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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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朱门-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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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安立身看着眼前的这个画面,愉快而尊贵的母亲由儿子和媳妇搀着走过来。她心中浮起一股暖流。李老太太挺挺地抬着头,看着这个有气质的小姐。柔安脸红了起来,不过她现在很高兴来到这里,看到他的家人,对他更了解几分。她羡慕李飞有个母亲。端儿迅速地看了她一眼。

  “我娘。我嫂子。”李飞说。

  柔安鞠了个躬,等老太太被搀上座位,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我知道来看您实在很冒昧,可是令郎要我来。”这是柔安生平第一次尽力说客套话,根本不确定自己说错话了没有。

  老太太的右耳不太灵光。她转向端儿,端儿把柔安的话重复一遍。

  “正好相反,你的光临,是咱们家的荣幸。你可别见怪我们这破旧屋子。”老太太回答。

  “娘!柔安!如果你们再说官语,我们根本插不上口。”李飞说。

  “你可别见怪我这儿子,他不懂礼貌。我们这房子实在是不配招待像你这样的小姐。”老太太说。

  “我娘要替这间陋室道歉呢。”他开玩笑说。

  “杜小姐,过来这儿坐,我右耳不太灵光。这样我们才好说话。”老太太指了指她左边的椅子说。

  柔安的不安一扫而空。老太太虽然有皱纹,但是容貌仍然秀美,而且眼神清纯、明亮。 柔安不再生畏了,端儿到厨房泡茶,几个孩子本来缠着她,这下全围到奶奶身边了。李飞拿了一张椅子靠近坐。

  “我说到哪儿了?”老太太问道。

  “娘,您正在说人家到咱们家来是咱们家的荣幸,再回头说这间破旧屋子。”儿子说。

  老太太慈爱地看看他,正经地对柔安说:“你可别怪他没礼貌。如果熟一点了,你会知道他心地不坏。”

  “他对我很好,我受伤的时候,他帮助过我。”柔安答道。

  “是呀,他说他就是这样认识你的。”老太太说得缓慢而清晰。

  “李伯母,您有个聪明绝顶的儿子。他名气很大呢!”

  “我知道他很聪明,可不晓得他名气大。”

  李飞起身到厨房去。

  “嫂子,我来帮你忙。告诉我,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是个态度很诚恳的女孩。不像我想象中那种神气活现的千金小姐。”端儿的爹是开店铺的,而丈夫事业也做得不错,她觉得自己蛮幸运。带三个孩子,又请了一个女佣帮忙,她对理家挺自得其乐。

  李飞从砖灶上拿起一块抹布,动手擦一只旧茶壶的边缘,壶盖上有个缺口。他一手托着茶盘进入客厅,缓缓地把茶盘放在桌上,然后开始放茶杯和茶托。

  “你该用那只好茶壶嘛!我们家有个新的。”他母亲说。

  “这还好嘛,娘。每一只茶壶用久了都会裂的,对不对,柔安?咱们家这只茶壶已经用了十年呢!”

  “我不希望客人以为咱们家里连个好茶壶都没有了。”

  李飞倒茶。端一杯给柔安,然后又为他母亲端了一杯。

  “别生气,娘。旧茶壶也没什么不好嘛!”他低头看母亲,手温柔地搭着她的背。

  李飞的侄儿、侄女自然亲切。年纪最大的女孩小英走上前来,靠在柔安的椅子旁,用手指着她的发辫说:“你的头发好漂亮!”

  “烫过的。”柔安低头看着小女孩说。

  “我喜欢妈妈和你一样头发卷卷的。”小英说。

  端儿拿一盘热腾腾的包子出来,李妈端着另一盘走在后面。孩子们向美味的热包子冲了过去。“孩子们!”他们的母亲大声制止,然后把包子端给客人。

  “喏,一人一个。”她对孩子说。

  “咱们没什么好的东西招待你。”李太太说。

  “您不知道现在我有多高兴。”柔安答道。

  小英慢慢地咬着包子,她知道只能吃一个。但是三岁的小淘也不管自己嘴巴有多小,两三口就把包子吃完了。柔安还没动包子,小家伙就走过去看着那个包子。

  “你没吃嘛。”小淘满眼疑惑。

  “走开,小淘,不要贪心。今天晚饭你一定吃不下。”他母亲大喊。

  柔安看小淘露出失望的表情,摇摆地走开。

  “来,小淘。让他再吃一个好了。”小淘走了回来,肥胖的小手慢慢地伸向柔安给他的包子,满脸得意样。

  “这几个孩子真叫我难为情。”端儿说。

  “你们家好幸福。”客人回答说。她眼中露出欣羡的神色。她一直渴望的就是这种温馨快乐的小家庭。

  现在屋里充满了妇女们的家常话。李太太问起客人的家庭状况,孩子们更增添了热闹的气氛。只有小花立在母亲身边,静静地听大人们谈话。

  时间过得很快,柔安站起来说她该走了。

  “我可以参观你的房间吗?”她问李飞。

  他带她到西厢的大房间,窗户正对着内院。她浏览书桌和地上的一堆书。书桌靠着里侧,窗户旁边。穿过卷起的窗纸,傍晚微暗的光线落在满堆书籍和纸片的书桌上。她看到桌上有一本翻开的《香妃志》。

  “你在看新疆的资料。”她顺手在桌面上摸摸,“你还用油灯?”

  “小时候用过,现在还很喜欢它。我喜欢闻煤油和臭气的味道,它能激发我的灵感。”

  柔安大笑:“你真奇怪。这里很安静。”

  “只有小鬼们上了床睡觉,才会安静下来。”

  他们走出房间,老太太正在等他们,柔安谢谢他们的招待。“我送你一程。”李飞说。

  走出巷子,李飞转过头看着她:“你觉得我娘怎么样?”

  “命好,有这么慈祥的母亲。谁都会喜欢这么一位亲切的老太太。”

  “我好高兴。我好担心呢!”

  “担心什么?”

  “我希望在这世上我最关心的两个人能够彼此留下好印象。”

  她脸红了。他是这么自然地脱口而出。她在考虑该说什么。“我羡慕你有这样一个家庭。”

  “是啊,家就该这么稍微挤一点、吵一点、乱一点。我嫂子也很单纯,但是她很满足。”

  “我想象中的家就该像这样。我们家像座坟墓,外面看起来富丽堂皇,里面却是空荡、冷清。”

  他们继续走着。夕阳柔化了那一律灰色的巷子和邻居房子。乌鸦在天空盘旋。在荒野开垦的庄稼汉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温和的春风轻拂着他们的双颊,几棵桃树的枝头开满粉红色的花朵,伸出墙头看着他们。

  他们走着,李飞谈到他去兰州的经过,以及他很想去边疆看看塞外民族。

  “我对他们很感兴趣。”他说。

  “如果你想去看他们,你应该到三岔驿去。那儿的湖水很美,附近还有座喇嘛庙。而且你会看到鸡、小狗。在屋顶上走来走去呢!

  “听起来真有意思。”他叫了一辆黄包车,送她回家。

  他一进屋,母亲就问他:“咱们有没有给自己丢脸哪?”

  “没有,娘!您不知道您看起来多美。”

  他个子高,而他母亲的个子矮小。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赞美地俯视她。她甩开他的手说:“嗟!我都是老太婆啦!你真不该拿出那只破茶壶。”

  他大笑。屋角传来端儿银铃般的声音:“杜小姐真漂亮。”

  李飞高高兴兴地回房去了。



满洲客

  遏云从小就继承她爹的衣钵,接受唱戏和说书的训练。戏子、女优、琴师的社会地位都很低。他们和圈内人结婚,生下的孩子就跟父母学戏。艺术家和琴师中,包括了名伶、高水准的戏子和一般卖艺的。子弟如果没有音乐天分,就让他们学拳习武。他们的世界那么小。卖艺的和打拳的人常在路上奔波,被称为“江湖客”。他们的范围只有舞台。骡车,偶尔也 在有钱人家府邸的宴席上露面。“卖身”和“卖艺”之间有个微妙的差别。很难划定这道界线,在做与职业有关的社交中往往会跨越过去,这得全视他们在社会上受尊敬的程度了。女戏子的身体应该是不可侵犯的,当她接纳第一个男人的时候,会开出条件,还要开一个与她的名气相称的筵席来庆祝。

  遏云是向她爹和娘学戏的。她娘已经去世了,生前也是个唱戏的。遏云在十三岁就显露出她的才华了。唱大鼓是个比较自由的职业,不靠任何戏班子。遏云的手势灵巧,加上她又有生动、富想象力的表演天分。她告诉范文博,去年春天她离开北京,被日本人赶出来以前,她在沈阳待了几个月。北平也不稳定,她就到了南京。后来上海附近发生战事,她又被迫离开。说起来,她真是个地地道道的难民。

  遏云和她爹——熟人都喊他老崔——很感激范文博。范文博自以为是崔遏云的保护人,他觉得能邀朋友去见她,请她吃个宵夜,是件荣幸的事。他说他绝对没打歪主意,这倒是真心话。遏云是个爽朗的女孩,带有一双母鹿般的大眼睛,她单纯无邪地为自己能有今天的成就而高兴。范文博每天晚上都坐在茶馆里那个老位子。他会和蓝如水、李飞再去听戏,蓝如水安静如昔,不过却被她深深吸引住。范文博也好几次单独去看她,回来后,蓝如水一直担心地追着他问,因为他知道文博玩女人的那一套。

  “哦,我都老得是够当她老爹了。我只是很得意自己发掘了这个人才。我对她的兴趣只限于她精湛的演技。”范文博说。

  虽然范文博说话爱装腔作势,不过他对朋友倒是很够义气。如水相信他。范文博不会对女人抱什么崇高的理想。他常上绿灯户,不过他总是忠言提醒他的朋友:“千万别去惹良家妇女。你若要女人,到处都有。就是别惹良家妇女,这样你才不会有麻烦,因为这些女人将来是要结婚的。这是我的原则。”

  范文博还有一个原则,就是“服从自然律”。每回他说他要去“服从自然律”,李飞和如水都知道他要到哪儿,也就不打扰他了。不过,他对遏云则近乎父兄般地,采取保护态度。

  那天晚上,醉兵被扔出去以后,范文博带蓝如水追去看遏云父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行为很高贵。他双手扶在少女的窄小肩膀上。

  “你怕不怕?”

  “怎么不?”她的语调使人如醉似梦。

  老崔倒了两杯茶,递给范文博和蓝如水,他的两手仍在发抖。

  然后他又替女儿和自己倒茶。他一面喝着茶,一面斜看着范文博。

  “咱们多亏有范老爷在。”老爹对范文博说话,总是避免用“你”字,“茶楼里来了这么多当兵的,难免会发生这种事的,好在范老爷在场。”

  遏云没精打采地跌坐在一张长条木椅上,手臂摔到桌上,把头枕在手臂上,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说书是一项很费力的艺术工作。在夏天的晚上,她表演完毕非得换内衣不可。看她表演中带着优雅的姿势和完美的节奏,观众一定以为这一行轻松愉快,因为每一个故事她都说过好几遍了嘛。其实不然。她提紧了神经,五官密切配合着。她必须全神贯注在故事里,而且每一个音节、手势、腔调和鼓声的时间都要算得刚刚好。

  蓝如水看着她的头发随着那伏着的背一起一落,白皙的手臂伸在桌上。老爹缓慢地装好长嘴烟斗,把玉滤烟嘴放在唇上,点着后吐着烟雾。

  “范老爷,咱们父女多亏了您。我想如果范老爷不嫌弃的话,就收咱们遏云为干女儿吧。”他说。

  “遏云,出去吃点东西如何?”她爹说。

  遏云慢慢地抽回手臂,抬起头。“怎么?”她睡意浓厚地问道。

  “咱们出去吃宵夜。我请范老爷做你的干爹。”

  “正好我也想邀你们出去。”范文博说。

  “她累了,何不让她睡觉休息一下呢?”蓝如水说。

  遏云用手托着下巴,眼神呆然地说:“没关系。”站了起来。

  下了楼,走出去的时候看到门口站着两个人。他们是面带善良的百姓,但是长袍的领子和胸口都没扣上扣子。他们走向范文博,握抱他的双手,交换着秘密讯号。

  “干得好。这里用不着你们了。”范文博把两张面额一元的钞票交给其中一人。

  他们走进附近的一家小馆子,要了一间楼上的雅室。跑堂的认出了遏云,替她掀起门帘;房里的明亮靠天花板垂下的一盏电灯,灯泡上覆着一个普通的白瓷灯罩。房间中央摆了一张盖着白色桌布的方桌,还有三四张硬背坐椅和几张漆黑小几贴着墙壁。

  今夜很暖。蓝如水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对着夜色凝望。店小二走上来,替每个人倒了一杯茉莉花茶。

  遏云习惯吃宵夜,很快就恢复精神了。范文博坐下研究菜单。偶尔他会征求遏云的意见,快速地写下几道菜名,看看再稍稍修改,然后把菜单交给小二。点了鱼头汤、竹笋炒扁豆、炸鸡翅、鸡油豆豉剁鲈鱼、南京板鸭和咸鱼。叫的酒是天津的五加皮。

  “如水,你在那边干嘛?”

  蓝如水回过头来。那顶西伯利亚式的波斯毡帽是他回乡途中经过哈尔滨买的,使他看起来比实际上高一点。“没什么。我在看夜幕里的屋顶。”他过来在方桌旁找一个位子坐下来。

  蓝如水看着遏云,她两手各持一支筷子,正玩得起劲儿呢。

  “那一定让你吃了不少苦头。我听见你在说最后一段书的时候,声音抖了一下。”

  “你听出来了?我只好继续把书说完,我还以为观众不会注意到呢?”

  老爹又说了:“如果不是范老爷,还真不知道那个醉鬼会闹出什么事来。”

  “别担心,我们的弟兄们每天晚上都保护那个地方。”范文博又转向姑娘,“只要我人在城里,你就安全。没有人敢动你一根寒毛。”

  遏云感激地看着他:“咱们卖艺的姑娘是不会怕那些街头的混混儿,笑笑看他们,也早就习惯了,当然啦,在北平咱们也有自己人。走江湖的人都是互相尊重。咱们只怕那些公子哥儿。”

  她白皙的双手放在桌上。如水用两手叠在其上,表示他要保护她。

  “想想你这么年轻的姑娘家居然要在粗汉面前抛头露面的。”

  “你如果认识他们,就知道其实他们并不坏,如果你能以拳还拳,就可以自由来去,没有人会阻拦你。他们可是一点都不邪恶。世界这么大。有卖艺人的地方,自然就有花花公子和粗暴的汉子。也许你不喜欢他们满口的大蒜味儿,可是他们跟我们一样,也是出外谋生、追求快乐的人。除非你是乡下来的土包子,或者不懂规矩想压抑他们,不然他们是不会打扰你的。最难缠的是出身官门和富家的浪荡子。”遏云目光跃动地说。

  如水笑笑:“你年轻轻的,好像懂得很多嘛!”

  “我是在江湖中长大的。咱们吃的是这行饭。我们卖艺的姑娘可以和那些粗鲁的家伙越岭翻山走上一百里,可是叫我们和一个斯文人在一间屋子里待上一夜,那我们就不安全了。”

  她说的这番话和她那张稚龄的脸蛋、无邪的圆眼完全不相称。

  “你是说你不信任我们?”范文博微笑地说。

  “我不是指范老爷和蓝老爷你们二位。你们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如果我怀着有一丝丝这种想法,那真是连一条知恩图报的狗都不如。”她格格地笑着。她懂得如何和高级绅士应对。

  范文博赞许地说:“这就对啦,不过也别恭维我。你可敢和我在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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