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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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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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喊了些不该出口的话,说她是“二尾子”、“妓女”。责怪她毒害自己的妻子,用老处女的温情把她引入歧途,用同性恋的把戏弄得她神经错乱,心不在焉,沉默不语,装神弄鬼。说她趁自己不在,同克拉腊寻欢作乐,连孩子的名字也玷污了,败坏家庭的荣誉,对不起圣洁的母亲。说他看够了这些丑恶行径,要把她赶出这个家,要她马上滚蛋。还说永远不想再见到她,不准她再接近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他说:“过去我许过诺言,只要我活着,你就能过上体面的生活,不缺钱花,现在还是这样。不过只要我再看见你在家的周围转悠,立刻就宰了你。你要记住我的话。我以妈妈的名义起誓,我会宰了你的! ”
    “我诅咒你,埃斯特万! ”菲鲁拉喊道,“你会孤独一辈子! 你的灵魂和肉体都会萎缩! 你会像狗一样死去! ”
    她什么也没带,只穿着睡衣永远离开了街角大宅院。
    第二天,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去找安东尼奥神父,讲了这件事,不过没有细谈。神父态度温和地听他讲完,眼睛里流露出无动于衷的神情,似乎这件事情他早已听说过了。
    “你想让我干点什么,孩子? ”埃斯特万讲完后,他问。
    “我每个月交给您一个信封,请转交我姐姐。我不愿意她经济上太拮据。不过,我要说明,这不是出于对她的爱,而是为了履行诺言。”
    安东尼奥神父接过第一个信封,叹了口气,做了个祝福的手势。埃斯特万早已转身出去了。关于他和姐姐之间发生的事情,埃斯特万根本没向克拉腊解释一句。只是说,他把姐姐赶走了,不许克拉腊当着他的面再提菲鲁拉,还说,如果克拉腊还顾及点脸面,背后也不要提及她。他让人把菲鲁拉的衣服以及一切可能让人想起她的东西统统拿走,只当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克拉腊知道,问他也没有用。她到缝纫室找出那个能让她精神集中、和鬼神通话的摆锤。克拉腊先把一张市区图铺在地上,再把摆锤悬挂在半米高处,让它来回摆动,希望摆锤指示出大姑姐在的地方。摆弄了整整一个下午,她才想到菲鲁拉没有固定住处,这个办法不灵。摆锤不行了,她又乘车出去随便走,盼着直觉能引导她找到菲鲁拉。这个办法也不灵。又用三条腿的桌子占卜,没有出现一个知道内情的幽灵,能领着她穿过市内大街小巷找到菲鲁拉。她用思想呼唤菲鲁拉,得不到回答。塔罗牌不能为她指明菲鲁拉的去向。于是,只好用传统的办法,在朋友当中寻找,向做小买卖的以及所有同菲鲁拉有来往的人打听,谁也没有见到她。查来查去,最后查到安东尼奥神父那儿。
    “甭找了,夫人,”神父说,“她不想见您。”克拉腊明白了平时百猜百中的办法这次全都失灵的原因。
    “默拉姐妹说得对,”她自言自语地说,“不愿露面的人是找不到的。”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的事业进人了一个兴旺发达时期。各项生意似乎用魔棒一一点过。他对生活很满意。正如过去期望的那样,他成了富翁。他又租下一些矿山,向外国出口水果,创建了一家建筑公司,三星庄园大大扩展了地盘,成为当地最好的庄园。遍及全国的经济危机对他没有影响。北方各省硝石矿破产了,几千名工人陷入穷困。饥饿的失业大军带着妻儿老小沿途找活儿干。最后,他们离首都越来越近,渐渐地在城市周围形成一个贫困带。他们随便弄些木板、硬纸壳在垃圾堆和荒地当中搭起房子,住了下来。他们在街头彳亍,寻找工作机会。并不是人人都能找到工作。这些粗鲁的工人饿得骨瘦如柴,愁眉苦脸,身穿破衣烂衫,冻得蜷缩着身体,慢慢地不再寻找工作,只求讨口饭吃。到处都是乞丐,到处都是小偷。那一年,天气奇冷,从来没有那么冷过。京城下了雪,报纸头版像刊登节日消息那样报道了这个百年不遇的景象。与此同时,在那些被人遗弃的居民区里小孩儿被冻得浑身青紫,一命呜呼。慈善机构照应不过来这么多无依无靠的人。
    斑疹伤寒开始流行。起初,这只是穷人的一场灾难,很快就变成了上帝对全人类的惩罚。天气寒冷,河水肮脏无比,再加上营养不良,这场传染病便先在贫民区闹腾开了。随着失业大军的流动,迅速蔓延各地,医院都不够用了。双目失明的病人流浪街头,从身上捉住虱子就往别人身上扔。疫病进入了千家万户,传到学校、工厂,谁都没有安全感。人人提心吊胆,注意观察自己身上有没有可怕的疫病征候。染病的人一开始感到寒冷透骨,浑身哆嗦,过不了多久就周身麻木,发高烧,像傻子似的胡言乱语。全身尽是斑点,屙血,骨头发酥,两腿软绵绵,走着走着就跌倒在地。嘴里有一股苦味儿。身体像块鲜肉,左一个红脓包,右一个蓝脓包,上一个黄脓包,下一个黑脓包。病人还呕吐不止,五脏六腑似乎都要呕吐出来。病人呼唤上帝发发善心,好让他们赶快咽气,少受些罪吧! 他们的脑袋仿佛要炸裂开来,灵魂随着粪便和恐惧离开了躯壳。
    埃斯特万想带全家到农村去躲避瘟疫,但是克拉腊根本不听他的。她忙着抢救穷人,整天没完没了地干。一早就出去,有时直到三更半夜才回来。她把衣柜里的东西全拿空了,又从孩子们身上扒走衣服,再从丈夫身上扒走外套,从床上揭下毛毯,从储藏室拿走食物。她同佩德罗·加西亚第二建立了一套寄东西的办法:要他从三星庄园寄来奶酪、鸡蛋、干咸肉、水果、鸡,她再把东西分给穷人。她瘦了,显得面容憔悴。到了晚上,又像梦游者似的踱来踱去。
    菲鲁拉的出走像一场灾变引起全家人的震动。老奶奶本来希望早点儿看到这一天,现在也感到震惊。春天来了,克拉腊可以稍事休息,可她更加逃避现实,似乎整天都在做梦。大姑姐不在了,没人精心料理街角大宅院乱糟糟的事情,可她还是不管家务。她把家务托给老奶奶和其他用人,自己仍然沉湎于心理实验以及同鬼神打交道上。生活记事本弄得乱t 八糟,字体不像过去那么清秀,乱涂一气,有时字写得特别小,简直没法看;有时特别大,一页纸只写三个词儿。
    以后的几年里,在克拉腊和默拉三姐妹周围集着一群研究古尔捷耶夫啪学者、红玫瑰十字教派成员、招魂术士和干瘦的吉『、赛人。宾客们在克拉腊家里一日三餐,然后就整天用三条腿的桌子向幽灵紧急问卜。朗读克拉腊特别喜爱的、主张自然神论的最后一位诗人的诗篇。对这些怪人涌进家门,埃斯特万未加拦阻;很久以前他就发现.要想干预妻子的生活,那是白费力气。他希望至少不要让两个男孩子掺和到这些魔幻的玩意儿里去。他把海梅和尼古拉斯送进一所英国维多利亚寄宿学校。这学校的老师随便找个借口就扒掉学生的裤子打屁股,特别是海梅挨打得最多。他公然嘲笑英国皇室,十二岁就喜爱阅读那个在全世界鼓动革命的犹太人马克思的著作。尼古拉斯不同,他继承了舅姥爷马科斯的冒险精神和编造预言以及像母亲那样预卜未来的本领。在这所刻板的学校中,这只能算是行为古怪,还算不上严重罪行,所以比他哥哥受的惩罚少得多。
    布兰卡的情况又是另一个样儿了。对她的教育父亲不加干涉。他认为女孩子的命运就是结婚、在社交场合出头露面。能和死人打交道,只要别太认真,也不失为一种吸引人的力量。他认为,搞些魔幻的玩意儿和信仰宗教、烹调一样,都是女人的事,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对默拉三姐妹颇有好感。而对弄神弄鬼的男人就很讨厌,几乎跟他讨厌神父一样。克拉腊和女儿形影不离,让她参加星期五的聚会,让女儿和鬼魂、秘密会团的成员以及在她保护下的贫穷的艺术家保持亲密无间的关系。当初,她闭口不说话的时候,曾和妈妈带着礼物去看望穷人,安慰他们。现在,她又带着布兰卡去探望穷人。
    “这样做,咱们的心灵可以得到平静,孩子。”她向布兰卡解释说,“但是,对穷人帮不了什么忙。他们不需要怜悯,他们需要公平。”
    关于这一点,她和埃斯特万争得面红耳赤。丈夫另有看法。
    “公平! 大家都一样,算公平吗? 懒蛋和勤快人能一样吗? 傻瓜和聪明人能一样吗? 连畜生堆儿里都不会有这种事! 问题不是谁贫谁富,而是谁弱谁强。我赞成大家机会均等,可那帮人一点儿也不使劲儿。摊开手,要施舍,多省事啊! 我相信努力会得到报偿。根据这种哲学,我才有了今天。我从来不向任何人乞求恩赐,也没干过见不得人的事。这就说明,是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我本来注定要在公证处当一个可怜的穷抄写员嘛。在家里,我不准有布尔什维克思想。你们要是愿意,就到大杂院去行好吧! 这很好嘛,对培养小姐大有好处,可别把佩德罗·加西亚第三那套搬到我这儿来,我决不会容忍! ”
    确实,佩德罗·加西亚第三在三星庄园讲过“公平”啊什么的。尽管他父亲佩德罗·加西亚第二每次碰上都要揍他一顿,可只有他敢向东家挑战。小伙子从很年轻的时候起就偷偷跑到镇上去借书、看报、找学校的一位老师交谈。这位老师是个热忱的共产主义者。数年之后,他被人一枪打中鼻梁而身亡。晚上,佩德罗… 力口西亚第三溜进圣卢卡斯酒吧,和一些工团主义者聚会。这些人喜欢一边喝啤酒一边营造世界。有时,和身材高大、品德高尚的何塞·杜尔塞·马利亚神父见面。这位西班牙神父满脑子革命思想,耶稣会把他放逐到穷乡僻壤。即使如此,他还是把《圣经》的寓言变成了社会主义的传单。有一天,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发现管家的儿子在雇工中传播颠覆性小册子。他把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叫到办公室,当着他父亲的面用蛇皮长鞭狠狠地抽了他一顿。
    “这是第一次警告,臭小子! ”他两眼冒火,但还是用平缓的口气说,“下次要是再看见你鼓动大伙儿跟我找麻烦,我就把你抓起来。在我的庄园里,不许有捣乱分子。在这儿,我说了算。我喜欢谁,我就有权力让谁留下。我不喜欢你,这你早知道。你父亲老老实实地为我干了好多年,看在他的面子上,我让你待在这儿。可你要小心。不然,不会有好下场。滚出去! ”
    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长得很像他父亲,皮肤黧黑,脸上棱角分明,好像用石头雕出来的,两只大眼睛总是那么忧郁,头发又黑又硬,剪得像把刷子。他只爱两个人,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东家的女儿。自从儿时他们俩光着屁股在餐桌底下睡觉的那天起,他就爱上了布兰卡。布兰卡也听从老天的安排,每次到乡下度假,乘坐装满大小行李的大车一路风尘来到三星庄园的时候,她的心就焦急不安,像非洲鼓一样嘣嘣乱跳。她第一个跳下车,紧着往家里跑。回回都发现佩德罗·加西亚第三待在他们第一次会面的地方。只见他站在门槛上,一半身体藏在门影里,光着脚,穿着一条破裤子,板着脸,腼腼腆腆的。用一双老年人的眼睛眺望着大路,等待她的到来。两个人跑啊,笑啊,拥抱啊,亲昵地互相拍打,抓头发,在地上打滚,高兴得嗷嗷直叫。
    “站起来,姑娘! 放开这个穷孩子! ”老奶奶尖声喊叫,想把他们分开。
    “让他们玩吧,老奶奶。他们是孩子,他们相好。”克拉腊说,她更了解底细。
    两个孩子跑到远处,藏起来,互相倾诉分别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佩德罗不好意思地送给她几个用碎木头为她刻制的小动物。布兰卡也把为佩德罗第三收集的礼物送给他:打开像一把花儿的小折刀、可以魔术般地把地上生锈的钉子吸起来的小块吸铁石。那年夏天,她还把马科斯舅姥爷收藏在书箱里的几本讲鬼怪的书带来了。那年她大概十岁。佩德罗第三读书还很吃力,但他好奇心胜,求知欲强,在老师的教鞭下没学到的东西,靠自己反而学到了。那年夏天,他们躺在河边的芦苇丛中、松树林里和麦田中间看书,讨论辛巴德和罗宾汉的行侠仗义、“黑人海盗”的厄运、《青年宝库》中有教育意义的真实故事、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字典中禁忌词的坏意思以及心血管图。从图上可以看到没有皮肤、但是穿着短裤的人形,全部血管和心脏都看得一清二楚。在短短的几个星期内,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学会了贪婪地读书。他们一起进入一个广阔深邃的世界,其中有不可能发生的故事;有鬼怪和仙女;有通过抓阄决定谁吃谁的鲨鱼;有为了爱情接受训练的老虎;还有令人神魂颠倒的发明、地理奇观、动物珍闻以及东方国家的神话。什么装进瓶子里的精灵啦,小洞里的龙啦,关在宝塔里的公主啦,等等。他们经常去看望老佩德罗.力口西亚。他已经老态龙钟,感觉迟钝了。一块天蓝色的薄膜盖住了他的瞳孔,眼睛慢慢瞎了。他说:“这是钻进眼睛里的云彩。”他非常感谢布兰卡和佩德罗第三来看望他。虽说佩德罗是他孙子,可他把孙子也给忘了。孩子们从讲鬼怪的书里挑些故事讲给他听,还得趴在他耳边大声喊叫。据他说,风钻进他耳朵里去了,所以他听不见。他呢,教给孩子们防止害虫叮咬的法子,他把一只活南蝎放在胳臂上,让他们看一看他的解毒药多么有效。还教给他们怎么样找水。他两只手攥着一根干木棍,边走边敲打地面。一句话也不说,脑子里只想着水和木棍干得要喝水的事,突然手上就有了潮湿的感觉,木棍开始抖动。老人说,好啦,就在这儿挖吧。不过他还说,他在三星庄园找地方打井,用的可不是这个办法。他不需要用木棍。他的骨头太干了。只要从有地下水的地方一走过,甭管水有多深,骨头就立刻会告诉他。他给孩子们看田野里的杂草,让他们闻一闻,尝一尝,摸一摸,好知道草的天然香气、味道和质地。然后弄清每种草的医疗功能:像镇静神经,清眼明目,调理肠胃,舒筋活血,驱魔逐鬼等等。他对药草知道得很多。连修女医院的大夫也常来向他请教。然而,他使出浑身本领也没能治好女儿潘恰的寒热痉挛病,最后只得把她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先给女儿吃牛粪;牛粪不管用,又给她吃马粪;用毯子把她包得严严的,让她发汗。结果她瘦成了皮包骨。老人用烧酒、火药给她揉搓全身,还是没用。潘恰愎泻不止,肉里的水耗干了,老是叫渴。佩德罗·加西亚没办法了,只好求东家弄辆车把女儿送到镇上去。两个孩子陪伴着一块去。修女医院的大夫给潘恰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对老人说她不行了。要是早来几天,别让她出那么多汗,也许还能给她冶一治。现在,她的身体存不住一点儿水,就像花草枯了根一样。佩德罗·加西亚听了大为恼火。回来的时候,车上装着包在毯子里的女儿的尸体。两个孩子吓坏了,可他还不肯认输。在三星庄园的院子里,他把女儿的尸体卸下车,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大夫没本事。大家把潘恰埋在一块风水宝地。那是在火山脚下一个废弃的教堂旁边的小小公墓。说来说去,她还得算是东家的老婆嘛,给埃斯特万生过一个儿子。只有他能用东家的名字,但不能用东家的姓。另外,还留下一个孙子,就是那个性情古怪的埃斯特万·加西亚。这个孩子注定要在家族史上起一种可怕的作用。
    有一天,老佩德罗·加西亚给布兰卡和佩德罗第三讲了个母鸡的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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