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11》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2006[1].11- 第3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2007…1…20 20:41:54举报帖子 
使用道具 
    黑眼睛 


等级:版主
文章:234
积分:1424
门派:无门无派
注册:2007年1月6日第 29 楼      


可可托海
红 柯 


  一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晚。 
  秦老师在路上碰到她的学生王清。王清老远从自行车上下来,秦老师发现王清今天特别漂亮,眼睛亮闪闪的。 
  “秦老师,我要结婚了。” 
  “去可可托海?” 
  “去可可托海。” 
  “快下雪了,多穿点衣服。” 
  “王大顺来了三次电报,跟你说的一样。” 
  王清骑上车子走了,她要在可可托海待半年,待到明年五月才能出来。秦老师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吃晚饭的时候女儿女婿来看她,秦老师告诉他们王清要结婚了,女儿跟王清王大顺是同班同学,四年前就结婚了,他们班大多同学都成了家,小孩都有了。要吃王清的喜糖得等到明年五月。秦老师说:“王清说了,他们要回来请大家。”“这才像话。”秦老师的女儿高兴得不得了,跟丈夫商量准备什么礼物。“王清是我的小姐妹。”秦老师的女儿反复强调这句话。秦老师把电视声音关小,把外孙女带到小房子里讲故事。故事讲得干巴巴的,秦老师的耳朵在客厅里,小孙女都大声抗议了:“奶奶我不要你讲,我自己看。”都是注了拼音的小画书,秦老师平时可是倒背如流声情并茂,今天不行,秦老师嘴里像噙了石头。秦老师的手还是很灵巧的,摸着外孙女的小脑袋,小家伙很快就安静了,不时地有翻书页的哗啦声。女儿女婿走的时候秦老师也只是礼节性地啊啊了两声,“路上注意,带好孩子。”说了千遍万遍的话秦老师又说了一遍。 
  灯灭了,另一种亮光进入房间,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准噶尔就有这么奇怪的夜晚,盆地上空是清一色的蓝,跟大海一样,灯光熄灭的时候就一下子从天空深处涌出来。秦老师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这种无边无际的蓝天。车子的声音跟昆虫一样,在地底下嗡鸣,丝毫影响不了宁静的蓝光。秦老师整个晚上都是这么半闭着眼睛。天空离大地太近了,快要贴在一起了。太阳总算出来了,太阳很小,也不太亮,快要下雪了,太阳是知道的,看样子今年要有个大雪天。太阳跟兔子一样在天空遛一圈就匆匆跑掉了。 
  秦老师吃晚饭的时候发现炉子上还放着奶茶;她都忘了她留了一整天的奶茶,泡的干馕,晚上可不能这么对付,晚上喝奶茶就别想睡觉了。秦老师来了精神,三弄两弄,就做好了汤饭,辣子皮芽子西红柿酱还有羊肉跟面条烩在一起,秦老师都冒汗了。电视里放什么节目她都不清楚,新闻联播都不看了、电视开着就好像在证明电视还有一口气,电视跟狗一样。机器狗。邻居把她的电视叫机器狗,她也乐意把电视当成狗。不能太闹,她的电视总是声音很小。 
  秦老师吃了汤饭,坐在沙发上,也没有让电视大声嚷嚷的意思。电视只有画面。秦老师不怎么看画面。这是一座安静的小城。秦老师听见的昆虫般的车子声是从小城外边天山脚下的乌伊公路上传来的,远方的声音反而清晰也很亲切,没有噪音,被准噶尔辽阔的空间过滤后的汽车的心脏跳动声,沙沙沙,跟一群鸟儿一样跟一群孩子一样。秦老师喜欢这种遥远而清晰的沙沙声。电话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秦老师还记得她当时没有立刻接电话,她看墙上的石英钟,刚好九点半,红针刚跳到九点半,秦老师抓起话筒,秦老师就听到了王清死亡的消息。电话是王大顺打来的。可可托海在准葛尔盆地北边的阿尔泰山里,在地平线以外了,王大顺就好像站在秦老师跟前说这件事。王大顺的声音断断续续,意思还是很清楚的,在山口遇上了寒流,秦老师在电话里叫起来:“大衣、大衣,她带大衣了吗?“大衣带了。”停了好半天,王大顺说:“她没穿。”“为什么?”秦老师又叫起来。王大顺好像被吓住了,又不说话了,电话没断,停了好半天,王大顺有声音了:“她可能没有感觉到寒流,她脸上红红的,带着笑呢。”秦老师噎住了,秦老师脑子里的话超过了嘴巴里的话,“娃娃呀,冻死的人脸上都带着笑。”秦老师已经说不出话了。王大顺在安慰秦老师,王大顺已经能说完整的句子了,不再是结结巴巴,断断续续的了,“秦老师,王清的手还热着呢。”秦老师知道王大顺就在王清的身边。秦老师还知道在这个夜晚王大顺身边没有其他人,王大顺就把电话打到她这里了。 
   
  二 
   
  秦老师给王大顺他们班带语文课,秦老师不是班主任,不太熟悉班上的学生。秦老师是从女儿嘴里知道王大顺的,秦老师还知道女儿有多么喜欢这个叫王大顺的学生。女儿总是把王大顺掩藏在庞杂混乱的琐事中,班上几十个同学的情况女儿如数家珍。小丫头那点小伎俩怎么能逃出母亲的眼睛,小丫头总是把王大顺这个人轻轻带过,小丫头太低估了母亲的眼力。应该说不是眼力是声音,秦老师从女儿的声调里一下子感觉到女儿不再是个小丫头了,女儿已经是大地上的小白杨树了,一身娇嫩的叶子迎着晨风和朝阳在静静地喧哗着。 
  秦老师要认认这个王大顺。秦老师是老教师了,很自然很巧妙地让学生回答问题。提问了四个同学,王大顺是第三个。王大顺回答问题的时候秦老师微微地点点头,秦老师对任何一个学生都是这样子,秦老师不可能刻意地去看王大顺。只有秦老师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秦老师讲课讲到兴头上会走下讲台在教室里转圈儿,边转边讲。秦老师从王大顺的座位旁边走过去三次,正面一次,背后两次,这就足够了。秦老师也就明白女儿为什么喜欢这个男生。 
  秦老师翻看了王大顺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家乡可可托海”。王大顺在作文里专门解释了可可托海的含义,可可托海是蒙古语,译成汉语就是绿色丛林。可可托海是一个遥远的草原小镇。王大顺在作文里写了他的蒙古族朋友,写了阿尔泰的森林草原骏马雄鹰,还有稀有矿石,王大顺是矿工的儿子。字里行间全是森林草原和矿石的气息。秦老师的红铅笔给作文改了好几个错别字。秦老师不知不觉写了一段评语,几乎跟原文一样长,秦老师执教几十年还从未给学生作文写过这么长的评语。秦老师想删都没办法删了,评语就写在作文后边。秦老师觉得有点对不起女儿。被人窥破心里是很难堪的。秦老师走到女儿卧室的门口,手都举起来了。夜太静了,远方草原上马嚼夜草的声音都能听见。女儿房间的灯还亮着,门缝渗出一道微光,女儿在写日记,技工学校的学生没有多少作业,用不着熬这么晚。情窦初开的少女最执著的事情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自己的房间里写日记。那些年,已经流行带小锁子的精致的日记本了。秦老师听到的沙沙声不是马嚼夜草是钢笔在纸上的激情挥洒,秦老师甚至从门缝那道散淡的微光里判断出女儿的头发被夜风吹起来,把台灯罩住了、灯光被剪碎了、女儿很自然地要捋一下头发,女儿身上淡淡的芳香也就散出来了。秦老师就退回去了。 
  秦老师评讲作文的时候读了两篇散文,同时提了几篇、王大顺就在提及的几个人中间。秦老师及时捕捉到女儿眼睛里的惊喜。女儿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巨变。女儿的大眼睛眯起来了,眼睫毛又密又长。 
  秦老师很快在女儿那里发现王大顺作文的复印件。在女儿房间的桌子抽屉里。秦老师赶快关上抽屉。很奇怪的是王大顺再也没有写出一篇出色的作文。女儿完全可以到书房来翻看学生的作业和作文。女儿以前可是经常翻她的书斋。自从有了王大顺,女儿再也不动她的东西了,女儿最多是在书房门口跟她说话。只要秦老师坐在书桌边批改作业,女儿就不去打扰她。女儿抽屉里的复印件越来越多,有五份。总共五次作文。学习委员负责收发作业本。学习委员是个女孩子。女儿是从学习委员会那里拿到王大顺的作文本,复印完后再交给学习委员。王大顺是不知道的。秦老师也不知道。唯一知道女儿秘密的就是学习委员。同学间其实是没有秘密的。一个班的同学彼此的心事都是清楚的。不说破罢了。沉浸在幸福中的小女生相当长一段时间误以为自己拥有了世界上最大的秘密。当然,老师是不会知道这些秘密的。包括秦老师。 
  秦老师自认为是个有现代意识的好妈妈,对女儿实行开放自由的管理方式,绝对尊重女儿的隐私。当女儿拥有越来越多的隐私的时候,秦老师还是发生了动摇。她又一次打开了女儿的抽屉,好家伙,挂着小锁子的日记本有五六个。封面有女儿用蜡笔画的图画,有鸟儿,有花朵,有小马小牛小羊等。里边密密麻麻写满了对一个男生的倾心之恋。到底是个孩子。秦老师很容易在枕头下边发现了小小的铜钥匙,装在一个小盒子里。秦老师取出一把钥匙,举起来,春风和阳光把窗帘高高掀起,秦老师看到院子里的树,鸟群暴雨般飞过林带,林带发出大海一样的喧嚣。秦老师把钥匙收起来。秦老师走到门口正要关门时才发现女儿把自己的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无需别人插手。秦老师脸都红了。秦老师退到客厅,客厅也一样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让秦老师吃惊的是柜子后边,最隐秘的旯旮都被打扫了,秦老师都没有这么大耐心。 
  吃饭的时候秦老师表扬了女儿。“你比妈妈能干呀孩子。”女儿告诉秦老师,咱们是砖房,水泥地板,一擦就净。女儿到乌苏同学家去玩儿。他们是住土坯房。女主人每天用牛粪把房间的角角落落擦一遍,地皮和墙壁又光又亮,都是泥土本身的光,女儿才知道女人的贤惠有多么大的力量。女儿很有信心地告诉母亲:“如果我嫁的男人住土坯房,我就学他们那样,让泥土亮起来。” 
  女儿的变化太大了。在秦老师的记忆中女儿是个瘦巴巴的不起眼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刚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她的眼睛有了神光,不到一年的时间,她的体态,她的心理全都变了。女儿丰满起来了。有力气。爱干家务活。笑声琅琅。变成鸟儿了。干活的时候都跟妈妈比手劲。手腕子加了钢一样。秦老师又惊又喜。女儿不但把快乐带到家里,还要带给街坊邻里带到姨姨家里。连小动物都不放过。林带里的小树都得到过她的恩惠。她觉得林带边上的树木矮小,放的水少,就死皮赖脸让放水的老头再放一次水,她自己扛着铁锹去开路,她从没干过这种活,她竟然在几棵小树的周围打了埂,圈住了更多的水,跟小水潭一样。她问老头明年树会不会长高。老头大声嚷嚷:“不是废话吗,不长个儿还叫树吗?”女儿认为这是最满意的答复。 
  毕业那年,那个叫王清的丫头出现了。其实王清一直在这个班上。女儿日记里的大半内容是关于王清的。王清带给她的痛苦几乎跟王大顺带给她的快乐一样多。女儿还把王清带到家里,郑重地介绍给母亲:“我同学王清、王大顺的女朋友。”可以想象秦老师有多么惊讶。两个小娃娃,不再是小女生了,马上毕业了,真正的大姑娘了,苦涩又甜蜜的少女时代结束了,两个人都是满脸的幸福,一起下厨做饭,切肉切菜,丁丁当当,秦老师坐在客厅里恍如梦中。更要命的是菜刚摆上桌,那个王大顺进来了,他显然是今天最尊贵的客人。客人走后,女儿好像知道母亲心里想什么,女儿告诉母亲:“我努力了,可还是比王清差那么一点点,我就退出来了。”在那一刻女儿简直跟将军一样在总结自己的成败得失,女儿在检讨自己。秦老师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 
  毕业后不久,女儿有了男朋友,也就是现在的丈夫。女儿已经工作了还保持着老习惯,把每天的感受写出来。还是带小锁子的日记本。女儿在母亲怀里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泉眼,在校园里也只是一条小溪流,女儿到了更大的世界女儿就变成一条大河。结婚不久,亲家母就忍不住赞叹秦老师养了一个好女儿。秦老师脑子里想到的竟然是那个王大顺,还有王清,他们在女儿成长的道路上起的作用太大了。秦老师已经有点儿被动了。女儿经常请王清王大顺到家里来玩儿。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秦老师从女儿的神情中看出一种感恩的意思。 
  毕业以后,王大顺的工作一直安定不下来。大家就开他的玩笑:你小子在学校太顺了,现在应该吃点苦头补偿补偿。王大顺就反击人家:“我没有不顺的时候,我什么时候都很顺。”王大顺说完这句话不到五分钟就匆匆离开,去赶六点的长途车,狂奔一夜赶天亮赶到伊犁。朋友们经常聚会,奎屯是个咽喉地带,四通八达,最闲不住的人就是王大顺。把王清一个人丢在奎屯。王清家在奎屯,跟父母住在一起。上天有意考验这一对痴情男女,王清在奎屯的工作也不是很安定,经常换,厂子不景气,报到时间不长就停产了。王清大多时间在私营企业里干。王大顺早把专业丢了。技工学校的财会专业,又是个男的。王大顺这几年把天山南北跑遍了。去年总算在可可托海有了稳定的工作,也稍有了点积蓄。还有了房子,不大。半年前,王大顺来看秦老师,很仔细地描述他的房子,大概是小镇边的几间砖房。王大顺已经很满足了。秦老师答应夏天的时候去可可托海,在那个砖房子里住上几天。 
   
  三 
   
  王大顺来奎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五月中旬了,可可托海漫长的冬天是出不来的,王大顺处理完王清的后事累得不成样子。92级财会班的同学能来的都来了,都来看望老同学王大顺。 
  聚会的前一天,秦老师的女婿陪王大顺玩儿了一天。王大顺身体挺好,主要是心里累。他们先看电影。下午去鸭子坝钓鱼。晚上两个人就住在一起。秦老师的女儿带孩子住婆婆这边。两个男人抽烟聊天,天南海北。天快亮的时候,秦老师的女婿重重地打了王大顺一拳:“兄弟呀,你现在算活过来了。”我什么时候没活着。”王大顺不服气,秦老师女婿就实话实说:“今儿早去车站接你,你没照照镜子,都没人样了,现在你活过来了我不管了。”“谁要你管。”王大顺走到镜子跟前捏捏下巴。 
  “有哪么严重吗?” 
  王大顺在口袋里摸半天摸出烟盒,红雪莲烟。王清就埋在可可托海的森林边上,全是高入云天的红松,林涛跟大海一样。王大顺用好烟好酒招待了帮忙的人,王大顺要感谢的人太多了。眼前这位老兄太够哥们儿了,上天有眼还真让他摸到了红雪莲烟,半盒呢、十支、慢慢抽就把太阳抽出来了。秦老师的女婿告诉王大顺:“兄弟呀,好好地活吧,你身上可是两个人呀。”王大顺细细地琢磨了一遍,越琢磨越觉着有道理。王大顺一下子放松了,跟挨了一枪似的仰面倒下去,幸亏后边是沙发上,幸亏秦老师女婿反应快扶了一把,王大顺总算倒在沙发上,鼾声就起来了。鼾声不大,嗡声大。秦老师女婿也受了感染,一宿没睡,也倒在床上呼呼睡起来。 
  秦老师女儿送早饭过来的时候,两个男人睡得正香。秦老师女儿把饭放进锅里,拉上窗帘。阳光还是透进来了。秦老师的女儿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这两个男人,看了好半天。秦老师的女儿开始拖地板,拖完后又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