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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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逍遥- 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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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的步子是多么地快。
  所以每个人都有权利让自己在这短暂的光阴中活得更加愉悦。
  他想起了中秋节那天晚上。
  那夜的月色极美。大半个京城的人都出来赏月,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树上落花纷纷而下,在月雾中翩翩起舞。他按辔徐行,既寂寞又难受。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谁省?谁省?
  苦笑声中,他忽然看见迎面而来的几盏熟悉的灯火,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那是廉王府特制的犀角灯笼发出的光亮。
  后面还有一辆马车和一大队的侍卫。他翻身下马,向车里的人微微鞠了一躬。月光照在黄绸帘子上,映出一个颔首告别的影子。
  那一刻,一辈子的恩怨纠缠全部一笔勾销。
  星空似乎比刚刚亮了一些。他抬起头,迷雾逐渐在下沉,一弯半圆的月亮从雾后浮了出来,温情脉脉地照耀着大地。潺潺的流水声混着沁人心脾的花香,明净而温暖。
  他仿佛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微微一笑,回身上床,在温柔的夜色中拥住那柔软的身子,轻声说了一句话:“睡吧,万事有我。”那声音就象过去他们所熟悉的,海滩上的细沙在潮汐中的缓缓流动。
  灵犀转过身,紧紧抱住他,直到清晨来临。
  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鲜亮的阳光照耀着大地,丁香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朵,夜间被雾濡湿的树叶在凉爽宜人的空气中闪闪发光。
  灵犀怔怔地看着淡橘色的窗户。
  朝霞映在金漆菱花大抹窗上,闪烁着玫瑰色的光芒,梦幻般游移的晨曦古老而温馨,含着清晨细小的粉尘,和着玉簪和兰花的馨香,自窗缝中静静地射了进来。
  该发生的早晚都会发生,悲伤或者绝望对于现实无丝毫益处。做最充分的准备,抱最渺小的希望。这是她一贯的态度。
  她别过脸去,触到胤禩的眼睛时,她的目光温柔平静。
  “早上好。”她说。
  胤禩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早上好。”
  玫瑰色的朝霞在窗户上悠悠游移,变幻姿影。在这美丽的霞光下,两人的面孔一点点变得肃穆、温柔起来。
  一只画眉从窗前飞过,清脆婉转的音阶穿过晨曦,向太阳那边飞去。
  灵犀用手心慢慢抚摸着他的背脊,然后十支手指轻轻放在他的腰侧,渐渐用力扣拢,宛如溺水的孩子抓着一块救命的浮木。
  胤禩看着她的眼睛,把她额上的碎发一缕一缕拨到脑后,道:“夫子当日在郑国,与弟子走失,被人讥为若丧家之犬。可是夫子听说后,却欣然笑道,‘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是,形状,末也。夫子壮志未酬,恓惶无奈,故如此自嘲。
  胤禛在政治抱负上,比之夫子,何异于天地云泥之别?
  他的一生,可遗憾的,少之又少。
  灵犀心思转到这里,本来是想笑,可是不知为什么,却落下泪来。她的脸埋在他胸前,道:“还是早些去罢,傍晚那会四哥就没时间见我们了。”
  她低着头,脖子后面覆了一层淡淡的柔发,在阳光下闪着柔润的光泽。
  胤禩看了一会,说道:“你先去吧,傍晚那会我跟九弟他们一起进宫。弘历性格虽然平和,可是他的心思也难猜得很,今天毕竟是个特殊日子,如果惹起他的猜疑也不好。你下午到万春园去避一避,听说怡王妃现在就住在那里。”
  对于这个问题,他们只谈到这里。
  吃过早饭后,灵犀收拾好东西,便带着小如坐上了马车。
  从廉王府到圆明园有一段距离。到那里时,已经近中午了。十几名穿戴齐整的御膳房太监抬着大小四张膳桌,捧着金龙朱漆盒,正候在殿前广场上。领班拜唐阿一一掀开印有“万寿无疆”字样的明黄色的瓷盖,念道:“冰糖炖燕窝一品、挂炉肉一品、野意热锅一份、东坡肉一品、肉丝山菜一品、豆泥一份……”
  灵犀坐在马车里,有些踌躇不定。胤禛为了倡导节俭,以身作则,每顿的膳食极其简单。而且他常年吃素,现在身体又不适,按理说,怎么也不会上这样油腻的菜。
  难道殿中还有其他人?
  她不禁暗暗责怪自己心太急,什么也没打听清楚,就这么过来了。万一胤禛召了哪位嫔妃来侍寝,这撞在一起,成什么样子?
  玉儿站在门口清点菜肴,忽然看见廉王府的马车,一愣之后,随即意识到是廉王妃来了,连忙上前屈膝行礼道:“奴婢给廉王妃请安。”
  灵犀无奈,只有走下马车,手虚虚一抬,笑道:“免了,我听说皇上身体不舒服,现在可好了些?”
  “是,昨晚还有些头疼,今早好多了。现在正跟宝亲王在里面说话,刚刚传的膳。”玉儿看看她的脸色,赔笑道:“这几天秋老虎厉害得紧,您身子娇弱,经不起这大太阳晒,快快里面请。”
  灵犀这才放下心来,笑了一笑,扶着小如的手进去了。因为勤政殿殿门和窗户都大开着,走到第二道垂花门前时,殿内的声音清晰可闻。
  她略略沉吟,站在那里止步不前。
  胤禛和弘历正在商讨苗患一事。今天他终于看见了一个好消息——最最顽固凶暴的酉阳土司已伏法,酉阳土司处改制县制。四川巡抚的奏章上称,当地士民长期受酉阳土司压榨,改流后,无不欢欣鼓舞。
  胤禛掩上奏折,问弘历:“你怎么看?”
  弘历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答道:“儿子听闻酉阳土司流毒地方,肆恶境内,虽已伏法,可百姓的生活还是苦得很。儿子认为不妨借此机会,对其加意抚恤,免除苛捐杂税,不仅有利于当地休养生息,而且酉阳那里各族混居,若处理得好,对于解决苗患也未尝没有帮助。”
  胤禛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弘历看着他的笑容,已经觉得十分难得。从小到大,想得到皇阿玛的一句赞扬,比登天还要难。
  他不仅是一个父亲,更是一个帝王。鉴于皇玛法那时兄弟们争夺江山、相煎火并的险恶,故他对膝下子女管教极其严格,容不得有半点的孟浪和异想天开。再者,由于是秘密建储,如果他公开表示对某一皇子的好恶,那简直足以引发一场宫廷地震。
  所以他能深深体会皇阿玛的苦心。
  赵士林出来传皇帝的旨意,忽然看见廉王妃站在垂花门前,不由一怔。见她面色犹疑,立即猜到缘由。他也不敢放肆,想了一下,上前请安道:“奴才见过廉王妃。”
  殿内两人听到他的声音,都是一顿。
  胤禛看着案上的玉簪花,垂下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静默的温柔。
  弘历看在眼里,心忽然有些酸涩。他不敢相信,自己敬若天神的皇阿玛脸上会出现这样的神情。
  一阵风吹了过来,紫色的花瓣似一道明亮的眼波,晶莹闪亮。斑驳的阳光在空气中轻轻摇晃,一直晃到眼睛最深处。胤禛终于对身边一个小太监说道:“请廉王妃进来。”
  不能再留下去了。趁能走的时候,尽早走。
  弘历站起身,道:“皇阿玛,如果没有其他吩咐,儿子就先行告退。”
  胤禛神色已平静下来,说道:“也好,如果苗疆有什么事,你就到军机处与几个老臣子多商量商量。朕这阵子精神也不好,苗患的事就由你全权处理,但是切忌自作主张。”
  弘历心口一窒,肃容答道:“是,请皇阿玛放心。”然后轻轻退了出去。
  走出大殿后,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向垂花门处.那精致的花门前似乎有一片流动的轻雾,一张玉容在烟霞中若隐若现。
  此情此景,似乎更适宜出现在森林深处或开满鲜花的山腰上。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连忙躬身行礼道:“弘历见过姨娘。”
  灵犀侧侧头,耳畔的红光微微闪了一闪,扶住他的手臂,笑道:“不敢当,宝亲王快快免礼。”
  弘历看了一眼她的手,一瞥之下,赶紧移了开来。那只手白得几乎透明,没有戴戒指,五指尖尖。姿态的优美微妙之处,非语言所能形容。
  可是他也注意到,她虽然在笑,却显得忧思重重。
  为什么?
  失神间,灵犀已从他身边走过。白色的衣袖微微扬起,带着一种莫名的香氛,不经意拂过他的手背。
  弘历心中一震,也不敢回头,只加快脚步朝外走去。
  贴身太监高无庸迎上来,见他额头上有几滴汗珠,连忙展开折扇对他扇了几下。
  弘历瞪他一眼,一掀衣摆,大步而出。
  灵犀对此毫不知情,她朝殿内走去。
  大殿空旷冷清,灿烂的阳光在脚边止住了步子。胤禛站在一根蟠龙柱前,静静地看着她。隔着有些燥热的空气,看着她。
  今天的她异常美丽。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碧云簪绾在脑后,柔软的嘴唇上擦着玫瑰色的胭脂膏子,越发显得肤若凝脂,眉目如画。
  菱花窗大开着,八月的风徐徐拂动白色的裙裾,海棠绣花在阳光中闪着点点银光。幽然的香气缓缓飘开,象玉簪花瓣一样柔美。
  他凝视着那亮如明星的眼睛,忍住头痛,走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

  惜秋心

  黄色的琉璃瓦歇山顶在阳光下闪着五彩的光。寝宫四下里那么静那么静。秋日的午后时光缓缓来临,又缓缓移去,好象随时还会在不经意间悄悄返回。
  天上刮着南风。窗户上糊的是秋香色的软罗纱,使太阳的金辉柔和了不少。远远看出去,天空如罩上一层淡色的烟雾,一片迷濛,阳光温柔地沉淀其中。
  胤禛靠在软垫子上,闭目合眼,嘴角有一丝淡淡的微笑。那是一种灵犀所陌生的笑容,即使是她,也猜不出笑容下面包含的东西。似是旷达知命,又似悲凉无绪。
  窗外的风声清晰可闻。那是凉爽舒畅的秋风,它掠过明黄的琉璃瓦,穿过秀美的西峰,摇曳湖岸排列的垂柳和海棠树上如云如雾的繁花。西耳房的细竹帘子啪啪地扑着门框,一下一下,帘子下面的水晶璎珞象草叶尖上银色的露珠,久吟不绝,如丹心白发,香泛纤碧。海棠树上,鸟儿扑翅的声音轻轻四溅开来。那小小的,温柔的声音,紧贴着心脏。
  这些声响本来微细而无从捉摸,可是此刻却异常明澈,有一种宿命般地清晰。
  胤禛睁开眼睛,看着软罗纱上美丽的秋香色风纹。在它的一起一伏中,那一缕缕的白云就象是用画笔画上的一样。
  她就伏在床边。
  淡粉色的嘴唇,纤细的脖子,暖玉般的肌肤……
  他别过脸去。
  明明灭灭间,一群群的鸟儿飞过蓝天,一只一只从床里侧的八宝容镜中飞过,仿佛漫天都是那种蓝嘴巴、白胸脯鸟儿。
  似水流年,就这样一去不复返。
  奇怪的是,她却一直这么美丽,美得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自鸣钟“铛铛铛”敲了四下,已经是未时了。
  灵犀一惊,抬起头,忽然撞上胤禛落寞的眼神,胸口似乎被什么揪住,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胤禛微微笑道:“可是要回去了?”
  灵犀点了点头。
  再留下去也无益。
  时间。
  时间到了。
  这不是时间到了午夜十二点,南瓜车变回原形那么简单。如果她再不走,被人知道后,可能掀起的政治风暴足以颠覆整个廉王府。
  起身之际,胤禛忽然伸出手,托住她左耳那一粒微微晃动的耳环。那是早年他命人用北海红玉雕刻而成的,中间的花蕊还是出自他的手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看见她的眼角闪着泪光,那细细的光一闪即逝,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他故作不知,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会,道:“要再打些胭脂才好。”
  灵犀一愣,什么也没说,打开手袋,拿出一个银色的玻璃盒子,在扑子上沾了一些胭脂。刚刚要往脸上抹,胤禛已拿了过来,缓缓替她擦上。
  那玫瑰色的胭脂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一沾上面颊,黯然的面孔立时恢复了美丽动人。胤禛看着她,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很温柔,他说:“好好保管我送你的那块令牌,说不定以后会有用处。”
  灵犀的心苦得象黄连,嘴上却还笑道:“除了你,还有谁敢欺负我,如果是你欺负我,拿着令牌也没用。”
  胤禛已经头疼欲裂,听了她的话,不知何故,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刹那间似乎明白了许多曾经不明白的东西。
  其实,他有时候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他的举动她都明了,他的心思她全知道。而且,她最近的举动神情都太反常。
  他看着她,身上突然泛起一股寒意。可是,在那瑟瑟的寒冷中,又有一丝隐隐的暖。
  就象那一年,他孤苦茫然地站在毓秀宫外,等着她劝说皇额娘,拟旨接受自己和百官的朝贺。只记得天上下着很大的雪,密密的雪花落在帽子上,化成水滴,濡湿了肩膀,沁心彻骨的冰寒中,忽然听见皇额娘对她说:“你待他真好。”
  冰冷的心陡然暖了起来.
  她对他的好,一直珍藏在他内心最深处。
  想到这里,他微微笑起来。笑到一半,停了下来,心中有些辛酸。
  她对他好是一回事。可是她却只爱八弟。
  或许,正因为太爱八弟,所以才对他好。
  这么奇怪的逻辑,用在紫禁城最合适不过。
  不,不,这不是真的。只是他心思太细致,想得太多,疑心生暗魅。否则未免太可怕了。
  他心念一转,低低地叹了口气。是是非非,他也没有力气和时间去探究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为了避免圣祖时的覆辙,更是鉴于被他赐死的儿子弘时的教训,弘历和弘昼都没有过多参与政事。直到最近这一年,他才放手把苗疆的事交给弘历来处理。
  所以,他现在要做的事很多。
  “路上小心。”他说。
  “是,你也多保重。”灵犀说完后,站起身,走出寝宫。
  胤禛目送她离去。白色的衣角从门边消失的一刹那,他的心不可抑制地痛了起来。
  这一生一世,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原来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这样的情景。
  他看着那不断晃动的帘子,淡淡的香雾隐隐萦绕,直扑鼻端,令他几乎忍不住开口让她留下来。
  他相信,今天,只要他开口,她什么都会做。
  可惜他太理智。嘴唇动了一动,却是对侍立一旁的小太监说道:“为朕研墨。”
  因他素爱书法,又甚是勤政,即使在寝宫内,也随时备有纸墨笔砚。赵士林虽然看见皇帝脸色极差,但见他连廉王妃也没有挽留,知道事关重大,便只垂手立在一边。只见皇帝沉吟片刻,立即开始挥毫,中间没有任何停顿,显然已经思索良久。
  胤禛写完后,才发觉里衣已经全部湿透。
  看看时间,不过半个时辰,天还没有黑,可是他却觉得象天长地久。
  他凝视着浅浅丁香色的天空,目光十分平静。过了半响,道:“更衣。”
  灵犀出了寝宫后,先去了湖心小居。
  一切都跟昨天一样。地面那么洁净,窗台上的水晶缸中还浸着几朵萨摩锦,甚至,她胡乱涂鸦的那张纸仍然放在桌上。
  似乎她从未曾离开过。
  她走到案边,俯下身去,微微一怔.原来当日她写的是一首词的下半阕: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常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一种无心之心的温暖让她半响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看着窗外。微风轻拂,树影婆婆,波光滟潋,后湖似一面明镜,把最细微最隐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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