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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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书-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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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城夜里曾悄悄到明家来过几趟,知道明霜不愿见他,起初只是在窗外站一阵就走了,后来隐隐听到她睡梦中低吟,很难受的样子,终究还是忍不住翻窗进去看她。

    她清瘦了许多,脸上缺乏血色,惨白一片,这个样子实在让人心疼。江城自责且歉疚地俯下身,抬手点了她几处穴道,坐在床边替她舒缓腿上的经络,试图让她好受一些。

    明霜在换季的日子里腿会犯疼,这是老毛病了,特别是雨天,尤其疼得厉害,连着几天都没有睡好。但迷迷糊糊之际,却隐约感到腿上涌起一股暖流,温和的像是春风,将全身的经脉都疏通开来,酸涩的疼痛立时褪去了些许。

    好几次明霜都觉得床边好像站了一个人,然而睁开眼时,屋中依然是空荡荡的。

    起初以为是杏遥,然而等早上醒了问她,她却只是摇头。

    于是明霜夜里便留了个心眼,饶是再困也绝不睡死。就这样守了两天,直到第三日她实在是撑不住了,搂着被衾就睡。

    窗外的风吹得很紧,不多时就下起雨来,寒意从缝隙里灌进来,腿上的旧伤牵动住四肢百骸,她皱了皱眉,蜷缩着身子把头埋进被窝里。

    朦朦胧胧中,额头忽然有一双手覆了上来,随后又摸到她脉门处,轻轻给她把脉,粗糙的指腹触感何其熟悉。

    明霜猛然睁眼,回过头去,抬眸和他双目相对,想也未想,当即便甩了一巴掌上去。

    江城没料到她还醒着,不躲不避挨了这下。

    “谁让你来的?”明霜伸手推他,又气又恼,“我都说不想见你了,你还来作甚么?”

    他迟疑道:“我只是担心你的伤……”

    “我的伤与你何干?”她咬着嘴唇怒目瞪他,“仗着自己武功好可以来去自如了是么?谁也奈何不了你的是么?既是如此,那我走就是了,你有本事便追着我去江南。”

    见她当真掀开被子要下床,江城忙道:“你别气了……我走便是。”

    他在窗边时顿了一下,轻声说了一句保重,一低头很快就隐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杏遥匆匆举着灯进来:“怎么了?”她往外望了一眼,“江侍卫刚刚来了过了?”

    “他就这么走了?外面还在下雨呢……”

    明霜神色倦然地靠在床上,也不说话。

    她忙把灯放了,拉着外衫走到床边坐下。

    “小姐,你还好么?”

    明霜讷讷地转过眼来看她,然后抿着唇轻轻抱住她,喃喃道:“遥遥,我刚刚……打了他一巴掌。”

    杏遥搂着她不住宽慰:“打得好打得好,他那么坏,就该打!”

    “我从前从不打人脸的。”她低声道,“怎么办,我觉得我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了。”

    “不怪您。”杏遥扶着她背脊,“要怪也该怪他,这个没良心的,别说是您了,下回我见了也要狠狠甩他俩耳刮子!”

    雨势渐大,淅淅沥沥,夜空里泼墨一样,浓得化不开,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落叶,脚每踩一步上去,都是咯吱咯吱的声响。

    江城低首走在雨中,雨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浑身湿透。

    他想起在城郊那晚似乎也是这样,风风雨雨行来的这段路,本以为遥不可及的虚妄,突然有一日被抓在手中,然后又失去。

    抬起头,雨点打在眼睑上,朦胧间看到云层中透出微光,水汽迫得他睁不开眼,只能闭上双目,听着雨声,风声,世间万物……

    三年一次的科举终于结束了,明家人似乎早明霜隔离起来,连明英中状元的事也是她后来才听说的。再过不久他就要去翰林院任职,这对明见书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因为陆朝病倒了,他失了靠山,近来惶惶不安,四处与人送礼,想弥补之前得势时的那些失礼行为。朝里的人自然不吃他这一套,礼虽是收了,面上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的。

    他担心总有一日自己的头顶乌纱会保不住,现在好了,儿子有出息,拿了状元,在人前他挺直了腰板,言行举止又恢复如初。

    关于严涛,明霜其实很想去提醒他,可是斟酌了很久也没想出一套合理的说辞来。

    明见书太缺心眼,这是由他前半生的仕途太顺造成的,向来只有别人来巴结他,没有他像别人示弱的道理,而如今陆朝失势,他满心想的是寻下一个靠山,却从没打算往自己身上考虑。

    她不大愿意去多管闲事,当然,因为明家人不待见她,多少也有几分报复之意在里头。

    眨眼过了一个月,日子平静得就像镜面一样,毫无波澜,江城自那以后就再没出现在她视线里,即便有时候整晚失眠睡不着,窗下床边也未闻得半点动响。

    秋天的气候很宜人,风轻云淡,正适合养生,然而明霜的脾气却一日比一日差,不时会砸杯子,不时会铰荷包,甚至才挂上去的蚊帐,隔天夜里就被她剪了。

    除了嬷嬷和杏遥,院子里谁也不知道小姐究竟是怎么了,只知道江侍卫走后她似乎转了性子,喜怒无常。

    明霜心里的火气是在某天清晨爆发的。

    事情起因于首饰盒里丢失的一只象牙镯子,丢了就丢了她本来没放在心上,可偏不巧,尚早悄悄把镯子还回来的时候被她当场看见了。

    她平日就是掌管明霜钗钏的丫头,前几天手头紧,就偷了一个出去当掉,今天得了钱才把首饰从当铺赎出来。

    明霜坐在床边冷眼看她,半点余地也没有留。

    “撵出去。”

    “小姐,我知错了!”尚早泪眼汪汪地望着她,扑通跪下来,“我再也不敢了,您就绕过我这次吧小姐!”

    她才十四,要是被明家撵出门,后半生那么长的日子该怎么过?

    眼见明霜不搭理,尚早挪着膝盖一路跪到她脚边,抱着她的腿哭道:“小姐我求求您了,念在我这一年服侍您的份儿上,您打我也好,骂我也好,不要把我撵出去。我是财迷了心窍,可我……可我也没想真的拿您的东西啊,哥哥做生意正缺那点钱,他叫我帮衬着,我没办法。自从拿了象牙镯子,我没有一天不催他的,好容易赚了几个钱,就赶紧给您赎回来了……”

    明霜狠狠拂袖子甩开她,“你缺钱花,为什么不来问我借!?一声不响的就上手偷东西,你还了我就真该谢谢你了么?”

    “我、我不是……”尚早被她这么一问,反而蒙了,呆在那儿讷讷道,“我不知道您会借我啊……”

    闻言,明霜愣在原地苦笑,然后缓缓靠回轮椅里,神色暗了下来,长叹了口气。

    原来她在下人的心中仍旧是这么一个主子。

    以为用自己的真心就能讨别人的真心,如此看来并不是。

    只要有一日她是明家二小姐,那么在旁人的心里,她和明绣便毫无区别。

    也许有一点不同吧。

    她好说话,不会像明绣那样动不动就打就骂。

    有的人就是瞧准了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所以愈加放肆。

    她从来不像明绣和明锦那样下狠手,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院子里和和气气的多好。殊不知一遇上和自己要紧的事,平日里的那些好全都可以抛在脑后。

    人到底还是自私的,杏遥说她总是纵着这些下人,果然没错,她就是太纵着她们了,否则也不会出那样的事。

    乍然想到了江城,明霜咬着牙又心疼又难过。

    “看在那一日你说要给我攒嫁妆的份儿上,我不撵你。”她摇着轮椅转过身,“你既是从浆洗房来的,那就回浆洗房去吧,算是有始有终。”

    一夜之间从小姐身边的二等丫头降为粗使的丫鬟,虽有落差但比起被撵出去,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谢谢小姐,开恩,谢谢小姐……”

    尚早伏在地上,一劲儿地给她磕头,声音砰砰的响,磕得很用力,不多时脑门就红了。

    杏遥在旁瞧着也有些可怜她。

    要是从前,小姐肯定不会罚得这么重。说到底也怪这丫头没眼力,明霜近来最忌讳这种事,她偏要往枪口上撞。

    身边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连杏遥都禁不住悬着心。

    她怜惜别人,可小姐这会儿呢?她又该有多难受?

    尚早还在哭着磕头,杏遥使眼色让人把她拉下去。

    屋里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四周鸦雀无声。

    一番折腾下来,明霜身心疲倦地坐在窗边,摁着眉心,什么也不想干,茫茫然的不知在想什么事。

    或是觉得自己很失败,或是觉得世间人很狡猾,千万张面孔在她面前闪过,有笑有嗔有怨,她竟看不懂这些脸背后的容颜。人本是一样的,皮下掀开都是白骨,走在外面的唯有那层皮,有的人,哭的时候是笑脸,笑的时候是哭脸,捉摸不透。

    余光瞥见屏风边儿怯怯地站着个瘦小的身影,明霜回过头,未晚便把脑袋往里缩了缩。隔了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

    “怎么了?”

    她低着脑袋,不住搅着自己的衣带,咬了咬下唇,“我……我不会背叛小姐的。”

    明霜听完愣了一下,垂了垂眼睑,唇边挂着浅笑,她收回目光仍从窗子里望出去,淡声道:

    “谁知道呢……”

    人生还那么长,除了自己,她现在谁也不信。

    *

    明府这几天很热闹,明家大少爷据说在朝里混得风生水起,前来送礼的络绎不绝,不过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宦,不过来混个脸熟的罢了。很明显朝堂上的气氛和从前不一样了,但凡有些势力的,不是中立自保,就是暗结联盟。

    然而明见书和叶夫人却仍旧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把人迎进门,收礼,喝茶,闲谈,一如既往。

    明霜素来是家里的局外人,大小家宴都轮不上她,更别说进正院了,叶夫人避她都避不及。

    相安无事了好长一段时间,然而重阳节刚过,明见书竟毫无征兆的派了个人来传话,说是请她去赴严涛四十岁寿宴。

    听到消息的时候,明霜一杯茶水险些没有端平。

    “要我去?”

 第64章 【今非昨】

    杏遥瞅着她脸色,艰难地点了点头。

    明霜放下茶盏颦眉叹气:“爹爹怎么就不长点心眼儿呢?如今四面八方的人都盯着他看,谁知道这赴宴安的是什么心?我若是他,这段时间就避避风头,他偏要往外凑。”

    杏遥不敢多话,却暗暗道:您又没把严大人的事告诉老爷,老爷怎么会知道提防人家?

    说到底小姐还是念旧情的,舍不得把江城供出去。这样一比,高下立判。当初对乔清池她就肯狠心,如今换成江城就缩手缩脚了,很明显小姐心里还是有他的。

    想来也是,曾经真心喜欢过的一个人,哪儿有那么容易说忘就忘。

    “你确定没听错么?”默了一阵,明霜又问她,“当真是让我去?”

    “是啊。老爷亲口吩咐我的。”杏遥应道,“说是严大人的意思,一定要让小姐过去,算是给您赔礼。”

    “这些人都一个德性,点名道姓要我跟着去,绝对没安好心。”上回乔清池就是借这个机会给她下的套,明霜咬牙切齿,“严世伯好端端的怎么会想到我,肯定是他干的好事……”

    “我不去。”她很果决,“你同爹爹说,我病了。”

    “诶。”

    杏遥于是招呼未晚去传话,自打尚早出事以后,这小丫头比之前勤快多了,撒丫子就跑,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小姐小姐。”她喘了口气儿,“老爷说,叫您别装了,这次必须得去的。”

    “什么话?”明霜皱起眉来,“我说病了就一定是装的么?那万一我是真病了呢。”

    您如今这不是假的么……

    杏遥知道这次是躲不过了,只得劝她:“小姐,您怕江侍卫干什么呀?”

    “我会怕他?”她猛地转过头来,语气不善,“做亏心事的又不是我,我为什么要怕他?”

    “这不就对了么,您又不怕他,去赴个宴有什么好推辞的?”

    “我只是不想见到他。”明霜摇摇头,怅然道,“平时没事想到他心里就堵得难受,再看到他……那就更不必说了。”

    日思夜想,这是相思病啊。

    杏遥暗叹了口气,“可您现在这样,在他眼里那就是怕了他呀。要说我,这也没什么好躲的,您是主子他是下人,横竖不过进门的时候望一下,您要是有心避着他,一眼都见不着,其实也没什么呀。”

    她静默着一言不发。

    杏遥便接着道:“再说了,您到时候是和千金小姐们在一块儿,他一个侍卫,就是有心也进不来,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您说是吧?”

    既然推不了,明霜也没有办法,听她这些话权当做安慰了。

    “算了,去就去吧……不过他既然这样恶心我,我也不能输给他。”她咬咬下唇,拉住杏遥,“去帮我雇个贴身侍卫来。”

    杏遥听完就是一愣:“您还要侍卫啊?”

    “对,挑个模样好看,身材高大,武功高强的。”明霜捻着茶杯盖子冷哼,“天底下侍卫那么多,真以为没了他我就不能活了么?”

    杏遥在旁担忧地打量她,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终究也只得作罢。

    没过几天新的侍卫就来她跟前报道了。杏遥很会看人,来的这个模样端正,虽然不像江城那般利落好看,可是瞧着很顺眼,老老实实的一张脸,年纪不大却很本分。人也是从安武坊里买的,姓钟,叫钟新,名字取得巧,不知道是不是杏遥和姚嬷嬷刻意给他改的。

    明霜看过以后挥手就让他下去了。

    她并不是真的缺个侍卫,平时有丫头伺候已经足够了,所以钟新不过每日早上来请个安,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活儿给他干,吃白饭吃得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

    严涛的寿宴在九月初,正是枣核天气,早晚凉中午热,气候很不友好。

    一大早,明霜便随明见书来到严府门口,冷风把帘子吹起来,凉飕飕的。她由钟新抱着从车上下来,杏遥在轮椅上给她添了个软垫子,这样坐上去比较暖和。

    举目一望,正对面是两个石狮子,庄严肃穆,烫金的匾额高高悬着,门庭威仪,守备严密,朱红的大门前有管事迎来送往,上门贺寿的人络绎不绝。

    明见书和明英走在前,带着贺礼,笑得满面春风,不住和身边的人见礼打招呼。明霜趣意了了地跟在后面。

    她没来过这里。

    严府华贵奢丽,十分气派,宅子要比明家大得多。曾听闻严涛手里家财万贯,甚至富可敌国,早些年也被人弹劾,说是贪墨受贿,但没有证据,这件事就被压了下来。

    一进大门上挂了个牌匾,写上有“紫气东来”四个大字,门外边立了一排侍卫规规矩矩守着。严府家大,侍卫也是出了名的多,有一个年长的压低声音在给底下人吩咐话。

    明霜从门里进去,左侧的垂花门内恰好走出一队人来,这边的侍卫忙挺直背脊。

    “侍卫长!”

    她目光不自觉往旁边闪了闪,不偏不倚正对上那双星眸。

    虽然一早知道今日明家肯定有人来贺寿,但江城万万没想到会有她。四目相对,看见她身后还跟了个陌生的男子,他明显怔了怔,明霜却轻描淡写地移开视线,垂着眼睑,面容寒如冰雪,由杏遥推着从他眼前很快走开。

    江城只好别过脸,佯作无事地转身朝着侍卫们发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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