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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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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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恨。“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
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她值得留恋。”留恋的对象消灭了,只有留恋往日的痛苦。就在一
个出身低微的轻狂女子身上,爱情也不会减少圣洁。
  那帘子紧紧贴在她脸上,风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气还没透过来,风又来了,没头
没脑包住她——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淌着眼泪。
  她的痛苦到了顶头,(作品的美也到了顶),可是没完。只换了方向,从心头沉到心底
,越来越无名。忿懑变成尖刻的怨毒,莫名其妙地只想发泄,不择对象。她眯缝着眼望着儿
子,“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
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多怆痛的呼声!“现在
,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于是儿子的幸福,媳妇的幸福,在她眼里全
变作恶毒的嘲笑,好比公牛面前的红旗。歇斯底里变得比疯狂还可怕,因为“她还有一个疯
子的审慎与机智”。凭了这,她把他们一起断送了。这也不足为奇。炼狱的一端紧接着地狱
,殉体者不肯忘记把最亲近的人带进去的。
  最初她用黄金锁住了爱情,结果却锁住了自己。爱情磨折了她一世和一家。她战败了,
她是弱者。但因为是弱者,她就没有被同情的资格了么?弱者做了情欲的俘虏,代情欲做了
刽子手,我们便有理由恨她么!作者不这么想。在上面所引的几段里,显然有作者深切的怜
悯,唤引着读者的怜悯。还有“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
酸楚了。”“十八九岁姑娘的时候喜欢她的有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
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洋枕,凑上脸去
揉擦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也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这些
淡淡的朴素的句子,也许为粗忽的读者不曾注意的,有如一阵温暖的微风,抚弄着七巧墓上
的野草。
  和主角的悲剧相比之下,几个配角的显然缓和多了。长安姊弟都不是有情欲的人。幸福
的得失,对他们远没有对他们的母亲那么重要。长白尽往陷坑里沉,早已失去了知觉,也许
从来就不曾有过知觉。长安有过两次快乐的日子,但都用“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自愿舍
弃了。便是这个手势使她的命运虽不像七巧的那样阴森可怕,影响深远,却令人觉得另一股
惆怅与凄凉的滋味。Long,longago的曲调所引起的无名的悲哀,将永远留在读
者心坎。
  结构,节奏,色彩,在这件作品里不用说有了最幸运的成就。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下
列几点:
  第一是作者的心理分析,并不采用冗长的独白或枯索繁琐的解剖,她利用暗示,把动作
、言语、心理三者打成一片。
  七巧,季泽,长安,童世舫,芝寿,都没有专写他们内心的篇幅;但他们每一个举动,
每一缕思维,每一段对话,都反映出心理的进展。两次叔嫂调情的场面,不光是那种造型美
显得动人,却还综合着含蓄、细腻、朴素、强烈、抑止、大胆,这许多似乎相反的优点。每
句说话都是动作,每个动作都是说话,即使在没有动作没有言语的场合,情绪的波动也不曾
减弱分毫。例如童世舫与长安订婚以后:
  着一点对方的衣裙与移动着的脚,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气,这单纯而可爱的印象
,便是他们的栏杆,栏杆把他们与大众隔开了。空旷的绿草地上,许多人跑着,笑着谈着,
可是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不说话,长安并不感到任何
缺陷。
  还有什么描写,能表达这一对不调和的男女的调和呢?能写出这种微妙的心理呢?和七
巧的爱情比照起来,这是平淡多了,恬静多了,正如散文,牧歌之于戏剧。两代的爱,两种
的情调。相同的是温暖。
  至于七巧磨折长安的几幕,以及最后在童世舫前诽谤女儿来离间他们的一段,对病态心
理的刻画,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彩文章。
  第二是作者的节略法(racconrci)的运用:
  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翠竹帘和一幅金绿山水
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已经褪色
了,金绿山水换了一张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也老了十年。
  这是电影的手法:空间与时间,模模糊糊淡下去了,又隐隐约约浮上来了。巧妙的转调
技术!
  第三是作者的风格。这原是首先引起读者注意和赞美的部分。外表的美永远比内在的美
容易发见。何况是那么色彩鲜明,收得住,泼得出的文章!新旧文字的糅和,新旧意境的交
错,在本篇里正是恰到好处。仿佛这利落痛快的文字是天造地设的一般,老早摆在那里,预
备来叙述这幕悲剧的。譬喻的巧妙,形象的入画,固是作者风格的特色,但在完成整个作品
上,从没像在这篇里那样的尽其效用。例如:“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年青
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
陈旧而迷惘。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
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些凄凉。”这一段引子,不但月的描写是那
么新颖,不但心理的观察那么深入,而且轻描淡写地呵成了一片苍凉的气氛,从开场起就罩
住了全篇的故事人物。假如风格没有这综合的效果,也就失掉它的价值了。
  毫无疑问,《金锁记》是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
故事的风味。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没有《金锁记》,本文作者决不在下
文把《连环套》批评得那么严厉,而且根本也不会写这篇文字。
二 倾城之恋
  一个“破落户”家的离婚女儿,被穷酸兄嫂的冷潮热讽撵出母家,跟一个饱经世故,狡
猾精刮的老留学生谈恋爱。正要陷在泥淖里时,一件突然震动世界的变故把她救了出来,得
到一个平凡的归宿。——整篇故事可以用这一两行包括。因为是传奇(正如作者所说),没
有悲剧的严肃、崇高,和宿命性;光暗的对照也不强烈。因为是传奇,情欲没有惊心动魄的
表现。几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调情,尽是些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尽管那么
机巧,文雅,风趣,终究是精练到近乎病态的社会的产物。好似六朝的骈体,虽然珠光宝气
,内里却空空洞洞,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倾城之恋》给人家的印象,
仿佛是一座雕刻精工的翡翠宝塔,而非莪特式大寺的一角。美丽的对话,真真假假的捉迷藏
,都在心的浮面飘滑;吸引,挑逗,无伤大体的攻守战,遮饰着虚伪。男人是一片空虚的心
,不想真正找着落的心,把恋爱看作高尔夫与威士忌中间的调剂。女人,整日担忧着最后一
些资本——三十岁左右的青春——再另一次倒帐;物质生活的迫切需求,使她无暇顾到心灵
。这样的一幕喜剧,骨子里的贫血,充满了死气,当然不能有好结果。疲乏,厚倦,苟且,
浑身小智小慧的人,担当不了悲剧的角色。
  麻痹的神经偶尔抖动一下,居然探头瞥见了一角未来的历史。
  病态的人有他特别敏锐的感觉:
  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块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柳原看着她道:
“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
,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再
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好一个天际辽阔胸襟浩荡的境界!在这中篇里,无异平凡的田野中忽然现出一片无垠的
流沙。但也像流沙一样,不过动荡着显现了一刹那。等到预感的毁灭真正临到了,完成了,
柳原的神经却只在麻痹之上多加了一些疲倦。从前一刹那的觉醒早已忘记了。他从没再加思
索。连终于实现了的“一点真心”也不见得如何可靠。只有流苏,劫后舒了一口气,淡淡地
浮起一些感想:
  湾附近,灰砖砌的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
迎面来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
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移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
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彻底
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两人的心理变化,就只这一些。方舟上的一对可怜虫,只有“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
了”这样淡漠的惆怅。倾城大祸(给予他们的痛苦实在太少,作者不曾尽量利用对比),不
过替他们收拾了残局;共患难的果实,“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仅仅是“活个十年
八年”的念头。笼统的感慨,不彻底的反省。病态文明培植了他们的轻佻,残酷的毁灭使他
们感到虚无,幻灭。同样没有深刻的反应。
  而且范柳原真是一个这么枯涸的(Fade)人么?关于他,作者为何从头至尾只写侧
面?在小说中他不是应该和流苏占着同等地位,是第二主题么?他上英国的用意,始终暧昧
不明;流苏隔被扑抱他的时候,当他说“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的
时候,他竟没进一步吐露真正切实的心腹。“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未免太速写式地轻轻
带过了。可是这里正该是强有力的转折点,应该由作者全副精神去对付的啊!错过了这最后
一个高峰,便只有平凡的、庸碌鄙俗的下山路了。柳原宣布登报结婚的消息,使流苏快活得
一忽儿哭一忽儿笑,柳原还有那种Cynical的闲适去“羞她的脸”;到上海以后,“
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由此看来,他只是一个暂时收了心的唐·裘安,
或是伊林华斯勋爵一流的人物。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
  但他们连自私也没有迹象可寻。“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
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世界上有的是平凡,我不抱怨作者多写了一对平凡的
人。
  但战争使范柳原恢复一些人性,使把婚姻当职业看的流苏有一些转变(光是觉得靠得住
的只有腔子里和身边的这个人,是不够说明她的转变的),也不能算是怎样的不平凡。平凡
并非没有深度的意思。并且人物的平凡,只应该使作品不平凡。显然,作者把她的人物过于
匆促地送走了。
  勾勒的不够深刻,是因为对人物思索得不够深刻,生活得不够深刻;并且作品的重心过
于偏向顽皮而风雅的调情,倘再从小节上检视一下的话,那么,流苏“没念过两句书”而居
然够得上和柳原针锋相对,未免是个大漏洞。离婚以前的生活经验毫无追叙,使她离家以前
和以后的思想引动显得不可解。这些都减少了人物的现实性。
  总之,《倾城之恋》的华彩胜过了骨干;两个主角的缺陷,也就是作品本身的缺陷。
三 短篇和长篇
  恋爱与婚姻,是作者至此为止的中心题材;长长短短六七件作品,只是variati
onsuponatheme。遗老遗少和小资产阶级,全都为男女问题这恶梦所苦。恶梦
中老是霪雨连绵的秋天,潮腻腻,灰暗,肮脏,窒息的腐烂的气味,像是病人临终的房间。
烦恼,焦急,挣扎,全无结果,恶梦没有边际,也就无从逃避。零星的磨折,生死的苦难,
在此只是无名的浪费。青春,热情,幻想,希望,都没有存身的地方。川嫦的卧房,姚先生
的家,封锁期的电车车厢,扩大起来便是整个社会。一切之上,还有一只瞧不及的巨手张开
着,不知从哪儿重重地压下来,压痛每个人的心房。这样一幅图画印在劣质的报纸上,线条
和黑白的对照迷糊一些,就该和张女士的短篇气息差不多。
  为什么要用这个譬喻?因为她阴沉的篇幅里,时时渗入轻松的笔调,俏皮的口吻,好比
一些闪烁的磷火,教人分不清这微光是黄昏还是曙色。有时幽默的分量过了份,悲喜剧变成
了趣剧。趣剧不打紧,但若沾上了轻薄味(如《琉璃瓦》),艺术给摧残了。
  明知挣扎无益,便不挣扎了。执着也是徒然,便舍弃了。
  这是道地的东方精神。明哲与解脱;可同时是卑怯,懦弱,懒惰,虚无。反映到艺术品
上,便是没有波澜的寂寂的死气,不一定有美丽而苍凉的手势来点缀。川嫦没有和病魔奋斗
,没有丝毫意志的努力。除了向世界遗憾地投射一眼之外,她连抓住世界的念头都没有。不
经战斗的投降。自己的父母与爱人对她没有深切的留恋。读者更容易忘记她。而她还是许多
短篇中①刻画得最深的人物!
  微妙尴尬的局面,始终是作者最擅长的一手。时代,阶级,教育,利害观念完全不同的
人相处在一块时所有暧昧含糊的情景,没有人比她传达得更真切。各种心理互相摸索,摩擦
,进攻,闪避,显得那么自然而风趣,好似古典舞中一边摆着架式(Figure)一边交
换舞伴那样轻盈,潇洒,熨帖。这种境界稍有过火或稍有不及,《封锁》与《年青的时候》
中细腻娇嫩的气息就会给破坏,从而带走了作品全部的魅力,然而这巧妙的技术,本身不过
是一种迷人的奢侈;倘使不把它当作完成主题的手段(如《金锁记》中这些技术的作用),
那么,充其量也只能制造一些小骨董。
  在作者第一个长篇只发表了一部分的时候来批评,当然是不免唐突的。但其中暴露的缺
陷的严重,使我不能保持谨慈的缄默。
  《连环套》的主要弊病是内容的贫乏。已经刊布了四期,还没有中心思想显露。霓喜和
两个丈夫的历史,仿佛是一串五花八门,西洋镜式的小故事杂凑而成的。没有心理的进展,
因此也看不见潜在的逻辑,一切穿插都失掉了意义。雅赫雅是印度人,霓喜是广东养女,就
这两点似乎应该是第一环的主题所在。半世纪前印度商人对中国女子的看法,即使逃不出玩
物二字,难道没有旁的特殊心理?他是殖民地种族,但在香港和中国人的地位不同,再加上
是大绸缎铺子的主人。可①《心经》一篇只读到上半篇,九月期万象遍觅不得,故本文特置
不论。好在这儿不是写的评传,挂漏也不妨。
  是《连环套》中并无这二三个因素错杂的作用。养女(而且是广东的养女)该有养女的
心理,对她一生都有影响。一朝移植之后,势必有一个演化蜕变的过程;决不会像作者所写
的,她一进绸缎店,仿佛从小就在绸缎店里长大的样子。我们既不觉得雅赫雅买的是一个广
东养女,也不觉得广东养女嫁的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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