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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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商会-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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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意是明摆着的,”顺安声音更低,“就是探探我们的忠心。身为人臣,胳膊肘儿不能朝外弯,是不?吃啥人饭,为啥人出力,是不?要照阿哥所言,天下人都去为公,那我问你,啥人为东家出力?”

挺举笑笑,埋头于他的账册。

院子里,月光如注。

对于眼前的特大难题,苦思无解的鲁俊逸竟以考问的方式同时得到两个方案。然而,二者孰优孰劣,甚至可行与否,俊逸都需要进一步考量。

深秋的夜很是凉爽。俊逸不想再回书房,就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俊逸耳边首先荡起顺安的声音:“一式写就两份商约,一份偏向王家,交给王姓族长,一份偏向李家,交给李姓族长。”

思考片刻,俊逸心道:“晓迪所言,虽说可行,却非良策。纸包不住火。两家既然都把这事体交付予我,想瞒也是瞒不住的。万一他们晓得真相,我就会落下表里不一的名声,反而里外不好做人,场面上难混。”

否决掉顺安的思路,俊逸开始琢磨挺举的:“我心归一……万众归公,公心唯大,大为平,平为一……自古迄今,缔约结盟,言大不言小,言全不言偏,言公不言私。”

“挺举之言,”俊逸忖道,“果是大气。言公不言私之断,更是引人深思。丁大人有私,老爷子有私,彭伟伦有私,我也有私。推而广之,上海滩各帮各行,各店各铺,无不有私。众私相加之和,其实就是公。商务公约和总会章程要想让所有的人满意,就只能满足所有人的私。要想满足所有人的私,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就是秉公。”

想到此处,俊逸感到一阵松快。正欲回房,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人影走过来。

是巡夜的齐伯。

“老爷,”齐伯不无关切,“夜深了,你这还不睡呀?”

“睡睡睡,这就去睡。”

“老爷,那道坎——”齐伯欲言又止。

“过去了,”俊逸的神态极是轻松,摆个手势,“呵呵呵,得来全不费工夫嗬!”

齐伯陪同俊逸走向他的卧房。就在跨进房门时,俊逸猛地想起什么,对齐伯道:“对了,齐伯,明朝你去钱庄,叫老潘开张五百块的庄票,交给挺举。”

“五百?”齐伯略略一怔,“挺举这才刚去呢!”

“就五百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嗬!”

茂平谷行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挺举与阿祥一前一后,将店前店后,包括各个角落,仔细巡视一遍,脸上各自挂着笑。

“阿哥,”阿祥乐不合口,“真没想到,我们这个破谷行能有这般看相!”

“呵呵呵,”挺举拿袖子抹一把脸上的汗,踌躇满志,“我们不但要让它有看相,还要让它成为上海滩上最大的谷行!”

“啊?”阿祥睁大眼睛。

“你信不过阿哥?”

“不……不是。我是讲,我们能超过仁谷堂?”

“什么仁谷堂?”挺举盯过来。

“就是上海滩的谷行老大呀!”阿祥朝左一指,“就在那边,十字路口,这条街上最好的位置。”

“阿弟,”挺举双手落在阿祥肩上,重重一按,“只要你我用心,没有什么超不过的。”

“阿哥呀,”阿祥连连摇头,“不是阿弟信不过你,是……是我们不能空口说大话。你看这店里,空空荡荡,要米没米,要钱没钱,只有我们三个活人,当家的还是败家子,只靠你和我,拿什么超人家哩?”

“就拿这个。”挺举捏紧拳头,有力地举起,“阿弟,会砌石头不?”

“差点就当泥瓦匠了。”

“太好了。”挺举指着河浜上破烂的埠头,“今朝我俩干个猛活,你当师傅,我当小工,我俩把这小埠头修好。”

“修它做啥?”阿祥鼻子一拧。

“进大米呀。谷仓整清爽了,没有埠头,大米哪能入仓哩?”

“阿哥呀,”阿祥苦笑一声,“你有所不知,自打我来到这谷行,那个大谷仓就是摆设。马掌柜每次进米,连马车都没装满过。不瞒你讲,这个埠头好几年都没派过用场了。”

“所以得修呀。”挺举拍拍他的肩,笑道,“你那宝贝箱子里还有几钿?”

“三块银元,外加几十个铜子儿。”

“都拿出来,你琢磨一下,缺啥买啥。”

申老爷子的老宅院里,那两只并不起眼的樟木箱子被码在中堂一角的靠墙处,旁边的木榻上正襟端坐的是申老爷子和阿弥公。

“老阿公,”葛荔打扮一新,飒爽英姿地从内室走出,“你看看,这身打扮如何?”

申老爷子眯开眼睛,瞄她一眼,微微摇头:“好像还差个什么味儿。”

葛荔“嘻嘻”一声笑过,就如变戏法一般,噌地拉出一条紫罗兰披风,朝肩上一披,又一扭身,不知从何处扯出一个软边帽,唰地戴在头上,头左右一摆,帽檐下随即飘出一道黑纱,将面孔遮个严实,欺身上前,摆个姿势:“老阿公,还差不?”

“呵呵呵,”申老爷子笑了,“去吧。”

葛荔噌的一声就到院里,正要出大门,又被申老爷子叫回。申老爷子从身边抓起一物:“把这个拿上,免得他们说我老抠。”

葛荔接过一看,是幅字儿,略略一抖,嘻嘻笑道:“老阿公,他们好歹也是在上海滩上混得有模有样的体面人,要送你也得送个稀罕物儿,哪能拿这东西搪塞人哩?”

申老爷子道:“你再扯皮,我就收回了,看你两手空空去逞威风,羞也不羞!”

葛荔吐下舌头,赶忙折起字幅儿,塞进怀里,飞身而去。

葛荔走有半个时辰,大门再被推开,复又关上,一身道袍的苍柱走进来,不声不响地在一侧的蒲团上坐下。

“看来,你七叔是不肯来了。”申老爷子头也不抬,以答代问。

“是哩。”苍柱应道,“七叔讲,款子既已移交,他就不再过问了。七叔要我代问六叔安,七叔还讲,他想过几日安静日子,不想让人打扰。”

阿弥公双手合掌:“阿弥陀佛。”

“唉,”申老爷子慨叹一声,“为这两只箱子,你七叔受累大半生,是该安享几年太平日子了。六弟,苍柱,下面的事体就不攀扯他了,我们接力吧。”

阿弥公面无表情,苍柱微微点头。

“想当年,”申老爷子接道,“我们兄弟七人生死与共,唯大哥之命是从。”看向苍柱,“大哥仙去,作为大哥唯一骨血,你就代表你阿爸,与我和你六叔共同掌管天国这笔遗产。”

“晚辈不敢。”苍柱拱手道,“遗产如何处置,皆由五叔、六叔定夺,晚辈唯命是从。”

“苍柱,”申老爷子坚定语气,“这两只箱子,是托付,更是责任,你就不必推辞了。我们这就议议如何处置它们。”转对阿弥公,“六弟,你先讲讲,是何意愿?”

阿弥公出声了:“可寻处佳境,起所寺院,普度众生,阿弥陀佛。”

申老爷子转向苍柱:“苍柱,你有何意愿?”

“若六叔之愿可行,”苍柱拱手道,“苍柱则想寻处胜地,起所道观,传扬天道,惠泽世人。”

“六弟,苍柱,”申老爷子笑道,“你二人皆抱美愿,只有一点略略不妥。此款为天国遗物,天国又以西域上帝为尊,如果我们用之起寺院,建道观,岂不有拂天王、忠王旨意?”

阿弥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五叔所言极是。”苍柱亦道,“敢问五叔,可有主意?”

“既为天国遗物,”申老爷子缓缓说道,“就当用之于天国,实践天国之志。天国之志,莫过于驱走鞑虏,恢复华夏正统,建立太平天下。今天国既覆,烈士既去,鞑虏依在,太平天下遥遥无望,我等力孤,徒有壮心而已。然而,泱泱中华,亿兆汉民,不乏有志之士,是以五叔存心将此款交付当今志士,助其成功,以慰先国烈士英灵!”

“谨听五叔!”苍柱应道。

“六弟意下如何?”申老爷子看向阿弥公。

阿弥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敢问五叔,天下反清志士众多,各地皆有帮会,此款交予何人为妥?”苍柱问道。

“交给能成事者。”

“以五叔法眼,何会能够成事?”

“纵观天下,会众纷纭,但能闹出景象的无外乎孙逸仙的同盟会和陶成章的光复会。此二会同根殊途,目标一致,孙逸仙得海外洪帮支持,陶成章得江浙沪工商学界支持,皆有成事气势。”

“可他们都在海外,如何转交他们呢?”

“天国之款,不可轻托,我当细致观察,谨慎托付才是。至于如何转交,交予何人,眼下不急。你可先将此款存入汇丰银行,以俟机缘!”

“苍柱谨听五叔!”

闸北一处深宅大院里,气势威严,青帮大字辈老大张老头子正在大摆香堂。

张老头子摆的是满堂香,也即青帮中规模最大的香堂。香堂正中壁面,挂着一幅禅宗首祖达摩的巨幅神像。香案上面,则依次摆着青帮前三祖(金祖、罗祖、陆祖)、后三祖(翁祖、钱祖、潘祖)共六位祖师的画像和牌位,每个牌位前各摆一只香炉,每只炉上各燃三柱长香。

香案前依序跪着四排帮众。跪在第一排的是张、曹、李、陈四个大字辈老头子(可带徒弟的青帮老大),第二排是任炳祺等十几个通字辈老头子,再后面是悟字辈和觉字辈老头子,各有几十人,堂中跪不下,全都跪在庭院里,密密麻麻,黑压压一团,就如开大会一般。

香堂上鸦雀无声,司仪站在香堂一角,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旁边一道小门。

小门帘子微动,司仪朗声唱道:“大小姐到!”

众老头子尽皆叩首。

一阵脚步声响,葛荔从角门里转出,英姿勃勃地走到香堂前面的一个高台上,从容站定。

众老头子叩拜:“参见大小姐,恭祝大小姐万安!”

葛荔双手一摆:“平身!”

众老头子:“谢大小姐!”

众老头子纷纷直身,仰望葛荔。

“诸位同参,”葛荔朗声说道,“本小姐代老阿公问话!”

大字辈齐拜:“徒孙叩见师太,恭祝师太万安,万万安!”

任炳祺等通字辈齐拜:“徒玄孙叩见师太,恭祝师太万安,万万安!”

再后是悟字辈与觉字辈,依序问完安,葛荔模仿申老爷子的语气,缓缓问道:“听闻你等有事体问我,讲吧。”

“回禀师太,”张老头子代表众徒朗声道,“自漕运关闸,我等奉师太之命,弃漕赴海,日渐壮大。今于海上(上海),本帮门庭若市,同锅吃饭者数以千计,事业方兴未艾,徒孙张英瑞携本门同参及法子法孙特此禀报师太。”

葛荔沉声道:“我都看见了。还有何事?”

“徒孙有求。”

“讲。”

“本门同参、法子法孙皆存宏愿,恳求师太择吉日移驾海上,督导点拨,开悟愚昧,使我等徒辈有泰山可倚。”

“我金盆洗手已经多年,帮中事务早不过问,汝不可复言。我已老朽,正想清静几年,帮中诸务,望汝等谨守帮规,同心协力为之。”

“师太——”张老头子重重叩首。

“我送四字,中正和合,望汝等谨记。”葛荔掏出一张宣纸,轻轻一掷。那纸飘下去,不偏不倚,落在张老头子前面。

张老头子双手接过,叩拜:“谢师太!”

香堂刚一拜完,葛荔就辞别众老头子,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

“老阿公,”葛荔神采飞扬道,“真没想到,你划拉的那张纸头,他们竟然当作宝贝,供在香案上,又是焚香又是磕头哩。张老头子还说,要把老阿公这几个字制成匾,悬挂于门下所有香堂,作为今后的行事准则。”

“呵呵呵,”申老爷子一迭声笑道,“他们这是相中老阿公的几个破字了。不瞒你讲,一字千金哪。”

“老阿公,你净骗人吧,”葛荔嘴巴一撇,“要是真的那么值钱,我这就把你写在墙上的字全都揭了,拿街上叫卖去!”

“要是你拿去卖,就不值钱喽。”申老爷子呵呵乐道,“小荔子,你这讲讲,跑这一趟合算不,想必是大大威风一把喽。”

葛荔笑了,搂住申老爷子的脖子:“老阿公,我这叫什么来着,对了,狐假虎威!”

“想不想做只真虎哟?”

“我?”葛荔指指自己,又伸手摸向他的额头,“老阿公,你这额头没发烫呀,哪能讲起胡话来?”

“唉,”申老爷子故意长叹一气,“看这样子,小荔子是不想做喽。”

“老阿公,”葛荔急了,“你这话……当真?”

“那还有假?”申老爷子一本正经,“老阿公老了,小荔子这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守着老阿公吧?”

“是哩,是哩。”葛荔连连点头。

“只是,”申老爷子话锋一转,“要想做只真老虎,你就得学到真老虎的本领。譬如说景阳冈上的斑斓大虫,它就有三般本领,一扑二掀三剪,般般厉害哟。”

“是哩。”

“小荔子,这三般本领,老阿公一般不缺,你想习练哪一般,这就讲出来,趁老阿公尚能爬得动,一股脑儿传与你就是。”

葛荔眼珠儿连转几转:“我想学看相打卦。”

“讲讲看,为何想学这个?”

“我想晓得他……他人心里在想什么。”

“呵呵呵,”申老爷子笑道,“这叫作揣情摩意、洞悉人心,是门大学问。要是你真心想学,就得去下真功夫喽!”

“老阿公,”葛荔拿过签筒,一屁股坐下,“这就教吧,费那么多口舌做啥?”

“好好好,”申老爷子也坐下来,“老阿公这就教你。”

申老爷子的屁股刚一落地,葛荔猛地想起什么,一推签筒,忽地起来。

“咦,”申老爷子叫道,“你这屁股还没沾地哩,就又起来了?”

“嘻嘻,”葛荔做个怪脸,“葛荔想起一桩紧急差事,心里不踏实哟。”走到门外,回身扬手,“老阿公,你先忍上一时时儿,晚上再施教嗬。”

葛荔想起来的这桩紧急差事是伍挺举。

自从遇到顺安,得知挺举赶赴鲁家之后,不知怎的,这几日来,葛荔几乎天天想到他,甚至有几次打定主意去鲁家寻他,但总是在关键辰光被不同因由岔开。

从家里出来,葛荔直趋鲁宅,守在大门外。

葛荔没守多久,见齐伯甩着一只空袖子走出大门,就远远跟在后面。

齐伯径直赶到茂平谷行,柜面上没人。齐伯正在纳闷,听到后院河浜上有响声,循声望去,见挺举二人正光着膀子在埠头上忙活。阿祥手拿瓦刀,指这要那。挺举褐衣粗装,搬石块,提泥灰,汗水淋淋。

乍然看到挺举,葛荔心里陡然一颤,生怕被他们发现,闪身隐入谷行,寻到一个窗子,远远探视。

见是齐伯,挺举停下活计,擦把汗道:“齐伯,这……也没个地方坐嗬。”

“挺举呀,”齐伯甚是感动,“原还以为你是个书生,细皮嫩肉的,没想到你啥都能干哩,前后不过几天,就把这地方整得像个米行了。”

“呵呵呵,”挺举笑笑,指着埠头,“乡下都在收秋,我先把埠头修好,待新米下来,就可进米了。”

“是呀,”齐伯点头,“米店没米哪能成哩。只是,你要进米,没有本钱也不成呀。”从袋中摸出一张庄票,“这点儿本钱是老爷让我转交你的,仅供你暂时周转。待大量进米时,你再找我。”

挺举接过庄票:“谢齐伯了,真正是及时雨哩。”

“另有一事,”齐伯叮嘱道,“振东指望不得。老爷吩咐,此店掌柜明为振东,实际是你。你初来乍到,今年只要维持店面营运,就是大功。老爷特别吩咐,既然来到此店,你就放胆去做。即使赔钱也没关系,老爷不会怪你的。”

“转告鲁叔,我一定尽力。”

“你们忙吧,”齐伯扬扬手,“我在此地帮不上忙,反而碍事。”

挺举笑笑,与阿祥一道把齐伯送到店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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