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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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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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杏仁油、安息香酊剂,”布卢姆先生说,“还有香橙花液……”
    这确实使她的皮肤细腻白净如蜡一般。
    “还有白蜡,”他说。
    那会使她的眸子显得格外乌黑。当我扣着袖口上的链扣的时候,她把被单一直拉到眼睛底下望着我,一派西班牙风韵,并闻着自己的体臭。这种家用偏方往往最灵不过:草莓对牙齿好,荨麻加雨水;据说还有在脱脂乳里浸泡过的燕麦片。皮肤的滋润剂。老迈的女王的儿子当中的一个——就是那位奥尔巴尼公爵吧?对,他名叫利奥波德'92'。他只有一层皮肤。我们有三层。更糟的是,还长着疣子、腱膜瘤和粉刺。然而,你也想要香水啊。你太太使用哪一种香水?西班牙皮肤'93'。香橙花液多么清新啊。那些肥皂的味儿好香,是纯粹的乳白肥皂。还来得及到拐角处去洗个澡——土耳其式的蒸汽浴,外带按摩。泥垢总是积在肚脐眼里。要是由一位漂亮姑娘给按摩就更好了。我还想干那个。是啊,我。在浴缸里干。奇妙的欲望,我。把水排到水星。正经事同找乐子结合起来了。可惜没有时间按摩。反正这一整天都会感到爽快的。葬礼可真教人阴郁。
    “哦,先生,”药剂师说,“那是两先令九便士。您带瓶子来了吗?”
    “没带,”布卢姆先生说,“请给调配好。今天晚些时候我来取吧。我还要一块这种肥皂。多少钱一块?”
    “四便士,先生。”
    布卢姆先生把一块肥皂举到鼻孔那儿。蜡状,散发着柠檬的清香。
    “我就要这块,”他说,“统共是三先令一便士。”
    “是的,先生,”药剂师说,“等您回头来的时候一道付吧,先生。”
      “好的,”布卢姆先生说。
    他从药房里溜达出来,把卷起的报纸夹在腋下,左手握着那块用纸包着、摸上去凉丝丝的肥皂。
    从他的腋窝下边传来班塔姆?莱昂斯的声音,并且伸过一只手:
    “喂,布卢姆,有什么顶好的消息?这是今天的报纸吗?给咱看一眼。”
    哎哟,他又刮了口髭!那长长的上唇透出一股凉意。为的是显得少相些。他看上去确实傻里傻气的。比我年轻。
    班塔姆?莱昂斯用指甲发黑的黄色手指打开了报纸卷儿。这手也该洗一洗了,去去那层泥垢。早安。你用过皮尔牌肥皂吗'94'?他肩膀上落着头皮屑,脑袋瓜儿该抹抹油啦。
    “找想知道一下今天参赛的那匹法国马的消息,”班塔姆?莱昂斯说,“他妈的,登在哪儿呢?”
    他把折叠起来的报纸弄得沙沙响,下巴颏在高领上扭动着。长了须癣。领子太紧,头发会掉光的。还不如干脆把报纸丢给他,摆脱了拉倒。
    “你拿去看吧,”布卢姆先生说。
    “阿斯科特。金杯赛。等一等,”班塔姆?莱昂斯喃喃地说,“等一会儿。马克西穆姆二世'95'。”
    “我正要把它丢掉呢,”布卢姆先生说。
    班塔姆?莱昂斯蓦地抬起眼睛,茫然地斜瞅着他。
    “你说什么来着?”他失声说。
    “我说,你可以把它留下,”布卢姆先生回答道,“我正想丢掉'96'呢。”
    班塔姆?莱昂斯迟疑了片刻,斜睨着,随后把摊开的报纸塞回布卢姆先生怀里。
    “我冒冒风险看,”他说,“喏,谢谢你。”
    他朝着康威角'97'匆匆走去。祝这小子成功。
    布卢姆先生微笑着,将报纸重新叠成整整齐齐的四方形,把肥皂也塞了进去。那家伙的嘴唇长得蠢。赌博。近来这帮人成天泡在那儿。送信的小伙子们为了弄到六便士的赌本竟去偷窃。只要中了彩,一只肥嫩的大火鸡就到手了。你的圣诞节正餐的代价只是三便士。杰克?弗莱明就是为了赌博而盗用公款的,然后远走高飞去了美国。如今在开着一家饭店。他们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埃及的肉锅'98'。
    他高高兴兴地朝那盖得像是一座清真寺的澡堂走去。红砖和  尖塔都会使你联想到伊斯兰教的礼拜寺。原来今天学院里正举行运动会'99'。他望了望贴在学院运动场大门上的那张马蹄形海报:骑自行车的恰似锅里的鳕鱼那样蜷缩着身子'100'。多么蹩脚的广告!哪怕做成像车轮那样圆形的也好嘛。辐条上排列起“运动会、运动会、运动会”字样,轮毂上标上“学院”两个大字。这样一来该多醒目啊。
    霍恩布洛尔正站在门房那儿。跟他拉拉关系。兴许只消点点头他就会放你进去转一圈哩。你好吗,霍恩布洛尔先生?你好吗,先生?
    天气真是再好不过了。要是一辈子都能像这样该有多好。这正是宜于打板球'101'的天气。在遮阳伞下坐成一圈儿,裁判一再下令改变掷球方向。出局。在这里,他们是没有希望打赢的。六比零。然而主将布勒朝左方的外场守场员猛击出一个长球,竟把基尔达尔街俱乐部的玻璃窗给打碎了。顿尼溪集市'102'更合他们的胃口。麦卡锡一上场,我们砸破了那么多脑壳。'103'一阵热浪,不能持久。生命的长河滚滚向前,我们在流逝的人生中所追溯的轨迹比什么都珍贵。'104'
    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吧。一大浴缸清水,沁凉的陶瓷,徐缓地流着。这是我的身体。'105'
    他预见到自己那赤裸苍白的身子仰卧在温暖的澡水之胎内,手脚尽情地舒展开来,涂满溶化了的滑溜溜的香皂,被水温和地冲洗着。他看见了水在自己那拧檬色的躯体和四肢上面起着涟漪,并托住他,浮力轻轻地把他往上推;看见了状似肉蕾般的肚脐眼;也看见了自己那撮蓬乱的黑色鬈毛在漂浮;那撮毛围绕着千百万个娃娃的软塌塌的父亲——一朵凋萎的漂浮着的花。
第 六 章
    马丁?坎宁翰首先把戴着丝质大礼帽的头伸进嘎嘎作响的马车,轻捷地进去落座了。鲍尔'1'先生小心翼翼地弯着修长的身躯,跟在他后面也上了车。
    “来吧,西蒙。”
    “您先上,”布卢姆先生说。
    迪达勒斯先生匆匆戴上帽子,边上车边说:
    “好的,好的。”
    “人都齐了吗?”马丁?坎宁翰问:“上车吧,布卢姆。”
    布卢姆先生上了车,在空位子上落座。他反手带上车门,咣噹了两下,直到把它撞严实了才撒手。他将一只胳膊套在拉手吊带里,神情严肃地从敞着的车窗里眺望马路旁那一扇扇拉得低低的百叶窗'2'。有一副帘子被拉到一边, 一个老妪正向外窥视。鼻子贴在玻璃窗上又白又扁。她在感谢命运这一遭儿总算饶过了自已。妇女们对尸体所表示的兴趣是异乎寻常的。我们来到世上时给了她们那么多麻烦,所以她们乐意看到我们走。她们好像适合于干这种活儿。在角落里鬼鬼祟祟的。趿拉着拖鞋,轻手轻脚地,生怕惊醒了他。然后给他装裹,以便入殓。摩莉和弗莱明大妈'3'在往棺材里面铺着什么。再往你那边拽拽呀。我们的包尸布。 你决不会知道自己死后谁会来摸你。洗身子啦,洗头啦。我相信她们还会给他剪指甲和头发,并且装在信封里保存一点儿。这之后,照样会长哩。这可是件脏活儿。
    大家伫候着,谁也不吭一声儿。大概是在装花圈哪。我坐在硬邦邦的东西上面。唔,原来是我后裤兜儿里的那块香皂。最好把它挪一挪,等有机会再说。
    大家全在伫候。过一会儿,前方传来了车轮的转动声,越来越挨近,接着就是马蹄声。车身颠簸了一下。他们的马车开始前进了,摇摇摆摆,吱嘎作响。后面也响起了另外一些马蹄的声音和车轱辘的吱吜声。马路旁的百叶窗向后移动;门环上蒙着黑纱的九号'4'那半掩着的大门,也以步行的速度过去了。
    他们依然坐在那里一声不响,膝盖抖动着。直到车子拐了个弯,沿着电车轨道走去,这时才打破了沉寂。特里顿维尔路。速度加快了。车轮在卵石铺成的公路上咯噔咯噔地向前滚动,像是发了疯似的玻璃在车门框里咔嗒咔嗒地震颤着。
    “他这是拉着咱们走哪条路啊?”鲍尔先生隔看车窗边东张西望,边问。
    “爱尔兰区,”马丁?坎宁翰说,“这是林森德。布伦斯威克大街。”
    迪达勒斯先生朝车窗外望着,点了点头。
    “这是个古老的好风习'5',”他说,“我很高兴如今还没有废除。”
    大家隔看车窗望了望。行人纷纷脱便帽或礼帽,表示敬意呢。马车径过沃特利巷后就离开电车轨道,走上较为平坦的路。布卢姆先生定睛望望,只见有个身材细溜、穿着丧服、头戴宽檐帽的青年。
    “迪达勒斯,你的一个熟人刚刚走过去了,”他说。
    “谁呀?”
    “你的公子和继承人。”
    “他在哪儿?”迪达勒斯说着,斜探过身子来。
    马车正沿着一排公寓房子驰去,房前的路面上挖出一条条明沟,沟旁是一溜儿土堆。在拐角处车身蓦地歪了歪,又折回到电车轨道上了,车轮喧闹地咯噔咯噔向前滚动。迪达勒斯先生往后靠了靠身子,说:
    “穆利根那家伙跟他在一道吗?他的忠实的阿卡帖斯'6'!”
    “没有,”布卢姆先生说,“就他一个人。”
    “大概是看他的萨莉舅妈去啦,”迪达勒斯说,“古尔丁那一伙儿,喝得醉醺醺的小成本会计师,还有克莉西,爸爸的小屎橛子,知父莫如聪明的小妞儿。”
    布卢姆先生望着林森德路凄然一笑。华莱士兄弟瓶厂:多德尔桥。
    里奇?古尔丁和律师用的公文包。他管这事务所叫作古尔丁-科利斯- 沃德'7'。他开的玩笑如今越来越没味儿了。从前他可是个大淘气包。一个星期天早晨,他用饰针把房东太太的两顶帽子别在头上,同伊格内修斯?加拉赫'8' 一道在斯塔默街上跳起华尔兹舞,通宵达旦地在外边疯闹。如今他可垮下来了,我看他的背痛,就是当年埋下的根子。老婆替他按摩背。他满以为服点药丸就能痊愈。其实那统统都只不过是面包渣子。利润高达百分之六百左右。
    “他跟一帮下贱痞子鬼混,”迪达勒斯先生骂道,“大家都说,那个穆利根就是个坏透了的流氓,心肠狠毒,堕落到了极点。他的名字臭遍了整个都柏林城。在天主和圣母的佑助下,我迟早非写封信给他老娘、姑妈或是什么人不可。叫她看了,会把眼睛瞪得像门一样大。我要隔肢他屁股!'9'我说话算数。”
    他用大得足以压住车轮咯咯声的嗓门嚷着:
    “我绝不能听任她那个杂种侄子毁掉我儿子。他爹是个站柜台的,在我表弟彼得?保罗?麦克斯威尼的店里卖棉线带。我决不让他得逞。”
    他住了嘴。布卢姆先生把视线从他那愤怒的口髭,移到鲍尔先生那和蔼的面容,以及马丁?坎宁翰的眼睛和严肃地摇曳着的胡子上。好一个吵吵闹闹、固执己见的人。满脑子都是儿子。他说得对。总得有个继承人啊。倘若小鲁迪还在世的话,我就可以看看他长大。在家里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穿着一身伊顿'10'式的制服,和摩莉并肩而行。我的儿子。他眼中的我。那必然会是一番异样的感觉。我的子嗣。纯粹是出于偶然。准是那天早晨发生在雷蒙德高台街的事。她正从窗口眺望着两条狗在“停止作恶”'11'的墙边搞着。有个警官笑嘻嘻地仰望着。她穿的是那件奶油色长袍,已经绽了线,可她始终也没缝上。摸摸我,波尔迪。天哪,我想得要死。这就是生命的起源。
    于是,她有了身孕。葛雷斯顿斯'12'音乐会的邀请也只好推掉。我的儿子在她肚子里。倘若他活着,我原是可以一直帮助他的。那是肯定的。让他能够自立,还学会德语。
    “咱们来迟了吗?”鲍尔先生问。
    “迟了十分钟,”马丁?坎宁翰边看看表边说。
    摩莉。米莉。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是单薄了一点。是个假小子,满嘴村话。呸,跳跳蹦蹦的朱庇特哪!你这天神和小鱼儿哪!可她毕竟是个招人疼的好姐儿,很快就要成为妇人啦。穆林加尔。最亲爱的爹爹。年轻学生。是啊,是啊,也是个妇人哩。人生啊,人生。
    马车左摇右晃,他们四个人的身躯也跟着颠簸。
    “科尼蛮可以给咱们套一辆更宽绰些的车嘛,”鲍尔先生说。
    “他原是可以的,”迪达勒斯先生说,“要不是被那斜视症折腾的话。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阖上了左眼。马丁?坎宁翰开始把腿下的面包渣子撢掉。
    “这是什么呀,”他说,“天哪,是面包渣儿吗?”
    “想必新近有人在这儿举行过野餐哩,”鲍尔先生说。
    大家都抬起腿来,厌恶地瞅着那散发着霉臭、扣子也脱落了的座位皮面。迪达勒斯先生抽着鼻子,蹙眉朝下望望说:
    “除非是我完全误会了……你觉得怎么样,马丁?”
    “我也这么认为,”马丁?坎宁翰说。
    布卢姆先生把大腿放下来。亏得我洗了那个澡。脚上感到很清爽。可要是弗莱明大妈替我把这双短袜补得更细一点就好了。
    迪达勒浙先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毕竟是,”他说,“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
    “汤姆?克南露面了吗?”马丁?坎宁翰慢条斯理地捻着胡子梢儿,问道。
    “来啦,”布卢姆先生回答说:“他跟内德?兰伯特'13'和海因斯'14'一道坐在后面哪。”
    “还有科尼、凯莱赫本人呢?”鲍尔先生问。
    “他到公墓去啦,”马丁?坎宁翰说。
    “今天早晨我遇见了麦科伊,”布卢姆先生说,“他说他尽可能来。”
    马车猛地停住了。
    “怎么啦?”
    “堵车了。”   “咱们这是在哪儿呢?”
    布卢姆先生从车窗里探出头去。
    “大运河,”他说。
    煤气厂。听说这能治百日咳哩。亏得米莉从来没患上过。可怜的娃娃们! 痉挛得都蜷缩成一团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真够受的。相形之下,她患的病倒比较轻,不过是麻疹而已。煎亚麻籽'15'。猩红热。流行性感冒。我这是在替死神兜揽广告哪。可别错过这个机会。狗收容所就在那边。可怜的老阿索斯'16'! 好好照料阿索斯,利奥波德,这是我最后的愿望。愿你的旨意实现'17'。对坟墓里的人们我们总是唯命是从。那是他弥留之际潦潦草草写下的。狗伤心得衰竭而死。那是一只温和驯顺的家畜。老人养的狗通常都是这样的。
    吧嗒一声一滴雨点落在他的帽子上。他缩回脖子。接着,一阵骤雨嘀嘀嗒嗒地落在灰色的石板路上。奇怪,稀稀落落的,就像是漏勺滤下来的。我料到会下。想起来啦,我的靴子咯吱咯吱直响来着。
    “变天啦,”他安详地说。
    “可惜没一直晴下去,”马丁?坎宁翰说。
    “乡下可盼着雨哪,”鲍尔先生说,“太阳又出来啦。”
    迪达勒斯先生透过眼镜凝视着那遮着一层云彩的太阳,朝天空默默地发出诅咒。
    “它就跟娃娃的屁股一样没准儿,”他说。
    “咱们又走啦。”
    马车又转动起那硬邦邦的轱辘了。他们的身子轻轻地晃悠着。马丁?坎宁翰加快了捻胡须梢儿的动作。
    “昨天晚上汤姆?克南真了不起,”他说,“帕迪?伦纳德'18'当面学他那样儿取笑他。”
    “噢,马丁,把他的话都引出来吧,”鲍尔先生起劲地说,“西蒙,你等着听克南对本?多拉德唱的《推平头的小伙子》'19'所做的评论吧。”
    “了不起,”马丁?坎宁翰用夸张的口气说,“马丁啊,他把那支纯朴的民歌唱绝了,是我这辈子所听到的气势最为磅礴的演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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