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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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外记-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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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必,何必!”刘瑾笑容满面地扶起他来,“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只要好好干,有你的好日子过。”
  稳住了刘瑾,抓紧了皇帝,朱宁就不须有何忌惮了。“干殿下”的身分要摆出来唬人,不但穿的是近乎皇子的服饰,而且别出心裁地自封一个头衔,叫做“皇庶子”,公然印在名刺上,到处拜客炫耀,成了京城里最恒赫也最特别的一个人物。
  ※        ※         ※户部的钱、工部的料、中军都督府征发来的军夫,要多少有多少,工程日以继夜地赶,进展神速;从正德二年八月开工,到第三年春天,已颇具规模了。
  皇帝最讨厌什么“德”啊、“仁”啊这些冠冕堂皇的字样,所以新宅的建筑,题名不劳翰林院去引经据典,拟好几个典雅庄重的名字,听候御裁,直截了当地自己动手,正殿叫做“太素殿”;殿前的大池,叫做“天鹅池”;两翼钩连的密室,叫做“虎房”……皇帝不喜自比为龙,觉得壮威似虎,才够味道。
  皇帝每隔两三天就得到“虎城”中亲自去饲喂两头来自贵州深山的白额虎,有时整只活羊扔下去,看两虎争食,翻扑抱滚,引为至乐、各地的镇守太监,都知道皇帝喜观猛兽,而且正在起造新宅,不断有各种珍禽异兽进贡。广西的镇守太监杨景,献到京的竟是一头金钱豹。
  “豹子!”皇帝高兴地说:“我还没有见过。走,看看去!”
  “是!”朱宁答应着,立即命人通知,将豹子放入虎城,同时准备大量牛肉,以便皇帝亲自喂食。
  到了虎城,由铁丝网向下望去,皇帝立刻为豹身上的花纹迷住了,“好漂亮!”他说:“好身段!”
  豹身细长,看上去比老虎来得苗条,所以皇帝赞它“好身段”。朱宁察言观色,知道皇帝爱豹之心胜于爱虎,便替豹子说好话了。
  “万岁爷看,豹子来得文静,虎豹同笼,一比就显高下。豹子是大英雄的气度,沉着得很。”
  “吃饱了自然沉着了!”
  “四万岁爷的话。”有个也很得宠的小太监名叫喜儿,在旁边插嘴,“豹子还没有喂过。”
  “为什么不喂?”
  “是撒娇!”朱宁故意这样说,“非万岁爷亲手喂它,不肯吃!”
  “好吧!”皇帝欣然说道,“我来喂。”于是抬上一大木盆的牛肉,另外有把钢叉,皇帝亲手叉一块四五斤重的牛肉,从铁丝网的活门,向下一摔!牛肉到地,左右暴喝一声彩,因为皇帝的手法极准,那块牛肉恰好摔在豹子口边。
  。奇怪!到口的肉竟会不顾,豹子看了一下,前腿一撑,掉身而去。便宜了老虎,窜过来叼了就跑。
  “怎么回事?”皇帝问。
  “是水土不服,还是不识抬举?”朱宁答说:“等奴才来问问看。”
  押运豹子进京的广西解差,职位卑下,不得接近御前,只在虎城外而待命,听得传唤,疾趋而来,动问究竟。
  “豹子是不是病了?”朱宁问道:“是你照料得不好。”
  “不会吧!今天还好好的。”解差答说:“是进给皇上的,小人怎敢怠慢?一路像伺候祖宗似的照料了来的。”
  “那么,喂它肉怎么不吃?”
  “不吃?”解差想了一下问道:“是怎么个喂法?”
  “喂畜牲吃东西,莫非还有讲究?自然是扔在地上。”
  “那就怪不得了!豹子好洁,东西扔在地上,沾了尘土,它就不吃了!”
  “原来如此!你不早说。”朱宁问道:“要怎么个喂法?”
  “法子很多,反正东西不弄脏,它就会吃。”
  朱宁想了一会,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也想到了好些饲喂的方法。兴冲冲地复回虎城,向皇帝奏明缘故。
  “这好!豹子的品格比老虎高。”皇帝说道,“拿钩子来,把肉临空悬着,看它怎么吃?”
  于是朱宁亲自指挥,相度好广高低,将挂着牛肉的钩子悬在铁丝网上,离地约有两支多高。
  豹了果然沉着非凡,等肉悬好了,方始慢慢起身,仰头望了一会,慢步绕个圈子,然后,突然不意地往上一跃,一口咬住牛肉,只听“叭哒”一声,连着钩子的绳索断了,牛肉掉落地上。豹子又不吃了,因为脏了。
  可是豹子的食欲,却为牛肉所诱发了。望着铁丝笼上只是闷声低吼,然后往上一纵,身子直窜了起来。落地又窜,窜了又落地,吼声亦渐狞厉,同笼的老虎蹲在一角。只是发愣。
  皇帝目个转睛地望了一会,一伸手说:“拿牛肉来!”
  朱宁知道他要亲自喂食,也猜到他是如何喂法,便亲自动手,将牛肉割成拳头大,用个银茶盘盛着,捧到皇帝面的。
  “来吧,花豹子!”皇帝手拈一块牛肉,向笼中扬一扬,等豹子往上窜时,他的手往外一甩,抛下牛肉。豹子接个正着,三两下咀嚼,舌头一卷,牛肉下肚,又往上窜了。
  就这样,人抛豹接,每一下都是恰到好处,一连抛了七八块,块块不落空。老虎在旁看得嘴馋,也上来争夺,无奈窜得既没有豹子来得高,又没有空中截食的本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徒劳无功,迁怒到豹子,一下扑了上去,翻滚吼咬,缠斗在一起,难分高下。
  “不行!”皇帝心疼豹子,有些着急,“要两败俱伤了!”
  驯兽的小太监也慌了手脚,不住用老虎听惯了的口令吆喝,却是一无用处。最后,还是朱宁想了个计较,“万岁爷,拿牛肉引老虎。”他说,“肉要砸在虎头上。”
  “皇帝也省悟了,取一块牛肉,看准了正砸在老虎鼻子上。那只老虎没出息,看了肉忘了仇敌,舍却豹子,一口叼住牛肉,避到一边,慢慢享受去了。
  “万岁爷赛似伏虎罗汉!”
  “老虎算得了什么!枉称‘山君’,简直像一条狗!豹子好,品格比老虎高得多。”皇帝吩咐,“造一个大铁笼,下面安上轮子,笼子里要置食槽。”
  朱宁心知皇帝移爱了!老虎失宠,豹子当令。当即找人来画了图样,亲自到御用监所属的治坊,亲自督工,造好一只极其坚固的铁笼,铁栅打磨光亮,配上黄铜的食槽,十分漂亮。下面安上包皮的木轮,灵活轻巧,推动时声音极低,皇帝深为满意,越发觉得朱宁才具非凡,堪当重任。
  “小宁儿,我想到一个好名字。”皇帝灵机一动,“新宅那两排密室,就叫‘豹房’好了!”
  “这名字太好了!”朱宁拍着手笑,“新奇有趣,万岁爷真是聪明天纵。叫奴才打心眼儿佩服。”
  从此尚未落成的“新宅”有了个正式名称,就是“豹房”。皇帝天天催促,恨不得即时就能完工。但土木之事性急不得,就算日以继夜,勉强赶好,如果泥不干、土不燥,要不了两三个月,墙上就有裂痕出现,甚至灰堆整块往下掉,砸在皇帝脑袋上,那还得了。
  因此,皇帝催朱宁,朱宁催实际主工的阮德,而阮德唯有敷衍之一法。有一天朱宁可真忍不住了,因为皇帝已下了最后限期,半个月之内,必须全部竣工,如果阮德再这样拖延,将会遭遇不测之祸。
  “皇上已经交代了,半个月之内房子还不能好,提头去见!老阮,你看是提你的头,还是提我的头?”
  “自然是提我的头。老实奉告,我宁愿割脑袋,也不能马马虎虎完工。为什么呢?”阮德激动地说,“不能如限完工,只死我一个人,倘或勉强遵旨,说不定就会搞成满门抄斩,连你老也脱不了干系。”接着,他细说其中的道理,特别指出,倘或出危险惊了驾,那罪名担负不起。
  “唉!”朱宁跳脚,“你这话怎么不早说?”
  “那是我不对,不过这时候再不说,就更不对了,”阮德又说,“本来期限也差不多。只为春雨连绵,耽误了工程,是想不到的事。”
  朱宁无奈,只有另外设法。一个人静静地盘算了一会,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躲得了半月严限的那一道难关。
  盘算已定,密密布置,同时故意不大理会皇帝……本来,朱宁几乎是没有一天不在挖空心思,为好奇心特重的皇帝设计新鲜有趣的玩法。现在有五六天没有新花样,皇帝就有些觉得无聊了。这天下午,踢完球,喂了豹子,又驰了一回马,来至宝和店吃了几杯闷酒,总觉得无趣。便即喊道:一小宁儿!”
  “喳!”朱宁应声趋前,已将皇帝的心思猜到了一半了。
  “好没劲!”皇帝说,“只觉得日子好长。”
  “是!”朱宁只答应一声。
  “你怎么不说话!莫非不懂我的意思?”
  “奴才懂!”朱宁慢吞吞地说,“奴才有个替万岁爷解闷的法子,包管龙心大悦。不过,奴才不敢说。”
  “为什么?”皇帝使劲推他的肩,“说!说!你先说什么法子?”
  “新来一个番僧,是金刚不坏之身,一夜能对付十来个妇人,整得她们死去活来,上床叫到下床……”
  “好啊!”皇帝不等他话完,便下了御榻,“在哪里?宣他来!”
  朱宁跪下来抱住皇帝的腿说:“奴才不敢说,就是为此。这个香僧脾气很怪,奴才劝他几次,他不肯进京,又说:哪怕圣上相召,亦不敢奉旨。”
  “那又是为了什么?”
  “他说,他师父嘱咐过他:哪位贵人都可见;就是不能见皇上。因为皇上的命大,他会被克刂而死。”
  “这么一说,我看他演秘戏不就等于要了他的命了吗?”
  “原是这话,不过,万岁爷看他不要紧,他不能面圣。所以,万岁爷要看,还得亲劳圣驾,而且只能偷偷儿的看。”朱宁又放低了声音谄笑道:“这玩意,还只有偷偷儿看才过瘾。”
  皇帝蓦地里记起小时候偷看宫女洗澡的往事,心痒痒地说:“对!要偷看才有味。走!”
  “路远得很呢!在京东苏州。”朱宁又迟疑着说,“万岁爷,奴才看算了吧!”
  “什么!”皇帝大声问说。
  “万岁爷私下出京,虽然不要紧,奴才斗胆保驾。不过,外面知道了不大好。”
  “不大好?什么不大好?”
  “会上奏疏,噜哩噜嗦说些不中听的话,惹万岁爷生气。”
  “那怕什么!我连奏疏都不看,听不见他们噜嗦,还生什么气?”
  “那还有一件,万岁爷要依了,奴才方敢保驾到苏州去。”
  “你说。”
  “万岁爷要乔妆改扮,另外取个名字。这样,才能遮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痛痛快快玩一玩。”
  “好!我不穿黄衣服,衣服上花样不用龙就是。至于名字,”皇帝想了想说,“就叫朱寿好了!”
  “万寿无疆!好名字。”朱宁说道:“出了宫,奴才就管万岁爷叫寿大爷。”
  “随你叫!”皇帝问道,“什么时候走?最好今晚就动身。”
  “那赶不到了,只好在通州歇驾。”
  “可以。”
  “既然如此,奴才得去安排一下。万岁爷且先吃酒,回头奴才来迎驾。”
  于是朱宁匆匆赶到刘瑾那里,告知缘由,同时要求支援,如果皇帝在苏州要人、要钱、要一切意想不到的东西,希望刘瑾一接到信,立即照办。
  “你的胆子倒真不小!”刘瑾的两眼瞪得好大,“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得了?”
  “万一出了差错,小宁儿保公公……”朱宁耸耸肩没有再说下去,而意思是很明显的,万一出了差错,危及乘舆,好比像英宗蒙尘,甚至遇险,只剩“弓剑归来”时,他愿保刘瑾作天子。
  这是何等悖逆的话!刘瑾当然要有表示,喝一声:“胡说八道!”可是脸色就像黄梅天气那样,看着阴霾密布,倏忽之间,云层里就透出金色光芒来了。
  朱宁原是一句戏言,见此光景,心中一惊,暗暗警惕,一时间竟忘了说话了。
  刘瑾只当他受了呵斥,不敢作声;少不得略假词色,“要人、要钱、要东西,算不了什么!”他说,“倘或出点什么乱子,可小心我剥你的皮。”
  “不会、不会、决不会!”朱宁陪个笑,退后两步,一溜烟走了。
  到得玄武门外,奉召上来护驾的锦衣卫官兵,东厂番役,以及五千营的骑兵,总计五百多人,都已到齐,此外是各类执事太监,亦将近上百都在待命。一见朱宁赶到,纷纷前来请示。朱宁虽未带过兵,仗着聪明,部署居然暗合兵法,先派一个得力的助手,率领东厂番役往通州去打前站,又指定五千营的骑兵,一半殿后、一半来回巡逻,以备接应。留下锦衣卫专门护驾前行。这样分派妥贴,方始到宝和店奏请启驾。
  “今天只能到通州?”皇帝问。
  “是!今天晚上驻驾张家湾。”
  “有什么好玩的?”
  “有!有!”朱宁诡秘地笑着,“奴才先卖一个关子。”
  其实朱宁还不知道有什么新鲜把戏可以为皇帝消遣长夜。所谓“卖个关于”其实是虚晃一枪,他心里在想,张家湾是运河的终点,漕粮存储之地,南来北往的大码头,无奇不有,到那里再为皇帝找“好玩”的花样,也还不迟。
  ※        ※         ※打前站的太监名叫李和,受命于仓卒之际,要在短短的两三个时辰之内,准备“行宫”与御膳,以及六七百人的食宿等事宜,可不是一件好应付的差使。不过,李和胸有成竹,并不慌张。
  催驾到了张家湾,直奔仓场侍郎衙门……专管京仓的户部侍郎,名为仓场侍郎,长驻张家湾。
  这是个有名的肥缺,李和早就打好了主意,就要着落在这个官儿身上,承办这趟棘手的差使。
  “赶快通报张侍郎,接旨!”
  门上一听“接旨”二字,不敢怠慢,转身往签押房直奔。仓场侍郎张一义得报,不免诧异。“怎会有圣旨下给我?”他说,“向来有上谕都是户部转来的。”
  “不会错误!领头的太监,还带着好些‘白靴校尉’。”
  一听有东厂的“白靴校尉”,张一义魂飞天外,说一声:“我命休矣!罢!罢!摆起香案来!”
  香案在大堂摆好了,张一义却久不露面,原来他以为贪污事泄,白靴校尉是奉旨来逮捕的,所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还在与妻儿诀别。越说越伤心,亦越舍不得分离,这一下,在大堂上的李和可等得不耐烦了。
  “怎么回事?”他大声问道:“快出来啊!误了皇差,他那顶纱帽还要不要?”
  门上一听这话,又惊又喜,急急奔到上房;也顾不得男仆不准进入主妇卧室的规矩,掀开门帘便喊:“老爷、老爷,不是来抓人!是要办皇差。”
  “办皇差?”
  “是的!办皇差。那位李公公发话了,误了皇差要丢纱帽,请老爷马上出去吧!”
  “好!好!”张一义抹一抹涕泪,撩起红袍下摆,三脚两步,奔向大厅。
  “我叫李和,奉旨来打前站。张大人,请你听清楚了。”李和放慢了声音说:“皇上已经出京,今晚上驻驾通州,你赶快预备。随行护驾的,大概有七百个人,四百匹马,扰你一宿两餐,明天早饭以后就走。”
  “这、这,不太局促了吗?”张一义结结巴巴地说,“而且事先毫无消息,以万乘之尊,怎么就随随便便出京了呢?”
  “那可不知道。”李和冷冷地答说,“好在皇上天黑以前就会到,你当面问皇上好了。”
  一听话风不妙,张一义赶紧陪个笑脸,“李公公,不是我好管闲事。”他说,“实在是有点措手不及,倘有不周之处,务必请李公公在皇上面前,奏明苦衷,多多包涵。”
  “这还像句话。时候不早了,你赶快预备去吧!我就在这里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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