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尘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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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尘吟-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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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历直立着,冲我温情一笑。我竟有些恍然,仿佛是回到了那年的上元节,同样的少年老成,同样一双与其父亲无异的澄黑眼眸。和已去的弘晖相比,弘历的五官更遂了他的母亲,清秀精致。
  “四阿哥方才可是在说《道德经》中的‘以不变应万变’?”
  弘历闻言微楞,颌首默应。
  我命高无庸采来三根柳条。
  “四阿哥,请看。”
  我选了一长一短两根柳枝置于基石上,遂又抽换掉较长一根。那原本短的一根柳条较之我换上的一根竟也长出了一截。
  弘历蓦地抬头,莹眸溢彩,“以静制动?”
  他的确聪慧。
  我含笑点头,继续道:“‘止戈为武’固然是无为的最高境界,但不等于无须军队和法度。若全然失了‘武’,则是无能而非无为。因此‘为政以德’必须建立在国君个人的威信和法律严明之上。这好比一个武林大侠将武功修炼到“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他虽止戈为武,仍令天下敬畏。可见,无招胜有招,以不变应万变,不止是为政之道,更是为人处世之道。”
  弘历顿如醍醐灌顶,郑重地道:“婶婶真是厉害,一语惊醒梦中人。治国,必须首立正确的大政方针,利于国之长治久安,此乃‘不变’。而若要强国必须革除国之积弊,因势利导,在‘不变中诱其善变’易于国之稳定……”
  弘历正说着;我留意高无庸的表情似有些怪异。顺着他的目光;一回首,不禁愕然;一干人随即跪了一地。
  康熙笑着道:“起来吧,是朕惊扰了你们这精彩的一讲一答啊!”
  我起了身,退至一旁,道:“臣妾惶恐,班门弄斧,怕是曲解了。”连番的大病和打击之下,这位一代圣君亦是挡不住岁月苍老的侵噬;双鬓全然斑白; 或是得了西北连连捷报;今日倒有难得的神采。
  他淡然笑了笑;视线却未从我身上移开:“靖晖啊,朕看你嫁为人妇之后像是真变了!”
  我怔了怔,浅笑不语,听他继续言道:“不再是以前永和宫里那个毛毛躁躁的小丫头啰!”他侧过眸,问:“老四啊,你也算是在这宫里看着她长大的,你说这丫头是不是变了?”
  这两年胤禛在政事上逐渐得到康熙的重用,更是常常伴驾左右。
  我其实一早便看到他,却紧锁着自己的目光克制着偏移。
  如今相见,不能相视。
  他进了一步,答道:“回皇阿玛……”我敛下长睫,眸光终是顺应那语声淡淡地瞥了过去。
  浅浅地留恋,他知道,只作未察。
  “弟妹,向来聪巧质柔,如今越发娴淑,得此佳媳,是皇阿玛之福。”
  “弟妹”二字,邦邦落地,砸在心尖,如扎针刺。
  惊梦而醒。
  他的恭维,我唯有回一落落疏朗的笑。
  “可惜了,”康熙低声叹息,“你没有子嗣啊!”极轻得近乎自喃的一语,却惊住了在场之人。胤禛和伴驾一旁的张廷玉不期然地都望向我。
  “老十四,去西北快两年了吧?”
  张廷玉答道:“大将军王如今已驻于西宁。”
  康熙转而看向我:“想他了么?”
  我一怔,没料到他竟问得如此直接,尚未及羞赧,他已然微笑起来,眸光投向波光潾潾的玉泉河,喃喃着道:“朕也想他了,要是顺当,明年就让他回京。”
  我连忙谢恩,低首之时瞥向那两瓣深邃的阴影。
  波澜不惊下已是汹涌的暗潮……

  苍涩风啸

  夜影静谧,我推开窗,天幕上星星点点,确然是星空,圆月当空,银辉下众星黯然,不负苍白,却依然明亮了夜。
  午间幕幕绕于心头,挥之不去。
  康熙临走时不忘嘱咐了弘历将今日所做的檄文抄送一份于他。他对弘历的宠溺疼爱尽自每一个细微的眼神。
  弘历,这个小人儿,他那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令人惊叹。然而更使我咋舌的是他本已跟随康熙转身离去,却蓦地悄悄回首冲着我轻扬唇角,俏皮一笑。
  我愣在当场,原来他也不过是个孩子,不论他朝如何,此时只是孩提的清纯和无邪。胤祯的子嗣不多,我平日在府里冷于他人打交道。因此那几个孩子皆惧我。弘历清澈而舒心的笑容仿佛流淌着绚烂的华光;莹澈地灼耀到我心底深最处的柔软。
  曾几何时,我的笑也是这般无暇纯粹。
  夜风穿室而入,我低低地咳了两声,雨苓忙上前将药置于案几上。“格格,该喝药了。”
  “雨苓,”我轻轻叹口气,缓声道,“我真想有个孩子!”
  她一楞,沉吟了半晌,柔声劝慰我,“格格还年轻,来日方长,况且今儿个万岁爷不是说十四爷……”
  “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雨苓猝不及防;倒退了两步;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我转过身,斜睨着案几上的药碗,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这几年,我喝得这些所谓调理进补的药究竟是什么?”
  她“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眼里隐着泪花,喃喃道:“奴婢不是有心瞒您……”
  我缓缓阖上眼;叹息道:”起来吧!事到如今,你该说实话了吧!”
  雨苓起了身;垂首;哽咽着道:”您的身子本就虚寒孱弱;加上那次小产大出血;伤了本髓; 凌太医说以后恐难受孕。 而这些药;都是凌太医亲自督方调配。他说您若是好好调理;或许还是有线希望……”
  我睁开眼;看着她微红的眼圈;心中更是痛怆,替她抹去眼角的泪花,轻声问道:“这么大的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奴婢和嫡福晋,十四爷并不知情。”雨苓抬头望着我,眼泪又止不住滚落下来,“您小产时九死一生,当时凌太医说是怕不行了,十四爷当时发了急,几乎差点要了太医们的命。所以最后人救回来了,可这事凌太医不敢向十四爷提及只好转告给了福晋。福晋的意思是并非全然不能治,所以嘱咐我先瞒了下来。”
  “是么?”我看着雨苓,唇角挤出一抹笑,“嫡福晋好大的面子,这几年都请得动凌院判亲自督方调配?”
  雨苓止了眼泪,噎在那里。
  我沉沉地转身,扶住窗棂,低声问道:“是他,对不对?”
  空气凝在那颤音之下,我倦倦地挥了挥手。雨苓福身而退。
  头顶依旧是那轮月,百年千年不变,剪眸如水,波光置若惘然地穿过朦胧的银霜,碎地清冷间若离若现的不过那一抹落寞、孤傲的身影。
  困于此,沉沦中究竟还能自拔么?
  我问苍天,苍天无音。
  ********************
  康熙六十年五月,胤祯移师甘州,本欲乘胜直捣策旺阿拉布坦的巢穴伊犁。但由于路途遥远,粮草补给运输困难,没有取得进展。十月之时,康熙果召其回京述职。
  胤祯临进京城的那几天,府里早是忙开了锅。人人脸上皆是喜色,那般耀眼的荣光激荡着人心,岂能不暗自揣测皇帝最最丰厚的赏赐便是人人奢求的终极之物。
  盛景之下,除了我,还有谁人知道,这场皇权修罗之战真正血腥的高潮已步步逼近。
  揣怀着如此的心境,我以病为故未去出城相迎,更是连宫里的宴席都没参加。胤祯回京已数日,述职省亲未曾停歇,我们不过是匆匆一面,连句话都未说上。
  孰知暮时,小福子竟将醉到恍惚的他送到我的屋院里。
  “爷在宫里用的晚膳,出宫时在车上就深醉不醒了,本是不敢打搅了主子的,可是爷一路就是念叨着靖主子的闺名,奴才就擅自做主,把爷送您这里来了。”
  我恶他醉酒,而这几年他亦无酗酒之嗜,不知为何今日又酩酊大醉。也不愿去深究,将他安置到了软塌之上,点上凝神香,见他似渐渐安睡过去,才遣了雨苓和小福子。
  窗外月华如水,屋内烛火低垂,我俯下身为他掖了掖锦被。仿佛与他成婚一来,从未如此细细地审凝视过他。
  他静静地阖着目,英挺的相貌依然,即便酣睡之时,微扬的唇角仍透着其骨里的倔傲和不羁。可他还是变了,那匆匆一瞥,我见到沧桑沉稳中隐匿着王者霸气。三年来,在那个我未知的战场上,他英勇杀敌,潇洒的身姿穿梭在刀光剑影中,他已然是真的汉子,是人人顶礼膜拜的巴图鲁了。
  可他的心怕也是愈来愈高。
  我与他,爱恨恩怨,已难断清,他对我的痴心一片,我无力承受,却不忍看着他在那条无望之路上继续下去……以前;我错了;现在我明白;守墓的圈禁生活看似恬静;对满腔抱负的他而言;怕是比死更煎熬。
  我若劝;他会听么?
  我倏然一惊;究竟这历史中我该担当如何的角色? 我的一言一行;是在顺应历史还是改变历史?
  我混沌了!
  堪堪地转身; 月下斑驳的树影婆娑投射在朱红色雕花的窗上;鬼魅魍魉;
  只听得火炉訇訇作响;我才意识到自己失神了很久……
  胤祯仍睡着;我用丝帕轻轻为他拭去额上的汗珠;胤祯却在那刻睁开眼;定定看上我;莞尔笑了。
  我楞了楞;一瞬间;恍然大悟;怒道:”原来你早便醒……”那尾音未及出口;他却擒住了我的手腕;一个翻身将我压在塌上。他双目迷离;俯首看着我;那呼出的夹杂着酒气的温热气息萦绕在我们之间。
  我脑中惊恐地闪过曾经痛楚而不堪的一幕;下意识地伸手抵住他的胸膛;急道”胤祯;别这样!”
  他以肘支起上身,抬起指尖细细地描摹着我眉眼的轮廓;低哑着声音道:”靖晖;我们要个孩子吧;属于你我的孩子;若是格格就像你;若是阿哥就像我;将来若是我登……”他的话突兀地敛顿了下来。
  看着茫然僵硬的我;;他指尖慢慢下滑;顺势带走我眼角的湿痕;脸颊之后是我的唇;指腹来回摩梭着。;他的吻终究落了下来; 不深不浅;极轻极柔;像探索着我反应;不越近一步;手心感受着他喘息起伏的胸膛;身体随着那节奏颤抖起来;
  “不!””我如梦惊醒;下意识地偏过了头。胤祯一颤;叹息了一声;将头埋进我的脖颈处;喃喃道:”我方才在做什么?你放心;我答应过你;你不愿意我不会迫你……!”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我低唤了一声;”胤祯!”
  他翻身侧躺下来;双臂将我紧紧箍环在怀里;“别动;就让我这么靠着你一会!” 微弱的语声仿佛卸下了所有的棱角傲气;隐隐悲酸;。
  他吸了口气;在我耳边叹道:”靖晖;皇阿玛老了!他真的老了。我们父子俩对席而坐;他枯槁的指尖捏住酒盅的时候;手抖得那么厉害……我知道他是在我面前强撑着。小时候;皇阿玛一手搂住我;一手抱住十三;朗朗赞道’国之将兴必有祯祥’;那时我觉得皇阿玛的臂弯是这世上最有力最安全的。可如今他的手连小小的酒盅都拿不起来了……”
  浓浓的酸楚袭上了鼻端;我微微侧过头;虽看不清楚;却能感到淡淡的水雾。
  “别再回西北了;好么? 细微的叹息从我喉间发出;亦连自己都怔住了。胤祯蓦然凝住;半晌;贪恋惊喜般地将我箍得更紧
  “知道么;这话能从你口中而出;我有多欢喜!只是;我……;不得不去……我要亲自扫平西北;替大清除去准葛尔这心腹大患……”。
  “可是皇上他……”我窒住;;干涩地难以出口。我该告诉他;他的父亲怕是命不久已;他这一去即为永别么?若你要那皇位;那就不能再走了!
  “放心吧!皇阿玛和我心里都有数。”他宽慰着我;淡淡一笑;;”况且京里头凡事有人照应着;若是有人想要掣肘扳倒我;没那么容易!”淡缓中渐渐迸发的凌厉透着发悚的寒意。 我几乎听到了自己汗水一粒粒的渗出皮肤的声音。
  颓然了;刀绞心间;不仅是悲;更是恸。
  “靖晖;”他的声音又趋回柔柔的暗哑;”这些事你都不要管;我不愿将你牵扯进来;可是……有件事你能否答应我?”
  “你说!”
  “你平日避嫌不问世事;可若万一京里起了什么变数;我若再也回不……”
  “不会的!”我大骇;止了他的话头;看得这般通透;这怕是他预想的最最怀的结果。
  他轻轻扳过我的身子;勾住我的肩;将我深深埋在他怀中;
  淡淡的凝神香气在熏炉中沉淀,冬的夜;风在窗外任意呼啸。
  “唯有你;可以撑持住这个家;护起这一家上下。” 他那么淡淡地说着,声音飘忽得像要消失在瑟瑟凛风之中。
  微阖眼睑上长长的黑色睫毛,依偎在胤祯的胸前。我强抑住胸中的悲酸;一字字答得轻脆:”好;我答应!”
  他一言不发;用力揽紧我;渐渐阖眼睡去。
  这一夜;落了雪;今年京城里的第一场雪。

  乾坤朗移

  康熙六十一年四月,胤祯离京再赴军前。
  这个春,没有暖意。
  伴随着一种朦胧的沉郁,桃花带着一种凄涩飘卷在有些干燥的空气中。
  我并不清楚康熙驾崩的具体日子,却在惶恐中学会坚强,逃避后不过也是残酷的的真实,或许这就成为一个人坚强的理由。
  八月;康熙照例热河行围一个多月,十月初七,返京后,又去南苑行围。这样的无澜无波太过短暂,到了南苑的当天就因病还驻畅春园,对外传旨称“整日即出透汗;自初十至十五静养斋戒”;但这次患病;来势凶猛,他实则根本无力起身,命胤禛恭代祀天。
  伫立在行廊间,忽急忽慢的雨滴顺着翻翘起的檐角滑落下,除了沉沉夜色;便是一迭又一迭让人心慌的哗哗声响。多年未见如此急密的冬雨了,我轻阖了眼,只闻见一阵慌乱的脚步惊了夜的沉。
  “格格,宫里头的李谙达来了。”雨苓的神色里有掩不下的焦躁不安,“说皇上要您即刻去畅春园觐见。马车已经备在府外候着了。”
  没有惊骇,我沉吟了小刻,静静地转身,只是道了几句简单的辞别,就着夜色,坐上了去畅春园的马车。
  琉璃灯的映照下,长长的甬道在我的前面蔓延开去,往日流光溢彩的畅春园此刻只显了黑白的黯沉。萧瑟的风愈来愈大,李德全为我执着竹青伞,铜钱大的雨点肆无忌惮地抽打着伞的脊顶。突地,那一道血色闪电宛如利剑于斜劈而下,几乎是擦着清溪书屋上的琉璃殿瓦。伴之隆隆德轰鸣久久不散。
  冬里竟有雷闪。
  我遽然一惊,骇停了脚步。
  这一声厉响,震荡到我心上强抑的平静。瞬间,忐忑如瑟瑟的北风透过衣帛直接侵袭着皮肤的每处毛孔。
  “侧福晋,进去吧,皇上还等着呢!”李德全轻声催促下我回了神,深深吸了口气,朝着正殿而去。
  屋内静无人声;尽管是六角宫灯俱已燃起;所汇集的光采依然昏黯凄迷。 康熙身卧御榻;素袍轻解;正由两名太医小心侍候。
  熏炉里的那一抹龙涎弥漫在空气里,若袅烟,若轻絮,笼彻屋内,却驱不散淡淡的药涩。
  我福下身,低声请安:“靖晖叩见皇上,皇上吉祥!”
  没有一声应答。
  李德全遣走了一干人,朝我微微颌首后静静地退出屋外。
  一时间,方寸之内,沉寂无声,只有我和这位垂暮于病榻上的千古一帝。我饶是跪着,连呼吸亦小心翼翼。
  御榻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 “不必跪了,到朕身边来。”
  我默默靠了过去,垂首立在塌边。一只枯槁的手,艰难地指了指塌下的脚踏。“坐下回话吧!”
  我行了礼,半跪在脚踏上,方敢抬起头。康熙倚着软垫半躺着,他已不复往昔的峥嵘,只是一个奄奄一息的老者,泛白的两鬓,深陷的眼窝。
  憔悴如斯……
  命运是公平的,不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帝王将相。谁都逃不过衰老和死亡的脚步。我看着这个呼风唤雨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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