉开一段距离,深眸凝着,“婠婠可还记得方才梦见了什么?”
陈婠揉着额角,眉心微蹙,“臣妾梦见了儿时姨母家一同长大的表妹,梦见她有次坠河,险些被河水冲走…后面,就记不得了。”
封禛呼吸一窒,他脱口问道,“你的表妹,名唤什么?”
陈婠古怪地盯着他,“臣妾表妹姓薛,单名一个琳字,陛下为何问起她?”
原来,她方才睡梦中喊得是琳儿…
封禛眉心深蹙,心头空落落的,近来患得患失的情绪愈发重了。
……
鸾秀宫走水一事,并没查出任何结果,这火烧的蹊跷。
但好在一个时辰之后,便天降大雨,免去了更重的损失。
只是鸾秀宫被毁,是再不能住人的。
许久未在被提起的周才人,也因为鸾秀宫走水一事,重新回到了后宫众人的视线当中。
新封的婉贵妃回府归宁,而翌阳长公主的和亲送行之日,已然到了期限。
当日十里红绸,天子亲自送嫁。
翌阳长公主一袭嫁衣如火,如云霞灿烂。
自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