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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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商会-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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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逸朝他苦笑一声,依旧闷坐。

“有啥事体不顺心了?”

“是哩,”俊逸长叹一声,“遇到大坎了。”

“多大个坎?”

“算是天大吧。”俊逸一脸苦相,“齐伯呀,不瞒你说,茂升钱庄是死是活,俊逸此生是荣是辱,全都堵在这道坎上了。”

“哦?”齐伯心里一揪,老眉结成两团。

俊逸再次苦笑:“不讲这个吧。瑶儿睡没?”

“怕是没呢。她一直守望着你,方才还听到她与秋红说话来着。”

“唉,这孩子!”鲁俊逸轻叹一声,缓缓起身。

二人下楼,走到院里时,齐伯压低声道:“老爷,迎黑辰光有客人来了。”

“哦?”俊逸略略一想,“是挺举吗?”

“是哩。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人,差不多年岁,说是他舅表弟。”

“人呢?”

“没候到老爷,我安排他们先去歇了。”

“安置哪儿了?”

“后院里。”齐伯应道,“前几日你说有男眷来,要我腾个房间。我估摸这个男眷是挺举,就又加张床,让他俩暂去歇了。如果老爷另有安排,明朝再换。”

“没啥安排了,”俊逸的心思显然不在这里,有点不耐烦,“就让他俩住吧。”

在楼下别过齐伯,俊逸走上闺楼。

楼道里漆黑一团,没有一丝声响。俊逸以为碧瑶睡去了,长吁一气,正要拐向自己寝处,啪的一声,闺房的电灯亮了。紧接着,穿着睡衣、光着脚丫子的碧瑶欢快地大叫一声“阿爸——”,冲出房门,一头扑进他怀里,双手勾牢他的脖颈。

“瑶儿?”俊逸抱起她,半是嗔怪道,“介晚了,哪能还没睡呢?”

“阿爸,”碧瑶嗲道,“人家这不是在等你吗?阿爸,你哪能介晚才回来?想死瑶儿了。”

俊逸把她抱回房里,放到床上,盖上被单,坐在她的床沿,轻轻拍道:“阿爸有事体呀。”

碧瑶夸张地连嗅数下:“阿爸,你喝酒了!”

“是哩,威士忌。”

“啥是威士忌?”

“是种西洋酒,烈着哩。瑶儿,快睡吧,这都小半夜了。”

“哦,”碧瑶点头,“怪道酒味冲哩。”

“瑶儿,睡吧,这都大半夜了。”

“阿爸,我这求你个事体,你应下了,瑶儿立马就睡。”

“你讲。”

“天一黑,你就得回来,甭让瑶儿苦等。”

“这……”俊逸苦笑一声,“阿爸还有应酬呢,事体多呀。”

“不嘛。”碧瑶翻身坐起,勾牢他的脖子,嗲道,“瑶儿要你天一黑就赶回来,你得保证。”

“好好好,”俊逸没辙了,“阿爸保证。好了吧,乖乖躺下,快睡。”

碧瑶满足地躺下,不一会儿,就在俊逸的轻拍下打起甜蜜的鼾声。

望着女儿甜甜的脸蛋,俊逸轻叹一声,拉灭电灯,摸着黑,小心翼翼地走向前楼自己的房间。

翌日,早饭过后,齐伯领着挺举、顺安走进前院客堂。

早在等候的俊逸起身迎道:“不好意思,昨天回来得太晚,慢待二位了。”

“鲁叔客气了。”挺举拱手道,“是晚辈不期而至,冒昧打扰。”

“呵呵呵,”俊逸笑道,“一点也不冒昧。鲁叔算准你近日要来,两天前就把房舍为你备下了,不信你问齐伯。”

“咦,”挺举大是惊愕,“我来与不来,鲁叔哪能晓得哩?”

“实话告诉你吧,鲁叔早在两个月前就已晓得朝廷取消科举的事体了。科举的路既已堵死,来上海跟着鲁叔干是摆在贤侄前面的现实大道,贤侄是聪明人,不会看不明白。”

“鲁叔,”挺举仍旧没缓过来,“你既已知晓,为何没对我吐露半个字哩?”

“这个嘛,”俊逸呵呵又笑几声,“是我有意没讲。不是鲁叔存心要贤侄白走一趟,而是贤侄与常人不同,走一趟会有走一趟的益处。不见黄河心不死嗬。”

俊逸的言外之意显然是指挺举一家的科举情结,挺举听得明白,微微点头:“是哩,晚辈走这一趟,确实见到黄河了。”

“见到就好。”俊逸笑了,“贤侄此来,可有事体要鲁叔帮忙?”

“晚辈是来还贷的。”

“哦?”俊逸身子倾前,“那点洋钿你没有花,这全带来了?”

“不是。我花光了。”

“哦。”俊逸吁出一气,朝他点下头,看向顺安,佯装不知,“客人是……”

“回禀老爷,”顺安深鞠一躬,拱手道,“晚辈傅晓迪,余姚人氏,挺举姆妈是我嫡亲姑妈,挺举是我嫡亲表兄。晚辈与表兄为同科生员,前几日共赴大比,本欲一展宏图,不想科场取缔,前路渺茫。闻表兄投奔老爷,晚辈相随而来,欲求老爷指引生路。”

俊逸眯起眼睛,将他上下一通打量。

顺安微笑以对。

“嗯,”俊逸点头道,“眼下倒是需要人手。你有何特长?”

“敢问老爷,你需要何种人手?”

“不拘一格,但凡人才,尽皆欢迎。”

“老爷既有此说,”顺安再次拱手,侃侃言道,“晚辈就毛遂自荐了。晚辈饱读诗书,精通算学,颇爱账务,记性超强,亦通权变,待人接物略知礼数,不知算不算人才?”

顺安如此言语托大,倒让俊逸吃一大惊,眯眼盯他一阵,爆出一声朗笑。

顺安晓得他笑的是什么,依然保持镇定。

“照你这讲,”俊逸敛起笑,言语揶揄,“当是难得一遇的大才嗬。”转对齐伯,声音洪亮,“齐伯,给这位大才请只算盘!”

齐伯拿来算盘和一个账本,摆在顺安面前。

俊逸指给顺安道:“你把账簿上的所有数字,从头至尾加一遍,打总儿报我。”

“好咧。”顺安双手接过账册与算盘,摆开姿势,两眼盯住账本,一手翻页,一手在算盘上翻飞,待页码翻完,合上账本道,“回禀老爷,账册上打总儿是四百五十七两七钱。”

俊逸震惊了,看向齐伯:“齐伯,对不?”

“一丝儿不差。”齐伯微微点头,看表情亦甚惊异。

俊逸不可置信地盯住顺安,良久,点头道:“嗯,果然是大才嗬。”

“雕虫小技而已,”顺安应道,“请老爷再试。”

“不必试了。”俊逸的心思不在这里,摆摆手道,“晓迪,你既是挺举嫡亲表弟,就不必叫我老爷了,也叫鲁叔吧。”

顺安跪地叩道:“晓迪叩拜鲁叔,谢鲁叔抬爱。”

“不必客气,起来说话。”

顺安起身。

“晓迪,”俊逸沉思有顷,问道,“鲁叔这里有行铺和钱庄,你想去何处学艺?”

“回鲁叔的话,”顺安不假思索道,“若是鲁叔不嫌弃,不肖侄愿去钱庄。”

“这……”鲁俊逸迟疑一下,“好是好,但钱庄有个规矩,凡是进庄当学徒者,须有保人担保。你可有保人?”

顺安拿眼角瞟向挺举,显然是向他求助。

“请问鲁叔,”挺举接道,“晚辈可否为顺……晓迪作保?”

俊逸笑笑,摇头道:“按照钱庄规矩,保人不仅要有声望,且得与钱庄有关联,或为大股东,或为大客户,与钱庄盛衰相依,荣辱与共。这且不说,如果被保人出现重大失误或卷款私逃,保人必须代为偿还所有亏欠。”

“这……”挺举面露难色,“鲁叔,我与表弟刚到上海,举目无亲,如何去寻保人?”

“这样吧,”俊逸略加思忖,“晓迪既是贤侄表弟,就由鲁叔作保。”

顺安绝处逢生,扑通跪下,连连磕头,泣不成声:“晓迪叩……叩谢……鲁叔成全!”

“起来吧,”俊逸朝他摆摆手,转向挺举,“晓迪欲至钱庄学艺,贤侄欲去何处?”

“晚辈未曾想过,”挺举应道,“晚辈既为还贷而来,晚辈之身,当由鲁叔支配,晚辈做何事体,亦当悉听鲁叔安排。”

“贤侄既如此说,”俊逸微微点头,“鲁叔也就不客气了。贤侄是大才,鲁叔不可小用。除钱庄之外,鲁叔这里另有两家绸缎庄、一家布行、两家当铺、一家谷行、一家颜料行、一家杂货铺、一家食品店和一家五金店。”略顿一下,加强语气,“这些行铺尽皆赢利,只有谷行亏损,眼前也最缺人。”

俊逸言外之意,挺举自然听得明白,当即应道:“如蒙鲁叔抬爱,晚辈愿去谷行。”

“其他行铺也都需要人手,贤侄大可不必勉强。”俊逸干脆把话头堵死。

“就谷行吧。”挺举语气坚定。

“贤侄可想清爽了?”

“晚辈想清爽了。”

“挺举,”齐伯长吸一气,老眉皱起,紧盯挺举,“你再想想,你是读书人,不懂五谷呀。”

“谢齐伯关切,”挺举朝他拱拱手,“晚辈此来本就是做徒工的,不懂正可习练。”

听挺举讲出这般硬气话,俊逸不由一震,冲他微微点头:“好吧,既然贤侄坚持,鲁叔就随你的意。”看下手表,转向齐伯,“齐伯,辰光不早了,你陪挺举去谷行,我带晓迪到钱庄去。”

一是离钱庄只隔几条街道,二是想给顺安留个深印象,俊逸就没叫车马,徒步而去。走过两个街道,俊逸心里有事,步子越迈越快。

“鲁叔……”顺安小跑几步,跟上去,仰脸望向俊逸,欲言又止。

“啥事体?”俊逸缓下步子,心不在焉。

“小侄真不晓得哪能个谢你哩。”

“为何谢我?”

“我……”顺安迟疑一下,“小侄初来乍到,跟鲁叔非亲非故,鲁叔一见面就……收留我,重用我,这又亲自为我作保,鲁叔这份大恩大德,我……”声音略略哽咽,“这辈子做牛做马,怕也报答不完了。”

“晓迪呀,”俊逸拍拍他的肩,“你想多了。你是人才,你来是帮鲁叔做事体的,要讲谢,是鲁叔该要谢你才是。”

“鲁叔,”顺安哽咽出声了,“你讲出这话,晓迪更是不敢当哩。鲁叔,晓迪没有别的本事,只有心诚。小侄既投鲁叔,这一百多斤打总儿就是鲁叔的。鲁叔指向哪儿,小侄打向哪儿。有成绩是鲁叔的,如果有啥过失,小侄一力担当,绝不会给鲁叔添麻烦。”

俊逸盯住他,见他这般表白,倒也感动,微微点头:“难得你有这份心哪!晓迪,你放心,鲁叔心里有杆秤,只要你肯好好干,鲁叔是不会亏待你的。”

说着话,二人已到钱庄。

生意甚是闹猛,在柜台窗口前排队的客户足有五六十人。

顺安为钱庄大门的庄严气势所震撼,站在街上惊叹不已。

“晓迪,进来吧!”鲁俊逸向他招手。

茂升钱庄共分三进院子,靠街的是第一进,为大厅、柜台、客户接待等营业场所,中间一进是守护甚严的银库,后面一进是钱庄经理等的办公室,称为后堂。

听到他们进来,协理老潘迎上来,瞄顺安一眼,走到俊逸跟前,压住内心的兴奋,悄声道:“老爷,大生意来了。”

“哦?”俊逸目光征询。

“是洋人的。”老潘接道,“大英怡和洋行江摆渡马克刘一大早就把庆泽叫走。方才庆泽捎来准信,说怡和洋行有心跟我们合作一宗大生意,估计不下五万块洋钿。庆泽粗算一下,我们少说可赚一万多。倘若五万洋钿再存入我们庄上,一年下来,又是不少息银。”

听到是马克刘,俊逸非但没见惊喜,眉头反而拧紧了。

老潘颇为诧异:“老爷,你这是……”

“好好好,”俊逸摆摆手,勉强挤出个笑,“有生意是好事体。老潘,来,给你介绍个新人,是个才子。”冲顺安招手。

顺安近前一步,朝老潘深鞠一躬。

俊逸指着顺安对老潘道:“这是傅晓迪,余姚人,前科生员,本要进举的,科场取缔了。”转对顺安,“晓迪,这是潘协理。我不在时,钱庄大小事体皆由潘协理操持。”

顺安再次鞠躬:“晚生傅晓迪拜见前辈,敬请前辈多多指教!”

“嗯,”老潘审他几眼,点头道,“像个秀才。啥人是你保人?”

“就写我吧。”俊逸接道。

老潘不再问话,拿出一张白纸,递给顺安,指指旁边信房:“你先到信房,那里有纸墨,把你的身世、经历等写出来,写三代就行了,写好后过来寻我。”

顺安谢过,走进信房。

“老爷,”老潘压低声音,“你想让他从何处做起?”

“听你的。”

“洋行生意越来越多,庆泽忙不过来。老爷既然相中晓迪,就让他跟着庆泽做跟跑吧。”

“你安排就是。我有点事体,先走一步。”俊逸没有进屋,转身匆匆走了。

见俊逸此来仅为介绍顺安,且对五万洋钿的大单生意没有喜感,老潘甚是纳闷,正在房中眯眼琢磨,顺安拿着一张写满履历的纸头走出信房,双手呈送老潘。

“晓迪呀,”老潘看完履历,点点头,脸上眯起笑,“怪道老爷看中你哩,原来是世代书香,祖上还进过举嗬!”

“回禀前辈,”顺安朗声说道,“祖上是祖上,晚辈是晚辈。到这钱庄里,晚辈是一无所知,一切都得从零做起,晚辈恳请前辈从严要求,多多指点。”

“好小伙子,”老潘冲他又点一下头,“你有这股心劲,我就放心了。不瞒你讲,我们钱庄在上海滩是数三数四的,不是谁想来就能来。老爷亲自为你作保,在钱庄是头一桩。你是生员,起点高,我安排你跟着徐把头做跟跑。我们钱庄共有八大把头,徐把头是跑街把头。跑街是钱庄的对外门面,庄里大小生意,全仗跑街一力张罗哩。”

顺安深揖一礼:“晚辈叩谢前辈关照!”

“关照归关照,”老潘接道,“规矩还是要讲的。你在此地是徒工,须得拜师。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拜我门下,得空我们依照行规,过个拜师礼。徐把头也是我徒弟,行过礼,你们就是师兄弟了。”

见潘协理一开口就收留自己为徒,顺安既受宠若惊,又感激涕零,当下扑通跪地,连磕三个响头,声音哽咽:“师……父……”

茂平谷行位于老城厢偏西北的米粮街上。米粮街就是所谓的上海粮市行,满街都是做批发生意的大中型粮行,面街是正门,背后是河浜,岸上立有码头,方便粮船上下货。

跟其他米粮行相比,茂平的位置与门面不是最好,却也绝不算差,至少从外表看,店面相当阔绰,大门两侧还矗立一对壮硕的石猫,据说是俊逸让安的。

阔绰只是外观,任何破败总是在内的。齐伯与挺举一进店里,就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

柜台上摆着一只酒碗,一个掌柜打扮的中年人一身酒气,正将一个伙计模样的按在柜台上,扬起巴掌痛揍。大门口站着许多看热闹的人,一个劲起哄。

细看下去,这场景甚至带着几分幽默,因为掌柜的巴掌扬得极高,落下来却是不重,似乎带有表演性质,就好像家长在教训调皮的孩子一般。更有趣的是,那掌柜打一下,就会腾出手,慢悠悠地端起酒碗,仰脖子喝一口,放下碗,再打一下,再端酒碗,再喝。伴随打的动作是骂,每次只骂一句,骂得抑扬顿挫,富有乐感,且句与句并不重复,每三句构成一个循环,骂词是:第一句,“打死你个小赤佬!”第二句,“打死你个小娘比!”第三句,“打死你个小瘪三!”骂完一个循环,就又从头骂起,开始第二个循环。

每完成一个循环,看热闹的人就会哄笑一次,鼓励他再来。

被按在柜台上的小伙计既不还口,也不挣扎,只将两手抱牢一只小木箱子,把大半个箱子压在身下。

那掌柜的正打得起劲,齐伯黑着脸走过去,一把捉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握,疼得他龇牙咧嘴,未及发作,齐伯朝前一拉,朝后又一推,摔他一个仰八叉。

看热闹的人再次发出哄笑。

齐伯回身,黑起脸,朝众人重重咳嗽一声。众人识趣,纷纷散去。

“小伙子,”齐伯回身拉起那个伙计,“你哪能不躲哩?”

“不能躲呀。”小伙子仍旧抱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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