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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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外记-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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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不过孝宗在位十八年,从未杖责官员,所以刘珍的假旨一下,越发引起朝官的愤慨。其中有个掌管武官人事的兵部武选司主事,名叫王守仁,字伯安,籍隶浙江余姚,他的父亲王华是成化十七年的状元,现任南京兵部尚书。而公疏挽留刘、谢,是由在南京的一位言官戴铣所发动,王守仁在家报中得知其事,便上奏救戴铣,请皇帝收回成命,不要蒙上一个杀谏臣的恶名。
  这一下当然触怒了刘瑾,矫诏廷杖五十,用刑的是锦衣卫的人,下手特重,打得死而复生。官却未丢,不过降为驿丞,所管的一个驿在贵州蛮瘴之地,名叫龙场驿。及至王守仁伤势稍复,出京先回家乡,刘瑾仍旧饶不过他,派人一路跟踪,准备置之于死地。
  那王守仁虽研究心学,却非“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腐儒可比,一见势头不妙,心生一计,到了杭州,在钱塘江边留下一顶帽子一双鞋,再有一首诗。诗中自道将与波臣为伍,又用钱江射潮的现成典故,以伍子胥含冤负屈而死自比。杭州知府只道他已投江而死,临江哭奠,致情尽礼,京里下来的“白靴校尉”哪里想得到这是一条“金蝉脱壳”之计,见此光景,悄然折回。王守仁的一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从正德元年冬天起始,大明天子赛如刘瑾与正德皇帝两个合作,一个只管“降旨”荼毒士林,陷害正人;一个只管玩,玩得昏天黑地,几乎忘掉自己的身分。
  不过,刘瑾也有苦恼。今非昔比,哪里能整天陪着皇帝玩?想来想去,有个人可以做自己的替身……这个人的家世不明,从小就投在一个大太监钱能名下,便姓了钱,单名一个宁字。钱宁生来乖巧,善伺人意,一看刘瑾得势,曲意奉承,颇得欢心。刘瑾决定把他保荐到御前,替皇帝去想玩的花样。
  “小宁儿,我打算让你伺候万岁爷。”刘瑾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提拔你?”
  钱宁所希冀的就是能够“通天”,闻言大喜,而脸上的表情完全不同,愁眉苦脸地答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去伺候万岁爷,我只跟着公公!”
  尊称太监,叫他“公公”,刘瑾听钱宁如此回答,不免诧异,但也高兴,“我只当你不识抬举,原来你是要缠着我,总算是有良心的。不过,”他说:“你果然向着我,就要听我的话。”
  “别的话都听,公公要撵我,我可不听。”
  “呸!”刘瑾笑骂着,“你倒觉得自己怪不错的,你还能撵到御前?别再退楞子了,好好听我说!”
  钱宁委委屈屈地答应一声:“是!”
  “我跟你说,我把你保荐给万岁爷,一则提拔你;二则做我的替身,陪着万岁爷玩;三则做我的耳目。”刘瑾放低了声音说:“有两个人你可得当心!”
  “哪两个?”
  “你倒猜猜看!”
  “公公,别难我了。”
  “我提个头,一丈八尺一张弓。”
  一丈八尺的弓,咱然是长弓;钱宁便即答道:“那用处可太大了!”
  “好小子!有你的。”刘瑾使劲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好好儿干去!”
  两人在这个哑谜中取得了默契,钱宁要替刘瑾防范的,一个是张永,一个是谷大用。
  ※        ※         ※很快地,钱宁便成了皇帝须臾不可离的侍从了。
  比起八虎来,钱宁有几样格外使皇帝中意之处:第一,年纪相仿,想法差不多。第二,八虎是从皇帝做太子时期的侍从,纵然尊卑如旧,可是在皇帝的感觉中,总有些如老家人与小主人的味道,对钱宁就不会有这种多少有些拘束的感觉。第三,八虎都入中年了,身子长了膘,行动迟滞,何能如钱宁的年轻力壮,矫捷如风?第四,八虎都有重要差使,有时想找哪个玩,偏偏不在跟前,等找了来,兴致却又过了。不比钱宁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总是可以凑在兴头上。
  当然,最要紧的是,钱宁比谁都机灵,皇帝心里的念然还未转到,他则已经有了安排,从不须费一点心。世上哪里还有比这样再痛快的事?
  可是,终于有一天,皇帝觉得不痛快,懒懒地什么玩的事都打不起兴趣来。这在钱宁冷眼旁观,早有迹象了,皇帝厌烦的是这座深宫……九重宫阙,看来看去都是一个样子,怎不令人厌烦。
  “万岁爷,”钱宁说道:“请暂闭龙目。”
  “干什么?”
  “奴才变个把戏,替万岁爷解闷。暂闭龙图片刻,再睁开来看看,有什么东西?”
  “好!你要诳我,你可小心!”
  钱宁笑笑不响,将一张图展了开来,半跪在地上,双手伸开,然后说道:“请万岁爷过目。”皇帝睁开眼来,便觉一亮,眼前一条横幅,施朱敷彩,重楼叠阁,鲜明异常。
  “这是什么所在?”皇帝惊喜地问。
  “这还是空中楼阁。只要万岁爷开金口道得一声,‘照样造将起来!’就不是空中楼阁了!普天之下,真正具大神通无边法力的是万岁爷这尊活菩萨。”
  一番恭维说得皇帝心痒难熬:“取酒来!”他喊,“等我细细看这张图。”
  一面喝酒,一面看图,钱宁便一面斟酒,一面讲解。皇帝眼中看,耳中听,心中想,热辣辣地恨不得将这座空中楼阁的离宫别苑,即时就开工兴建起来。
  “这一大片地方,”皇帝忽然想起,“哪里去找?”
  “奴才已经看好了,就在西面,旃檀寺后面,羊房夹道那里,本来养野兽的地方,刚好够用。”
  “野兽!”皇帝很关切地,“仍旧要养。”
  “是,仍旧要养。”钱宁附和着,而且随机应变地,指着图中靠北之处,“这里可以盖一个虎圈,由地上挖下去,挖一个大坑,四面涂桐油石灰,下铺细沙,拿老虎养在里面。上面再盖一道铁丝网。人能观虎,虎不能伤人。万岁爷看,可使得?”
  “使得,使得!就这么办。”皇帝问道:“老刘可知道?”
  “老刘”是指刘瑾。盖造这座专供皇帝玩乐的离宫,本就是刘瑾的主意,不过,刘瑾要等机会,亲自来献图,如今让钱宁占先鞭,他心里可能会不高兴。所以皇帝这一问,倒是提醒了钱宁,也给了他一个可以弥补的机会。
  “原是刘太监的孝心,尽皆是他的策划。不过,刘太监还嫌不够好,还在琢磨,要尽善尽美了,才来回禀万岁爷。奴才一时忍不住,先多了嘴。”
  “喔,”皇帝吩咐,“去找老刘来!”
  “是!”
  钱宁站起身来,刚走到门口,听得皇帝在喊:“小宁儿,你回来!叫别人去。”
  钱宁本来是想亲自跟刘瑾作一番解释,如今只好在御前等候。心里不免忐忑不安,怕刘瑾来了,得知真相,会疑心他不受约束,直接上结主欢,生了猜忌之心,会有不测之祸。
  幸好,等刘瑾一到,皇帝很高兴地说:“老刘,你干得好!其实,你早就该告诉我了。这样已经很好,马上动起工来,若有不妥之处,一面造,一面改。”
  刘瑾还摸不着头脑,钱宁急忙补充说明;刘瑾才知道钱宁已先把这张图献了上去。只是他的话很得体,反而更显出刘瑾的忠心,因而因嗔作喜,索性再提拔提拔钱宁。
  “回万岁爷的话,起造工程的钱粮,奴才已经知会户部,照数拨存,一切材料,亦自有御用监会同工部料理,不烦睿虑。至于督工的人,奴才想,就派钱宁好了。”
  “你行吗?小宁儿!”皇帝有些迟疑。
  “奴才奏保钱宁,另有用意。”刘瑾说道,“派钱宁督工,是为的他朝夕伺候万岁爷,工程上哪里不中意,他随时可以遵旨修改。”
  这样一解释,皇帝自是欣然照办,委派钱宁督工,建造“新宅”……这是皇帝自己想出来的一个说法。
  原图是一个安南人名叫阮德所画。阮德在中国已历四代,世世承应宫内大工,钱宁便重用他主持工程。可是建筑图样却有了很大的修正。原来当时刘瑾与阮德筹划时,钱宁连参末议的资格亦不具备,一朝权在手,为了自炫才能,当然要修改图样,希望更能迎合皇帝的所好。
  “老阮,”钱宁向阮德说:“皇上不喜欢住在大内,原因很多,第一,大内的宫殿,死气沉沉;第二,宫内有老太后、皇后,还有许多前朝的妃嫔,规矩又严,皇帝有礼法拘束,处处不得自由;第三,民间女子,或者哪家的眷属,不能进宫。如今建造‘新宅’,一定要顾到皇上不喜住大内的三个原因。”
  “嗯!嗯!”阮德沉吟着答说:“我知道了,新宅第一,要新奇;第二,要隐秘;第三,还要方便。”
  “对!对!一点不错。老阮,你就照这三点再去动脑筋,修改图样。”钱宁叉说:“既要隐秘,又要方便,好像有点矛盾,恐怕不容易做到。如果做不到,宁可要隐秘,方便不方便再说。”
  “我去想法子,大概做得到。”
  过了有十来天,阮德将钱宁请到他家,只见后厅一张大方桌,桌上摆着一圈用硬纸折熨而成的房屋样子,门窗隔间,无不具备,只是具体而微。
  “你仔细看看,其中有何奥妙?”
  钱宁初看,一无妙处,围着一座大殿,左右两列曲尺形的平方,平淡无奇,定睛细看,发觉结构奇特,穿门入户,有着意想不到的境界。看似无路,一折却又别有天地,再用手去推动,千门万户,上处右通,想来隋炀帝的迷楼亦不过如此。
  “原来这就是隐秘!”钱宁恍然大悟,“这就是方便。地在宫外,来去不受限制,是方便,重门叠户,谁也不知道皇上住在哪里,是隐秘。”
  “就是这话!”阮德说道,“不过方便,不仅止于外来方便,到了里头也方便,因为有许多捷径,一时也说不尽,且先请示了皇上再说。”
  “慢慢!等我先弄明白。”
  钱宁这天在阮德家从下午开始,便琢磨这一圈模型,将出入道路,隐秘机关,以及哪栋房屋可做哪种用处,搞得清清楚楚,想得明明白白,方始罢手。
  “这座样子,怎么送进宫去?”
  “拆卸装箱。”
  “好!你动手!”钱宁说道:“下午我再通知你;你别走开,只在家候着。”
  这是立秋刚过的七月里,白昼还长得很,阮德等得黄昏将近,未接通知,料想这一天是无事了,正待冲个凉吃晚饭时,只听门口人声嘈杂,随即有个小厮,慌慌张张来报:“老爷、老爷,不好了,万岁爷要来!”
  万岁爷要来,有何不好?阮德喝一声:“胡说!”
  “真的,是钱公公来通知的。”
  阮德不暇跟他答话,匆匆出厅。果然,正有七八个小太监,不问青红皂白,将他家厅上的陈设,胡乱堆弃在屋角,拿扇屏风一这;将随身携来御用的法物,以及黄绘绣龙的桌围,椅披。帷帐等等铺陈起来。其中有个姓吴的太监是头脑,跟阮德相识,迎上来急急说道:“老阮,万岁爷在路上了!你什么也不必预备,只关照府上大小回避,厨房里多派下手接应,你自己快去换衣服!”
  “是、是!多承关照。”
  阮德如言照办,刚换好衣服,皇帝已经骑马到门……为的是出宫微行,服饰不能不换,着一件大红丝图花的箭衣,下穿青袖散脚裤,裤脚塞在羊皮短靴中,形似灯笼,是时下纨绔子弟最风流的打扮。
  “臣阮德接驾!”
  “起来、起来!”皇帝拿皮马鞭,轻轻在阮德肩上敲了两下,“我来看你的样子。”
  这一下阮德才想起,误了一件大事,张口结舌,无以为答,幸好钱宁了解,“四万岁爷的话,样子做得很精细,怕损坏,是装在箱子里的。”他说,“请万岁爷先吃酒,叫阮德赶紧预备,不必多少工夫就可以抬上来看。”
  “是、是!不须多少工夫。”
  皇帝不答,甩着马鞭,直往里走,阮家厅上正中已设下一张细藤靠榻,皇帝往床上一坐,随即打扇的打扇,送手巾的送手巾。擦净头面手臂的汗,有个太监双手捧上一只极大的水晶碗,碗中是紫滟滟的葡萄汁,浮着晶莹发光的碎冰块,皇帝单手接碗就口,只听连续不断的“咕咕嘟、咕咕嘟”的声音,一口气喝干了,一面抹嘴喘气,一面说道:“好痛快!”
  “是先吃酒,还是先吃点心?”
  “要酒。”皇帝吩咐,“也要凉点心。”
  凉菜凉点心早就预备好了的,用食桌抬上来就是,吃过一碗八宝凉粉,一碟冰镇地力糕,然后喝酒。
  这时阮德已将“新宅”的样子,装置妥当,钱宁指挥着,用八个人抬上一张极大的方桌,就放在御榻前面开始讲解。
  果然如所预期的,对那两翼回环钩连的平房,皇帝在了解其中的奥妙之后,就像一个聪明的孩子玩七巧板那样,简直着迷了。
  然而皇帝还是只知道隐秘曲折十分好玩,犹未想到另有妙用,钱宁自然要指出来,“万岁爷,”他略略放低了声音说:“藏个人在里头,十天半个月没有人知道,哪怕找到了地方,不识其中的门道,近在咫尺亦寻不着。”说着,指点样子上一处转角的房屋,轻轻推了两下,房屋的形状,马上就改变了。
  “妙,妙!”皇帝心头狂喜,他领略到了其中的奥妙,只要“新宅”建成,看中哪个绝色女子,就可以藏在这里,不必顾虑有何干扰,那是多安逸的一件事。
  “这种造法,还有一样好处,看时会启闭那些门户,迎风避雨,冬暖夏凉,最舒服不过。”
  “你真有孝心,”皇帝老气横秋地说:“我要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
  钱宁急忙跪倒,在皇帝脚下连连碰头,“天高地厚之恩,奴才不知道怎么报答?”他说,“万岁爷就当奴才是个不肖之子,生来就是该为万岁爷效犬马之劳的。”
  “这样也好!小宁儿,你就算我的干儿子好了。从今天起,你就姓国姓!”
  国姓是朱,钱宁成了朱宁,这一下真如俗语所说的,“一跤摔在云堆里”,虽受惊吓,却是飘飘欲仙了。
  “是!”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副急泪,朱宁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咦!你这是干什么?”
  “不相干!”朱宁擦擦眼泪答道:“儿子是感激涕零之故。”
  “也罢,索性今天就办了这件事,取纸笔来!”
  朱宁答应着,亲自捧上一张上置朱笔黄笺的矮几,皇帝提笔写道:“收钱宁为朕之义子。着自即日起名朱宁。”
  ※        ※         ※御札送到刘瑾那里,他大为诧异,也不免酸酸地觉得心中不大受用。但他不敢形诸表面,反而拱拱手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干殿下’了,可喜可贺!”
  “刘公公莫这么说,不管怎么样,我只记着你老的提携之恩。”
  “你能记得这一点,就是你的造化!来啊,”刘瑾大声吩咐,“根据御笔,办公事知会内阁。”刘瑾又说一句:“再办公事给户部,自即日起按皇子的待遇,致送月例。”
  “多谢刘公公。”朱宁的口气,立刻就改过了,“彼此同喜!以后,还要格外的多亲近。”
  “也不必多亲近,你只记得你自己能吃几碗饭就是了!”
  这是个警告。朱宁暗暗惊心,可也起了戒心,立刻又变了态度,跪下来指天罚咒:“小宁儿不敢有一刻忘记刘公公的大思,倘或有丝毫忘恩负义,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何必,何必!”刘瑾笑容满面地扶起他来,“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只要好好干,有你的好日子过。”
  稳住了刘瑾,抓紧了皇帝,朱宁就不须有何忌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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