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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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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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们耗费毕生的精力去挑拨外界的诱惑。
  现代婚姻是一种保险,由女人发明的。
  若是女人信口编了故事之后就可以抽版税,所有的女人全都发财了。
  你向女人猛然提出一个问句,她的第一个回答大约是正史,第二个就是小说了。
  女人往往和丈夫苦苦辩论,务必驳倒他,然而向第三者她又引用他的话,当做至理名言
。可怜的丈夫
  女人与女人交朋友,不像男人与男人那么快。她们有较多的瞒人的事。
  女人们真是幸运——外科医生无法解剖她们的良心。
  女人品评男子,仅仅以他对她的待遇为依归。女人会说:
  “我不相信那人是凶手——他从来也没有谋杀过我!”
  男人做错事,但是女人远兜远转地计划怎样做错事。
  女人不大想到未来——同时也努力忘记她们的过去——所以天晓得她们到底有什么可想
的!
  女人开始经济节约的时候,多少“必要”的花费她可以省掉,委实可惊!
  如果一个女人告诉了你一个秘密,千万别转告另一个女人——一定有别的女人告诉过她
了。
  无论什么事,你打算替一个女人做的,她认为理所当然。
  无论什么事你替她做的,她并不表示感谢。无论什么小事你忘了做,她咒骂你。家
庭不是慈善机关。
  多数的女人说话之前从来不想一想。男人想一想——就不说了!
  若是她看书从来不看第二遍,因为她“知道里面的情节”了,这样的女人决不会成为一
个好妻子。如果她只图新鲜,全然不顾及风格与韵致,那么过了些时,她摸清楚了丈夫的个
性,他的弱点与怪僻处,她就嫌他沉闷无味,不复爱他了。
  你的女人建造空中楼阁——如果它们不存在,那全得怪你!
  叫一个女人说“我错了”,比男人说全套的绕口令还要难些。
  你疑心你的妻子,她就欺骗你。你不疑心你的妻子,她就疑心你。
  凡是说“女人怎样怎样”的话,因为是俏皮话,单图俏皮,意义的正确上不免要打个折
扣,因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如何能够一概而论?但是比较上女人是可以一概而论的,因为
天下人风俗习惯职业环境各不相同,而女人大半总是在户内持家看孩子,传统的生活典型既
然只有一种,个人的习性虽不同也有限。因此,笼统地说“女人怎样怎样”,比说“男人怎
样怎样”要有把握些。
  记得我们学校里有过一个非正式的辩论会,一经涉及男女问题,大家全都忘了原先的题
目是什么,单单集中在这一点上,七嘴八舌,嬉笑怒骂,空气异常热烈。有一位女士以老新
党的口吻侃侃谈到男子如何不公平,如何欺凌女子——这柔脆的,感情丰富的动物,利用她
的情感来拘禁她,逼迫她作玩物,在生存竞争上女子之所以占下风全是因为机会不均等
在男女的论战中,女人永远是来这么一套。当时我忍不住要驳她,倒不是因为我专门喜欢做
偏锋文章,实在是听厌了这一切。一九三○年间女学生们人手一册的《玲珑》杂志就是一面
传授影星美容秘诀,一面教导“美”了“容”的女子怎样严密防范男子的进攻,因为男子都
是“心存不良”的,谈恋爱固然危险,便结婚也危险,因为结婚是恋爱的坟墓
  女人这些话我们耳熟能详,男人的话我们也听得太多了,无非骂女子十恶不赦,罄竹难
书,惟为民族生存计,不能赶尽杀绝。
  两方面各执一词,表面上看来未尝不是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女人的确是小性儿,矫情
,作伪,眼光如豆,狐媚子,(正经女人虽然痛恨荡妇,其实若有机会扮个妖妇的角色的话
,没有一个不跃跃欲试的。)聪明的女人对于这些批评并不加辩护,可是返本归原,归罪于
男子。在上古时代,女人因为体力不济,屈服在男子的拳头下,几千年来始终受支配,因为
适应环境,养成了所谓妾妇之道。女子的劣根性是男子一手造成的,男子还抱怨些什么呢?
  女人的缺点全是环境所致,然则近代和男子一般受了高等教育的女人何以常常使人失望
,像她的祖母一样地多心,闹别扭呢?当然,几千年的积习,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掉的,只
消假以时日
  可是把一切都怪在男子身上,也不是彻底的答复,似乎有不负责任的嫌疑。“不负责”
也是男子久惯加在女人身上的一个形容词。《猫》的作者说:
  “有一位名高望重的教授曾经告诉我一打的理由,为什么我不应当把女人看得太严重。
这一直使我烦恼着,因为她们总把自己看得很严重,最恨人家把她们当做甜蜜的,不负责任
的小东西。”假如像这位教授说的,不应当把她们看得太严重,而她们自己又不甘心做“甜
蜜的,不负责任的小东西”,那到底该怎样呢?
  “她们要人家把她们看得很严重,但是她们做下点严重的错事的时候,她们又希望你说
‘她不过是个不负责任的小东西。’”
  女人当初之所以被征服,成为父系宗法社会的奴隶。是因为体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
的体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竞天择的过程中不曾为禽兽所屈服呢?可见得单怪别人
是不行的。
  名小说家爱尔德斯·赫胥黎在《针锋相对》一书中说:
  “是何等样人,就会遇见何等样事。”《针锋相对》里面写一个青年妻子玛格丽,她是
一个讨打的,天生的可怜人。她丈夫本是一个相当驯良的丈夫,然而到底不得不辜负了她,
和一个交际花发生了关系。玛格丽终于成为呼天抢地的伤心人了。
  诚然,社会的进展是大得不可思议的,非个人所能控制,身当其冲者根本不知其所以然
。但是追溯到某一阶段,总免不了有些主动的成份在内。像目前世界大局,人类逐步进化到
竞争剧烈的机械化商业文明,造成了非打不可的局面,虽然奔走呼号闹着“不要打,打不得
,”也还是惶惑地一个个被牵进去了。的确是没有法子,但也不能说是不怪人类自己。
  有人说,男子统治世界,成绩很糟,不如让位给女人,准可以一新耳目。这话乍听很像
是病急乱投医。如果是君主政治,武则天是个英主,唐太宗也是个英主,碰上个把好皇帝,
不拘男女,一样天下太平。君主政治的毛病就在好皇帝太难得。若是民主政治呢,大多数的
女人的自治能力水准较男子更低。而且国际间闹是非,本来就有点像老妈子吵架,再换了货
真价实的女人,更是不堪设想。
  叫女人来治国平天下,虽然是“做戏无法,请个菩萨”,这荒唐的建议却也有它的科学
上的根据。曾经有人预言,这一次世界大战如果摧毁我们的文明到不能恢复原状的地步,下
一期的新生的文化将要着落在黑种人身上,因为黄白种人在过去已经各有建树,惟有黑种人
天真未凿,精力未耗,未来的大时代里恐怕要轮到他们来做主角。说这样话的,并非故作惊
人之论。高度的文明,高度的训练与压抑,的确足以伤元气。女人常常被斥为野蛮,原始
性。人类驯服了飞禽走兽,独独不能彻底驯服女人。几千年来女人始终处于教化之外,焉知
她们不在那里培养元气,徐图大举?
  女权社会有一样好处——女人比男人较富于择偶的常识,这一点虽然不是什么高深的学
问,却与人类前途的休戚大大有关。男子挑选妻房,纯粹以貌取人。面貌体格在优生学上也
是不可不讲究的。女人择夫,何尝不留心到相貌,可是不似男子那么偏颇,同时也注意到智
慧健康谈吐风度自给的力量等项,相貌倒列在次要。有人说现今社会的症结全在男子之不会
挑拣老婆,以至于儿女没有家教,子孙每况愈下。
  那是过甚其词,可是这一点我们得承认,非得要所有的婚姻全由女子主动,我们才有希
望产生一种超人的民族。
  “超人”这名词,自经尼采提出,常常有人引用,在尼采之前,古代寓言中也可以发现
同类的理想。说也奇怪,我们想象中的超人永远是个男人。为什么呢?大约是因为超人的文
明是较我们的文明更进一步的造就,而我们的文明是男子的文明。还有一层;超人是纯粹理
想的结晶,而“超等女人”则不难于实际中求得。在任何文化阶段中,女人还是女人。男子
偏于某一方面的发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土地,生老病死,饮食
繁殖。女人把人类飞越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
  即在此时此地我们也可以找到完美的女人。完美的男人就稀有,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怎
样的男子可以算做完美。功利主义者有他们的理想,老庄的信徒有他们的理想,国社党员也
有他们的理想。似乎他们各有各的不足处——那是我们对于“完美的男子”期望过深的原故

  女人的活动范围有限,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时,一个坏女人往往比
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事实是如此。有些生意人完全不顾商业道德而私生活无懈可击。
  反之,对女人没良心的人也有在他方面认真尽职的。而一个恶毒的女人就恶得无孔不入。
  超人是男性的,神却带有女性的成分。超人与神不同。超人是进取的,是一种生存的目
标。神是广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像大部份所谓知识份子一样,我也是很愿意相信
宗教而不能够相信。如果有这么一天我获得了信仰,大约信的就是奥涅尔“大神勃朗”一剧
中的地母娘娘。
  “大神勃朗”是我所知道的感人最深的一出戏,读了又读,读到第三四遍还使人心酸泪
落。奥涅尔以印象派笔法勾出的“地母”是一个妓女,“一个强壮,安静,肉感,黄头发的
女人,二十岁左右,皮肤鲜洁健康,乳房丰满,胯骨宽大。她的动作迟慢,踏实,懒洋洋地
像一头兽。她的大眼睛像做梦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骚动。她嚼着口香糖,像一条神圣的
牛,忘却了时间,有它自身的永生的目的。”
  她说话的口吻粗鄙而热诚:“我替你们难过,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狗娘养的——我简
直想光着身子跑到街上去,爱你们这一大堆人,爱死你们,仿佛我给你们带了一种新的麻醉
剂来,使你们永远忘记了所有的一切。(歪扭地微笑着)但是他们看不见我,就像他们看不
见彼此一样。而且没有我的帮助他们也继续地往前走,继续地死去。”
  人死了,葬在地里。地母安慰垂死者:“你睡着了之后,我来替你盖被。”
  为人在世,总得戴个假面具。她替垂死者除下面具来,说:
  “你不能戴着它上床。要睡觉,非得独自去。”
  这里且摘译一段对白:
  “勃朗 (紧紧靠在她身上,感激地)土地是温暖的。
  地母 (安慰地,双目直视如同一个偶像)嘘!嘘!(叫他不要做声)睡觉罢。
  勃朗 是,母亲。等我醒的时候?
  地母 太阳又要出来了。
  勃朗 出来审判活人与死人!(恐惧)我不要公平的审判。
  我要爱。
  地母 只有爱。
  勃朗 谢谢你,母亲。”
  人死了,地母向自己说:
  “生孩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生出死亡来?”
  她又说:
  “春天总是回来了,带着生命!总是回来了!总是,总是,永远又来了!——又是春天
!——又是生命!——夏天,秋天,死亡,又是和平!(痛切的忧伤)可总是,总是,总又
是恋爱与怀胎与生产与痛苦——又是春天带着不能忍受的生命之杯(换了痛切的欢欣),带
着那光荣燃烧的生命的皇冠!
  (她站着,像大地的偶像,眼睛凝视着莽莽乾坤。)”
  这才是女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洛神不过是个古装美女,世俗所供的观音不过
是古装美女赤了脚,半裸的高大肥硕的希腊石像不过是女运动家,金发的圣母不过是个俏奶
妈,当众喂了一千余年的奶。
  再往下说,要牵入宗教论争的危险的漩涡了,和男女论争一样的激烈,但比较无味。还
是趁早打住。
  女人纵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里面却有一点“地母”的根芽。可爱的女人实在是真可
爱。在某种范围内,可爱的人品与风韵是可以用人工培养出来的,世界各国各种不同样的淑
女教育全是以此为目标,虽然每每歪曲了原意,造成像《猫》这本书里的太太小姐,也还是
可原恕。
  女人取悦于人的方法有许多种。单单看中她的身体的人,失去许多可珍贵的生活情趣。
  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遍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
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这也无庸讳言——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
,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
  (一九四四年三月)
  走!走到楼上去!
  我编了一出戏,里面有个人拖儿带女去投亲,和亲戚闹翻了,他愤然跳起来道:“我受
不了这个。走!我们走!”他的妻哀恳道:“走到哪儿去呢?”他把妻儿聚在一起,道:“
走!
  走到楼上去!”——开饭的时候,一声呼唤,他们就会下来的。
  中国人从《娜拉》一剧中学会了“出走”。无疑地,这潇洒苍凉的手势给予一般中国青
年极深的印象。报上这一类的寻人广告是多得惊人:“自汝于十二日晚九时不别而行,祖母
卧床不起,母旧疾复发,阖家终日以泪洗面。见报速回。”一样是出走,怎样是走到风地里
,接近日月山川,怎样是走到楼上去呢?根据一般的见解,也许做花瓶是上楼,做太太是上
楼,做梦是上楼,改编美国的《蝴蝶梦》是上楼,抄书是上楼,收集古钱是上楼(收集现代
货币大约就算下楼了),可也不能一概而论,事实的好处就在“例外”之丰富,几乎没有一
个例子没有个别分析的必要。其实,即使不过是从后楼走到前楼,换一换空气,打开窗子来
,另是一番风景,也不错。但是无论如何,这一点很值得思索一下。我喜欢我那出戏里这一
段。
  这出戏别的没有什么好处,但是很愉快,有悲哀,烦恼,吵嚷,但都是愉快的烦恼与吵
嚷。还有一点:这至少是中国人的戏——而且是热热闹闹的普通人的戏。如果现在是在哪一
家戏院里演着的话,我一定要想法子劝您去看的。可就是不知什么时候才演得成。现在就拟
起广告来,未免太早了罢?
  到那一天——如果有那一天的话——读者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失去了广告的效力。
  过阴历年之前就编起来了,拿去给柯灵先生看。结构太散漫了,末一幕完全不能用,真
是感谢柯灵先生的指教,一次一次地改,现在我想是好得多了。但是编完了之后,又觉得茫
然。据说现在闹着严重的剧本荒。也许的确是缺乏剧本——缺乏曹禺来不及写的剧本,无名
者的作品恐怕还是多余的。我不相信这里有垄断的情形,但是多少有点壁垒森严。若叫我挟
着原稿找到各大剧团的经理室里挨户兜售,未尝不是正当的办法,但听说这在中国是行不通
的,非得有人从中介绍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样进行才好。
  先把剧本印出来,也是一个办法,或者可以引起他们的注意。可是,说句寒伧的话,如
果有谁改编改得手滑,把我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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