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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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炭-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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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些木头,要放进炭窞中去烧,使木头变成木炭,一定要粗、细分类,才能掌握火候,使一个窑中粗细不同的木头,在同一时间内,同时变成木炭。

炭窑,一般来说,两丈高,有四个火口,那是烧火用的,火从四个洞口送进炭窑之内,火口在炭窑下半部,在炭窑中堆放木头之际,也十分有讲究,最粗的,堆在下面,最细的堆在上面。

堆木,是烧炭过程中一门相当高深的学问,由专人负责,称为堆木师傅。

(祁三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十分骄傲地挺了挺胸:“有人说我是炭帮堆木的第一把手!”)

堆木有甚么学问呢?木和木之间的空隙,不能太大,空隙太大,空气流通过多,通风太好,木头得到充分的燃烧,就会烧成灰烬。堆得太密,空气流通不够,木料得不到需要的燃烧,就不会变成炭。

所以,堆木师傅有一句口诀,叫“逢四留一”,意思是四寸直径的木料,就留一寸的空隙。

每一个炭窑之中,可以堆四层木料,最上层的最细。木料一堆好,就封窑口。窑口留下四寸直径大小,然后,开始生火,四个火口,日夜不断地烧,要烧四日四夜。在这四日四夜之中,负责烧火的火工,紧张得连眼都不能眨一眨,要全神贯注,把握火候。火太大,木料成灰;火太小,烧不成炭。

火工和他的助手,住在炭窑附近,其余的人,就要远离炭窑,因为说不定甚么时候,会有毒气,自炭窑之中喷出来,中者立毙,事先一点迹象也没有,等到中毒的人感到呼吸困难,脸色转为深红之际,已经来不及了,十个十个死,没有一个能救活。

(祁三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极其严肃,他甚至不知道那种中人立死的毒气是甚么,但是我却知道,那是一氧化碳。)

(整个烧炭过程,事实上是要木料在氧气不充足的情形下燃烧,燃烧的热力,恰好使木料中的水分抽乾,而使碳质完整地保留下来,成为木炭。也就是令得碳水化合物的碳和水分离的一种过程。)

(在这样的过程之中,会产生大量的一氧化碳,那是无色无嗅的气体,性质极其不稳定,一和氧气混合,立时化为二氧化碳。如果人吸了一氧化碳,这种性质极不稳定的气体,就与人体内的氧结合,使人迅速缺氧而死,死者的皮肤,会呈现可怕的紫色。)

(炭窑的构造尽管紧密,但是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之中,可能有一点裂缝,使充满在炭窑中的一氧化碳逸出,在窑旁的人,自然首当其冲,极易中毒。)

在经过了四天四夜的加热之后,用窑工的方式来说,就是烧了四天四夜之后,最重要的一个步骤来临了。这个步骤,就是开窑。开窑,是所有烧炭的工序之中,最大的一件事,一定由炭帮的帮主四叔,亲自主持。

在祁三的叙述中,开窑有很多神秘的色彩,例如四叔在开窑之前,一定要在神像前膜拜--我曾问祁三,炭帮崇拜的是甚么神,可是祁三只说是火神,可能是祝融氏。由于炭窑和火的关系实在太大,他们崇拜火神,也很自然。

拜神之后,所有参加开窑的人,都用在神前供过的水,浸湿毛巾,扎住口鼻,这样,神就会保佑他们。

(这更容易解释了,在氧气不充足的情形之下,木料在窑中燃烧,整座窑内,充满一氧化碳,一旦开窑,大量的一氧化碳,趁机逸出,自然造成极大的危险。而用湿毛巾扎住口鼻,正是防止吸入一氧化碳的最简单的方法,用甚么水来湿毛巾都可以,供不供神,并无关系。)

四叔要来开窑的是一柄斧头,这柄斧头,是炭帮历代相传下来的。大斧一挥,封住的窑口劈开,四支人马,早已准备好,立刻连续不断,以极快的速度,传递水桶,向窑中淋水。

这是最惊心动魄的一刻,窑中冒出来的毒气冲天,水淋进窑中去的声响,震耳欲聋,再加上参加淋水的人,动作又快,一路吆喝。一窑炭是不是成功,就要靠这时的工作是不是配合得好。

等到水淋进窑中,再没有白气冒出来,整个烧炭过程就完成了,好几万斤的精炭,就可以出窑了。

在祁三的叙述中,我多少明白了何以炭帮的帮主,称为“四叔”,因为在整个烧炭的过程之中,“四”这个数字,占著极重要的位置。每一段木料,是四尺长短,炭窑的火口是四个,木料在窑内,堆成四层,烧炭的时间,是四日四夜,几乎每一个程序,全和四有关,“四叔”的尊称,大概由比而来。

祁三在讲述的时候,十分啰唆,有的时候,还杂乱无章,有时更加上很多无谓的叙述,像在拜神之类的仪式,他就连比带说,足足讲了近半小时,这些,我全将之略去,只要明白简单扼要的烧炭过程就可以了,其余的,对整个故事,没有太大的关系。

当祁三讲完之后,我已经明白了烧炭的过程,也明白了“四叔”这个称谓的由来。可是,最主要的一件事,祁三却没有说明,而且他也像是在故意规避这个问题一样。这个问题就是:那块木炭,究竟有甚么特别呢?

这个问题,我一定要问。不过我知道,如果我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对方一定不会回答,在这块木炭身上,不知道有甚么隐秘,祁三和边五似乎都不想提及,他们只提到过“出事”,可是究竟出过甚么事,他们也没有提起。我略想了一想,想到了一个比较技巧一点的问法。我问道:“这块木炭,也是在刚才你所讲的情形之下,烧出来的?”

这个问题的好处是,如果这块木炭,真的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那么祁三只要答一个“是”字就可以了。而如果真有甚么特别,祁三一定十分难以回答,我就可以肯定,这块木炭究竟是不是有古怪了。

果然,祁三和边五两人,一听得我这样问,都怔了一怔,显然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祁三道:“这块炭……这块炭……这块炭……”

祁三一连说了三次“这块炭”,但就是没有法子接著说下去。

祁三和边五互望了一眼,两个人都不出声。边五的那半边脸上,一片木然,一点喜怒哀乐的表情都没有,真叫人想不透他心中在想些甚么。而祁三则一脸为难的神色。

我当然不肯就此放过,因为我肯定这块木炭有古怪!我又道:“边先生是不是因为一次出事……而……”

边五一听得我这样说,震动了一下:“是的,我……破了相。”

我道:“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娘们,破点相,算不了甚么大事!”

我这句话,倒真是迎合了边五的胃口,他震动了一下:“谢……谢你!”

我又道:“那次意外一定很不寻常?和这块木炭有关?”

这个问题,又没有得到立即的答覆,祁三和边五又互望了一眼,祁三才叹了一声:“卫先生,白大小姐,本来,我们应该告诉你,可是……可是不知道四婶是不是愿意!”

白素直到这时才开口,她的语气,听来全然不想知道那块木炭的秘密,但是她讲的话,却十分有力:“四婶当然心许了,不然,她怎么会让你们两个和我们谈那么久?”

白素的话才一出口,祁三和边五两人,就一起“啊”地一声,祁三道:“对啊!”他接著又望向边五:“老五,是你说还是我说?”

边五道:“你说吧,我讲话也不怎么俐落,反正那个人来的时候,你也在!”

祁三连声道:“是!是!”

我极其兴奋,因为我知道,这块木炭的后面,真有一个十分隐秘的故事在!而他们快要讲出来了!在边五的那句话中,我已经至少知道了事情和一个人有关,而边五在提到那个人的时候,神情极古怪,声音也不由自主在发著颤,连祁三似乎也有一种极度的恐怖之感。他在应了边五的话之后,好一会不出声,我也没有去催他,好让他集中精神,慢慢将事情想起来。

过了好一会,祁三才吸了一口气:“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边五道:“是四叔接任后的第二年!”

祁三道:“对,第二年。”他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我还记得那一天,四叔在一天之内,连开了七座窑,到日落西山的时候,他已经极疲倦,开窑那种辛苦紧张法,真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住!”

边五又插了一句,道:“那天,我们陪著四叔回去的时候,太阳才下山,天边的火烧云,红通了半边天,我对四叔说:‘四叔,你看这天,明天说不定会下大雨,该封的窑,得早点下手才好!’我还记得,我这样一说,四叔立刻大声吩咐了几个人,去办这件事!”祁三道:“是的,天闷热得厉害,我们一起到了四叔的家--卫先生,白大小姐,四叔在家乡的宅子和这所宅子完全一样!”

我和白素点著头,我心中有点嫌他们两人讲得太详细了。但是他们的叙述详细,也有好处,我可以更清楚地知道当年发生的一切。

祁三又道:“我们进了门,一干兄弟,照例向我们行礼,老七忽然走过来--”

我问道:“老七又是谁?”

边五道:“我们帮里,一共有八个人,是全帮的首脑,管著各堂的事。”

我点头道:“我明白了!”

边五道:“只怕你不明白,帮主是四叔,三哥因为在帮中久,又曾立过大功,所以才可以排行第三,帮里没有一、二两个排行!”

边五在这样介绍解释的时候,祁三挺直了胸,一副自得的样子。我不追问祁三立过甚么大功,只怕一追问,又不知道要说多久。事实上,所谓“大功”,对一般帮会而言,无非是争夺地盘,为帮中的利益而与他人冲突之际,杀过对方的很多人而已!我没有兴趣去知道,只是点头,表示明白。

祁三又道:“老七走过来,向四叔行了礼,他脸上的神情不怎么好:‘四叔,有一个人,下午就来了,一直在等你!’经常从各地来见四叔的人十分多,四叔也爱交朋友,朋友来,他从来也不令朋友失望。可是那天,他实在太疲倦,怔了一怔,对我道:‘老三,你代我去见一见,我想歇歇!’我当然答应。老七又道:‘那人在小客厅!’小客厅,就是我们现在在的这一间。”

我和白素都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曾说过,旧宅的房子,和如今这幢房子,在格局上一样。

祁三又道:“四叔一吩咐完,进了客厅之后,就迳自上楼,我,老五和老七,老五,是你发现老七的神色有点不怎么对头的,是不是?”

边五道:“是,老七的神色很不对头。白大小姐,你没见过老七?老七是帮里最狠的一个人,不论是多么危险的事,他从来不皱一皱眉,他受过不知多少次伤,身上全是疤,他的外号,叫花皮金刚!”

我听著边五用十分崇敬的口吻介绍“老七”,啼笑皆非,这种只是在传奇小说中的人物,实际上竟存在,真是怪事!

边五又道:“我看到老七,在望著四叔上楼梯的背影时,欲语又止,而且似乎很有为难的神色,我就问道:‘老七,甚么事?’老七没立即答我,只是向小客厅的门指了一指,我忙道:‘来的那人,是来找岔子的?’卫先生,炭帮的势力大,在江湖上闯,自然不时有人来找岔子!”

我道:“我明白,在那年头,谁的拳头硬,谁就狠!”

我这样说,对他们多少有点讽刺,可是,他们两人却全然不觉得。

边五道:“老七当时道:‘看来也不像是来找岔子的,可是总有点怪!’三哥笑了起来,道:‘见到他,就知道他是甚么路数了。’我也点头称是,我们三个人,一起走进了小客厅。”

边五说到这里,向祁三望了一眼。边五的“望一眼”,是真正的“一眼”,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露在外面。另外一只眼,和他的整个另外半边脸,都在那种特殊面罩下。

在边五向祁三望一眼之际,他那一只眼睛之中,流露出一种茫然不可解的神情来。显然,当年他们三人,进了小客厅之后见到的那人,有甚么事,是令得他至今不解的。

祁三接了下去:“我们三人一起进了小客厅,一进去,就看到一个人,背对著门,站著,在看看那边角几上的一只小香炉--”

祁三讲到这里,向一角指了一指。我向那一角看去,角落上确然放著一只角几。可知道这屋子的格式不但和以前一样,连屋中的陈设位置也一样。

祁三道:“我们一进去,见到了那人,边五就道:‘朋友,歪线上来的,正线上来的?’”

我听到这里,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觉得好笑。这一类的话,我好久没听到了,那是淮河流域一带帮会中的“切口”。所谓“切口”,就是帮会中人自行创造的一种语言,有别于正常的用语。中国各地帮会的切口之多,种类之丰富,足足可以写一篇洋洋大观的博士论文,边五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问那个人,是存著好意来的,还是不怀好意来的。

祁三继续道:“老五一问,那人转过身来,他一转过身来,我们三个人全怔了一怔。那个人,样子十分斯文,穿著一件白纺长衫,几上放著一顶铜盆帽,当然也是他的,他甚至还穿著一双白皮鞋,不过乡下地方,没有好路,他的白皮鞋已经变成泥黄色了。看他的情形,分明不是帮会中的人!”

我插言道:“那么,他一定听不懂边先生的切口了!”

边五道:“是的,他完全听不懂,他转过身来,一脸疑惑的神色,问道:‘甚么?’我当时笑了起来,向三哥和老七道:‘原来是空子!’就是不属于任何帮会组织的人!那人又道:‘哪一位是炭帮的……四叔?’他一面说,一面搓著手,神情像是很焦切。”

祁三道:“我回答他,道:‘四叔今天很疲倦,不想见客,你有甚么事,对我说吧!我叫祁三。’卫先生,白大小姐,不是我祁三自己吹牛,我的名字,两淮南北,一说出来,谁不知道!但是那人像根本未曾听过我的名字一样,只是‘哦哦’两声:‘我想见四叔,他能拿主意,不然要迟了!只怕已经迟了!’我十分生气,大声道:‘你有甚么事,只管说,我就能拿主意!’”

边五道:“不错,帮中之事,三哥是可以拿主意的。可是再也想不到,那人听得三哥这样说,向三哥走了过来:‘祁先生,那么,求求你,秋字号窑,还没有生火,能不能开一开?’”边五说到这里,低下了头,他的一只手,紧紧握著拳,手指节骨之间,发出格格的声响,显然事隔多年,他一想起了那陌生人的要求,心中仍是十分激动。

祁三的神情,也相当奇特,这使我有点不明白。那陌生人的要求,虽然奇特一点,可是也没有甚么大不了。祁三望了我一下,道:“卫先生,你不明白,那天,四叔开了七座窑,我也没有闲著,我是负责堆窑的,那天我堆了四座窑,是秋、收、冬、藏,我们的窑,是依据千字文来编号的。”

炭窑居然根据千字文来编号,这倒颇出人意表之外,或许因为千字文全是四个字一句,合了“四叔”的胃口之故。

我点了点头:“那人的要求是特别一点,可是--”

祁三不等我讲完,就激动地叫了起来:“堆好了木材,窑就封起来了,只等吉时,就开始生火。那天,吉时已经选好,是在卯时,在这样的情形下,已经封好了的窑,万万不能打开!”

我和白素齐声问道:“为甚么?”

祁三道:“那是规矩!”他的脸也胀红了,重复道:“那是规矩。封了窑之后,不等到可以出炭,绝不能再打开窑来,那是规矩!”

我吸了一口气:“如果封了窑之后,没有生火,又打开窑来,那会怎样?”

我这样一问,边五睁大他的单眼望定了我,祁三无意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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