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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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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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投票日期日益临近,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越来越紧张。他把全部财产一古脑都押在政治冒险上了。一天晚上,他再也憋不住了,跑到克拉腊卧室门外,叩了叩门。克拉腊打开屋门。她身穿睡衣,戴着假牙。每当在记事本上记录生活起居的时候,她总喜欢嚼饼干。埃斯特万觉得她年轻、漂亮,和第一次拉着手把她带进这间墙壁上贴着蓝绸的卧室,让她站在巴拉巴斯的皮上时一个模样。想起这些,他笑了。
    “请原谅,克拉腊。”他像小学生似的红着脸说,“我觉得很孤寂,很烦恼。要是不打扰你的话,我想在这儿待一会儿。”
    克拉腊笑了笑,一句话也没说。她指了指那把大扶手椅,埃斯特万坐了下去。一时间,两个人相对无言。一起吃掉盘子里的饼干,用惊奇的目光互相对视着。很长时间以来,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但是从不互相望一眼。
    “是什么东西折磨我,想必你很清楚。”最后,特鲁埃瓦说。
    克拉腊点了点头。
    “你看,我会当选吗? ”
    克拉腊又点了点头。特鲁埃瓦完全松弛下来,仿佛克拉腊给他写了一份保证书。他高兴得哈哈大笑,站起身来,两手扶在她的肩上,吻了吻她的前额。
    “你真了不起,克拉腊! 你这么说了,我准能当上参议员。”他大声喊道。
    从那天晚上起,两人之间的敌意有所减弱。克拉腊还是不跟他说话,但是他对克拉腊的沉默不大在意了,开始跟她正常谈话,把她那些细微的动作看成是对自己的回答。在必要的时候,克拉腊让用人或儿子为她传话。她关心丈夫是否生活得舒适,支持他的工作。丈夫要她陪一陪,她就陪一陪。有时候,还冲他笑一笑。
    十天后,正像克拉腊预言的那样,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当选为共和国的参议员。为此,他为朋友们、同党们举行了盛大宴会,给用人和三星庄园的雇工们发奖金,往克拉腊床上放了一条祖母绿项链和一束香堇菜花。克拉腊开始参加社交活动和政治活动。有她在场,特鲁埃瓦能显出质朴亲切的丈夫形象,取得公众和保守党的好感。在那种场合,克拉腊总是戴上假牙和埃斯特万送给她的首饰。她被看做是那个社会圈子里最娴雅、最端庄又最迷人的贵妇人。谁也猜想不到这对卓尔不群的夫妇竟会互不说话。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有了新地位,街角大宅院需要招待的人就更多了。克拉腊没有计算过家里有多少人吃饭,需要多大开销。发票一律直接寄到议会大厦里的特鲁埃瓦参议员办公室。他总是照付不误,从不多问一句。他发现花得越多,财产似乎增加得越快。他认为,尽管克拉腊不分青红皂白地慷慨待客,从事慈善事业,但决不至于让他破产。起初,他只把政治权力视为新的玩物,当他还是个穷苦的少年,没有后台,除了傲气和雄心没有其他资本的时候,已经立誓要成为一个有钱人。现在他成熟了,变成一个受人尊敬的富翁。但是,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还和过去一样孤单。两个儿子有意躲着他;和布兰卡已再没有任何接触,只是从她两个弟弟嘴里能听到有关她的消息。他仅限于忠实地履行对让·德·萨蒂尼的允诺,按月寄出一张支票。他和两个儿子十分疏远,每次交谈总是以大吵大闹而告终。特鲁埃瓦知道尼古拉斯的愚蠢行为时为时已晚,换句话说,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他不了解海梅的生活情况。假如他估计到海梅和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搞在一起,亲如手足,一定会气得中风不语。不过,海梅非常小心,从不和父亲谈起这些事。
    佩德罗·加西亚第三离开了农村。那次和东家之间发生可怕的冲突以后,何塞·杜尔塞·马利亚神父把他收留在教区的家里,为他冶好手上的伤。但是,小伙子情绪颓废,不住气地重复说:活着没意思。他失去了布兰卡,又不能再弹吉他,而弹吉他是他唯一的慰藉。何塞·杜尔塞·马利亚神父等到身体健壮的小伙子养好手指,用一辆车把他送到印第安人居留地。在那儿,介绍他认识了一位百岁老妇人。老人眼睛瞎了,关节炎闹得她两只手像铁钩子似的。但她还坚持用脚编篮筐。神父说:“她能用脚编筐子,你没有手指头,一样可以弹吉他。”接着,他讲了自己的经历。
    “在你这个岁数,我也恋爱过,孩子。未婚妻是镇上最漂亮的姑娘。快结婚了,她开始绣嫁妆,我攒钱打算盖间房子。赶巧这时候派我去服兵役。等我回来,她嫁给了一个屠户,变成一位胖太太。我差点儿在脚上绑块石头投河自尽,可后来还是决定去当神父。就在我出家那年,她守寡了,到教堂来看我,两只眼里一点儿神也没有。”身材魁梧的神父开怀大笑,佩德罗第三精神为之一振,三个星期来第一次露出笑脸。“孩子,”何塞·杜尔塞·马利亚最后说,“我说这番话是想让你懂得不应该绝望。不定哪天还会见到布兰卡。”
    佩德罗·加西亚第三的身体和灵魂的创伤治愈了。他夹着一小包衣服,带着神父从星期日的施舍中抽出的几个钱到首都去。神父交给他一位社会党领导人在首都的地址。开头几天,小伙子住在这位社会党领导人家里,后来有人给他找了份工作,在吉卜赛人俱乐部里当歌手。佩德罗第三搬到工人住宅区。那间木头小屋里只有一张绷床、一个床垫、一把椅子和两只当桌子用的木箱。虽然没有其他家具,可在他看来这个住处简直就是宫殿了。他以小木屋为依托宣传社会主义。得知布兰卡另嫁他人后,佩德罗第三痛苦极了。海梅的解释和宽心话,他一概听不进去。过了不久,右手练出来了,用剩下的两个手指能干五个指头的事。他继续编写狐狸和母鸡的歌曲。有一天,佩德罗第三应邀参加制作一个广播节目,从而名声大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电台经常播出他的声音,人人都知道佩德罗·加西亚第三的大名。只有特鲁埃瓦参议员没听人提到过他的名字。参议员不许家里添置收音机。他认为收音机是没有文化的人才需要的玩意儿,只会传播不良影响和庸俗思想。对民间音乐,他比任何人都生疏。他唯一能容忍的带韵律的东西是演唱节演出的歌剧和每年冬季从西班牙到此演出的说唱团的剧目。
    一天,海梅回到家里提出个新想法,他想改换姓氏。自从父亲当上保守党参议员以后,大学同学们敌视他,密塞里科迪亚区的居民信不过他。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一听就火了,差点儿打了儿子一个嘴巴。从海梅的眼神上他看出来,儿子是不会忍下这口气的,所以才适时地控制住自己。
    “我结婚是为生几个合法的儿子,姓我的姓,不要姓妈妈姓的杂种! ”他气得脸色发青,教训了儿子一顿。
    过了两个星期,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在议会的走廊上和俱乐部的大厅里听别人议论起海梅。据说,他儿子在巴西广场脱下裤子,送给一个穷人。随后,穿着裤衩走过十五个街区,回到家里。后面跟着一群小孩和看热闹的人,一个劲地嘘他。埃斯特万… 特鲁埃瓦为了维护自己的荣誉不受玷污、不受讥诮,实在累得不行了,索性同意儿子想姓什么就姓什么,只要不用他的姓就行。那天,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又失望又愤怒,大哭了一场。他尽量安慰自己说,等孩子长大了,这些怪事会过去的。海梅早晚会成为一个稳重的人,能在生意上帮他一把,等他上了年纪可以养活他。对另一个儿子,他不抱一点儿希望。尼古拉斯专门干些神鬼的事,一件接着一件。那几天,正幻想搭乘一种少见的交通工具飞越高山峻岭,跟好多年前马科斯舅姥爷的想法如出一辙。他选用了气球,相信利用一只悬在白云之间的硕大无比的气球能做成无与伦比的广告,随便哪家汽水公司都会愿意资助。他复制了一份战前德国热气球的样子。这种气球靠热空气推动上升,可携带一个或几个有胆量的人。他花了很多时间制造一个可以充气的大香肠,研究其内部装置、气流、扑克牌的预言和空气动力学的规律。一连几个星期忘记参加和母亲、默拉三姐妹一起发起的唯灵论者星期五的聚会。甚至连阿曼黛没到家里来也没有留意。气球做好后,遇上了一个没有估计到的障碍。汽水公司经理、阿肯色州的一个美国佬拒绝提供资助。借口是万一尼古拉斯死在气球上,汽水的销路会大大下降。尼古拉斯想找其他赞助者,可没人感兴趣。尽管如此,他仍不放弃自己的打算,即使拿不着钱也要飞上天去。起飞那天,克拉腊不动声色地织着毛衣,根本不管儿子的准备工作。而家里人、左邻右舍和朋友们都为尼古拉斯乘坐这个离奇的机械飞越大山的荒唐计划大为吃惊。
    “我有预感,你不会起飞。”克拉腊边织毛衣边说。
    事实果然如此。到最后一刻,一辆装满警察的轻型载重车开到尼古拉斯选定为起飞地点的国家公园。警察要他拿出市府的批准书,他当然没有,也申请不到。尼古拉斯花了四天时间从一间办公室跑到另一间办公室,手续烦琐得要命。办事人员犯官僚主义,对他的事业亳不理解。整个计划碰壁了。尼古拉斯一直不知道,在警车和没完没了的公文背后是父亲在起作用,他坚决不允许儿子搞这种冒险活动。和胆小怕事的汽水公司以及负责航空的官府衙门斗了一场,尼古拉斯烦透了。看来,要想上天,除非偷偷摸摸地干;可气球的体积那么大,瞒过别人是不可能的。他焦虑万分,还是母亲帮他摆脱了危机。克拉腊建议,为了不让钱白白丢掉,还是把做气球的材料用来干些实际事情。尼古拉斯猛然想起可以做三明治。他计划制作鸡肉三明治,把气球割成碎片,用来包装,然后卖给小办事员们。家里的厨房挺宽敞,是理想的厂房。于是,后花园里放满了绑住腿的鸡,两名雇来的屠户一批一批地宰鸡。院子里到处是鸡毛,奥林匹斯诸神雕像上溅满鸡血,鸡汤味弄得大家直犯恶心,鸡肠子招来好多苍蝇。克拉腊的精神实在支持不住,几乎又回到闭口不说话的时代。她赶忙出来阻止宰鸡业。尼古拉斯对这次商业失败倒是无所谓。在鸡身上大开杀戒,弄得他的胃也好像翻了个个儿,精神上也大受折磨。生意上下的本钱丢得一干二净,只好自认倒霉,把屋门一关又去筹划其他挣钱和消遣的办法了。
    “有些日子没看见阿曼黛了。”海梅实在耐不住内心的焦急了。
    尼古拉斯这才想起阿曼黛。屈指一算,有三个星期没看见阿曼黛到家里来了,既没有参加尼古拉斯乘气球升天的流产活动,也没有出席制作鸡肉三明治的家庭工厂的开张仪式。尼古拉斯去问克拉腊,母亲也不知道姑娘的消息,而且都快把她给忘了。克拉腊逐渐认识到,她的家不过是人们暂时寄居的地方。她说,她的心灵顾不上所有不在的人。于是,尼古拉斯决定去找阿曼黛。他忆起了在街角大宅院的空屋子里两个人曾悄悄地拥抱着,搂得紧紧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趁着克拉腊放松监督、米格尔玩得出神或者躺在角落里睡觉,他们像一对小狗似的调情嬉闹。想到这儿,他觉得非常需要那个像到处飞舞的蝴蝶一样的阿曼黛。
    阿曼黛和小弟弟居住的那幢公寓是所老房子。五十年前大概是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物,随着城市向山坡延伸,才渐渐失去了昔日的光辉。先是阿拉伯商人占了这幢房子,增添些玫瑰色石膏做的华美的装饰物。后来,阿拉伯人把铺子迁到“土耳其人区”。房主把这儿变成公寓,分成几间屋子,租给收入低微的房客。房间里光线暗淡,气氛凄凉,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几条走廊又狭窄又潮湿,生人无论如何找不着路。走廊上那股菜花汤和炒圆白菜的气味经久不散。出来开门的是公寓的房东太太——一个身材高大的蠢妇人。下巴上长着三层肉,细长的小眼睛深深陷在肉烘烘、死板板的皱褶里。每只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扭扭捏捏地装出一副媚态。
    “这儿可不接待异性客人。”房东太太对尼古拉斯说。
    尼古拉斯脸上绽出一个令人无法抗拒的迷人的微笑。尽管房东太太吭脏的指甲上涂着洋红,而且一半已经脱落,他还是硬着头皮吻了吻她的手,兴致盎然地欣赏她的戒指,并自称是阿曼黛的表哥。最后,房东太太被说服了,脸上露出挑逗的笑容,退后几步,大象似的扭动着腰肢,带领尼古拉斯登上积满尘垢的楼梯。到了三楼,她指了指阿曼黛的房间。尼古拉斯推开门,只见阿曼黛围着一条退色的披肩,正在床上和米格尔弟弟玩跳棋。她面如死灰,身体仿佛萎缩了,尼古拉斯一下子竟没认出她来。阿曼黛望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也没有一点表示欢迎的意思。倒是米格尔双手叉腰,往尼古拉斯眼前一站,冲着他说:
    “到底你还来了。”
    尼古拉斯走近床边,极力回忆那个肤色黝黑、袅袅婷婷的阿曼黛,那个在昏暗的屋子里关上门和他幽会的线条柔和的、水灵灵的阿曼黛。可是,裹在硬邦邦的毛线披肩和灰不溜秋的床单里的姑娘是个陌生人。她瞪着一双失神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尼古拉斯,那股硬生生的劲头儿令人难以理解。“阿曼黛。”尼古拉斯握住她的手唔唔哝哝地说。手上没戴戒指、没戴银手镯,干巴巴的好像垂死的小鸟儿的爪子。阿曼黛叫了声“弟弟”。米格尔走到床前,她耳语几句。小家伙慢腾腾地朝门口走去,跨过门槛的时候,朝尼古拉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悄悄地关上门出去了。
    “请原谅,阿曼黛。”尼古拉斯嘴里咕哝着,“前一阵子我太忙了。你病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
    “我没病,”她回答说,“我是怀孕了。”
    这句话仿佛给了尼古拉斯一记耳光,疼得他倒退了几步,后背贴到玻璃窗上。过去,他曾多少次想象过阿曼黛丰盈身体上的凹凹凸凸的部位,但一直没机会亲眼看看。有一次,在黑暗中,他胡乱抓住阿曼黛那身存在主义者的旧服装,第一次摸索着给她脱光衣服。还没有抚摸她的身体,就开始不住地打颤。当时,他估摸着阿曼黛有这方面的经验,不至于让他在二十一岁时就做父亲,而她在二十五岁时就当母亲。阿曼黛曾经恋爱过,是她第一个和尼古拉斯谈论起自由恋爱的观点。她一再坚持只要两个人互相同情就可以待在一起,不受任何约束,不为将来承担任何诺言,就像萨特和波伏瓦一样。起初,尼古拉斯认为这些话显得冷冰冰的,是一种剌耳的偏见。后来,听起来也很舒服。于是,他感到轻松愉快,就像对待生活中其他事情一样,在男女关系上也不计后果了。
    “现在怎么办?”他大声说。
    “当然是流产呗。”她回答。
    尼古拉斯感到一阵轻松。他又一次绕过了无底深渊。跟往常一样,他在悬崖边上玩耍,总有另一个比他更棒的人出现在他身边,替他担风险。上学的时候,课间休息,他老去招惹同学们,等到大家一哄而上,他便吓得呆住了。而在这关键时刻,海梅总是及时赶到,挺身把他遮住。他本来吓得要命,这下子又来劲了,躲在校园的石柱子后面破口大骂。而海梅却被打得鼻孔出血,一言不发,像台机器似的东打一拳西打一拳。眼下,替他承担责任的是阿曼黛。
    “咱们可以结婚,阿曼黛……要是你愿意。”他嗫嗫嚅嚅地说,无非想保住面子。
    “不! ”她亳不迟疑地回答说,“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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